從 西 安 城 到 黃 金 城
西安城是我的故鄉。
《葉落長安》、《葉落大地》、《黃金城》這三本書都是寫西安平民生存故事的,雖然時代不同、人群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我所寫的主人公,無論是男是女,無論河南人還是山東人,都是在生命痛苦無助的時候投奔西安城而來,他們在這城裡城外處於絕地而重生,咬牙奮鬥,都活出了尊嚴、活出了光彩。而且,不同於許多文學作品裡人物對故鄉和根的回歸向往,我的三部長篇小說裡的主要人物,都是在特殊年代來到西安,在他們人生後的時刻,都把包容寬厚的西安城視為故鄉,覺得一生中美好的時光都是在這裡度過的。所以,他們並不想要葉落歸根,而是更願意“葉落長安”或“葉落大地”。
我總認為,一個家庭、一個小院子裡的悲歡離合有時便是一個城的縮影,一個中國城市的榮辱興衰往往便是整個中國的縮影。無疑,西安城是寬厚包容又能代表中國的城市之一。於是,我站在這西安城裡,書寫著西安平民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回視中國平民的百年生存史,瞭望著未來。
二十多年前,我開始寫部長篇小說《葉落長安》,那時我心心念念想關照的就是“長安”這個城,再就是葉落不能歸根而隻能落在長安的那一群河南難民。他們在這城裡活生生走來走去、又為了喫飯要辛苦奔忙、為了活得更好而奮鬥。他們是我的祖輩:我的外公外婆站在他們中間,我認識的許多老人都站在這段歷史的邊緣。從1938年黃河花園口決堤失了家園,他們驚慌失措逃到這西安城,慢慢在呼嘯而過的八十多年時光裡融入這城裡,漸無痕跡。
這些散落在西安城街街巷巷、縫縫隙隙的河南人們,他們平凡而卑微,卻有本事用自己的河南鄉音融合軟化了干板硬正的秦腔,幾十年間,硬是在西安城形成了特有風味的西安河南話。他們也愛西安,不同於文人們對古老文化的向往,也不是當省城人的榮耀。那愛是極其現實的,卻也極其深沉。即便當時同樣貧窮的西安城並沒可能多給他們一口溫熱的喫食,但在這座城裡,他們拉坡、背菜、拉架子車送貨,掙了一分一毛的錢搭起自家的屋檐。能讓一家老小安身立命,這前半世便是受了西安城莫大的恩,善良的河南人無法不把這裡當成自己的故鄉。河南老家,隻是戶口本上那幾個漢字,是夢裡的故鄉,也是令人傷心的、不得不離別的家園。我行走在西安城裡的街巷和城外的鄉村裡,徜徉在歷史的大片文字裡仔細辨認,我和許多老人聊天,就覺得這些幸存者的活著果然都是偉大的生命奇跡。從河南省到西安城,從八十年前到現在,他們每個人本來都有一百個死法的,可他們愣是從死人堆兒裡走出來!居然都微笑著活下來了!
