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屯

屯卦 （震下坎上）

屯：&nb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I

徐生白摘下銀灰色細邊框眼鏡，揉了揉惺忪的眼皮。萬花筒般的圖像，變幻不定，騰挪跳蕩，浩浩