於是我寫了《葉落長安》,寫了《西安城》,又寫了《黃金城》。
多少年來,我默默關注著西安城,和這城裡城外的土地,也關注著這城裡城外的人們,我願意當這城忠心耿耿的書寫者。我關心這城的建築和街道,關心這城的綠化和空氣,關心地鐵的線路,關心唐代的文物又出土了多少,關心那些古時就有的大廟漸漸消逝在塵埃裡。我關心西郊那些老廠子們的改制和工人們的去向,他們大多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建廠時的工人,也有當年隨張學良來陝的東北軍後裔,他們對西安的工業發展曾經有著巨大貢獻;我關心逃荒來西安的河南老人們晚年生活得是不是如意,因為河南人群大量融入在西安的城北和東郊,在幾十年後的今天已經扎根在這個城市,他們對西安的城市氣質形成有著怎麼樣的影響呢?西安城對於他們個人和每個家族又是怎樣的深遠影響呢?我關心著農業大縣周至為什麼從過去的“金周至”成為了扶貧攻堅的重點貧困縣;我關心著渭北農村的肥沃土地,在十九大之後能不能如國家和農民的心願順利進行土地流轉;我關心城鎮化進程中,十四億的中國人口裡,會種地願意種地的農民越來越少,我們的土地上要進行怎樣的優化耕種,纔能打下夠養活這麼多人口的糧食;我關心這城裡的房價和物價能不能讓城東城北那些居民們滿意……我的關心讓我常常歡喜,也常常沉重;我無可奈何,又無法釋懷。
我沒有別的本事,於是又寫出下一部長篇小說。
在我心裡,《葉落長安》和《黃金城》的氣息是一脈的,從來沒有離開過西安這個城,也從未離開過這城裡城外無數人們一百年間的生存,更沒離開對中國這片土地上平民生存故事的關照。
有時便覺得,我注定是要為西安城的書寫而來到這座城的。
我在2005年完成《葉落長安》初稿的時候,小說全文有60多萬字,我從1938年花園口被炸決堤寫起,一路沿著主人公的逃難經歷和生活故事寫到了他們七八十歲時的2000年。後來,我將中間那部分修改之後以《葉落長安》的名字出版了,後半部分則重新寫成了兩個長篇小說,這本《黃金城》單獨出版,而另一本《西安城》,則加進之前的《葉落長安》裡,修訂之後形成了新書《葉落長安》(增訂版)。
1978年之後的西安人和所有中國人一樣,都強烈盼望著擺脫饑餓貧窮過上富裕的日子,有一個時期幾乎到了全民皆商的狀態,我就給這個時期的西安城叫做《黃金城》。
《黃金城》是《葉落長安》後半部分沒有展開細說的“財富”故事,也是這個城在改革開放過程中發生巨大變化的四十年。不同於河南難民,在許多商人眼裡,西安城是一個耀目的“黃金城”。對於《黃金城》裡畢成功這樣的文學形像,我一開始打算寫他,就想要他絕不雷同於任何一個文學作品裡的中國商人的。書裡眾多的商人畢成功、畢成纔、老高們,是我們熟知而不陌生的,他們可能是我們的父輩,可能是我們的兄弟姐妹,也可能是我們的同學或鄰居。在這個城裡,他們為了溫飽而下海,為了財富而奮鬥,為了愛情而瘋狂,終於在這殘酷的商業戰場上戰鬥成了烈士,或成了富翁。
小說中畢成功這個人物,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但他卻是無數商人的彙集重疊;我所寫的畢成功童年被遣返、少年時又逃離的那個村子在現實中是沒有的,但是這一類的村莊,在中國的河南、陝西或其他地方卻有許許多多。1977年畢成功逃到了西安城,進了西安城門就知道這城是他的家了,他發誓要在這城裡過上好日子,再接他的娘一起來。然後畢成功就在這裡賺了四十年的錢,他的財富積累過程是有像征意義的,和改革開放40年完全融合,他的個人成長和中國改革開放後的商業發展算是同齡。畢成功對財富的天生敏銳嗅覺和狂熱勁頭,是我特別想要寫出來的:改革開放使商人在中國幾千年來的歷史上,突然有了從未有過的地位,而畢成功站在中國歷史從未有過的全民崇尚賺錢的高點上,便得意揚揚地炫耀他的成功。
那麼我們看到,畢成功們和我們千百年來的價值觀、社會價值認知,是全然不同的!
這是一個特殊的時代,是一個充滿機會和認可成功的時代,人們終於解決了溫飽開始富有,並不關心畢成功、老高們的成功是怎麼來的。但是這成功會把我們的人性和社會帶到什麼地方呢?財富的積累是個幸福的過程,也是個痛苦的過程,這一群人在得到幸福的同時失去了什麼呢?
這些問題,書裡的畢成功在想,我們社會發展過程中的很大一群人也在想。
我知道,在許多人的成長過程中,對自己的故鄉是有很大關照的,而小說裡的畢成功幾乎沒有。他從來沒有認可沙村的土地是他的故鄉,因為他從來沒有在土地中收獲過什麼,他隻認為他就是西安城的主人。他隻對賺錢這事有滋有味,就從做買賣中獲得了他喜歡的錢,又因為錢獲得了他想要的愛情,順帶收獲了世人對他財富的羨慕認可。畢家的四個兒子有三個後來都離開農村進了城,成了商人、廠長和建築公司的科長。僅有的一個還留在土地上耕種,卻也在後來被征了土地得到住房和補償金成了城鎮居民。從這個層面,我們看到的是中國改革開放40年以來,中國土地上的人們如何從幾千年農耕的傳統,漸漸城市化的過程。
在西安城裡,畢成功們積累財富的故事和他們的情感故事一樣,有著特別的時代烙印,1978年之後中國商人親歷的創業史,和中國這四十年來發生的巨大發展變化是息息相關的。我想通過文字營造一座有普世價值的“城”:它充滿黃金,吸引著渴望財富的人們,直至他們的價值觀裡隻有財富。為了成功,他們勤勉、奮鬥、充滿激情,但又可以為此而放棄親情、道德、諾言和底線,不惜代價不顧一切。
終,它或許隻剩下黃金。而這個時代的我們,都生存在這樣虛妄而耀目的黃金城裡。
《葉落長安》、《葉落大地》和《黃金城》這三本書所描寫的時代相連接,恰好是中國城市120年左右的變遷;對我,這是二十多年來的一些思考。我經常感慨,我生存在中國歷史上一個獨特的時期,也生長於一個中國歷輝煌的城。我一心想要用我的方式熱愛我的西安城。
西安城,是大城。無論是漢唐帝國諸多帝王在這裡一統天下幾百年,使這城以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成為了中國及至世界的中心,以繁華巍峨形成了高貴而質樸的氣質精神;還是宋以後這城依舊雍容沉穩,以故都古城的形像在世人面前屹立;還是在民國時期遭遇到慘烈的“西安圍城”,西安城都一概寵辱不驚地默然而立。她,能包容一切。
西安城,是方城。無論是唐長安城,還是明長安城,那城都四四方方欏欏正正。城牆的樣子和城牆磚的顏色,就是這城的樣子和這城的顏色,方闊而沉穩,樸實而有華。古人說,天圓則生運動變化,一切纔會進步,地方則收斂靜止,人們纔能安逸而和平和諧,所以,這城是天圓地方的方正,是這城裡的人們世代秉承的方正。
西安城,是廣城。大唐時期,印度、日本、韓國與中國長安的文化交流達到了,大量遣唐使、留學生、留學僧來到長安學習,這一切,在兩千多年之後,深刻影響到了當下世界文化的大格局。中國歷史上沒有哪個城有著這樣的廣闊,長安城的璀璨與沒落,是兩千多年來所有中國文人眼裡的榮耀與落寞。而儒家文化、佛教文化、道教文化都在這裡深植而廣博,形成中國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
曾有朋友問我,作家總在自己的筆下不知不覺地記錄下了時代,對你來說是這些人物的命運經歷吸引了你,還是作家的使命感使然?
當時我說二者都有。隻有被獨特的人物命運所吸引,我纔會更加關注這個人物身後的歷史,或想要更多了解那個時期更多人的命運。而社會現像和歷史事件是一直公開在那裡的,許多人都可以接觸到,但每個作家的關注點並不一樣。我希望我有對時代脈搏的準確把握,能敏銳地從人們熟視無睹的眾多現像中發現本質。
終,我寫的是人物,是他們背後的時代。
對眾生的使命感,促使我對這些人物命運背後的東西進行不斷思考:為什麼這個人是這樣的命運,而那個人是那樣的命運?他們的生存又是怎樣嵌在歷史的夾縫裡而綿延不絕的呢……
在寫作中越是深入探究,我越是能感受到文學的力量。如果我的作品能夠溫暖寒冷、照亮黑暗,那將是我寫作的意義!
有位朋友曾說,長安是中國的鄉愁。我很願望我的文字能給這鄉愁注入一些溫暖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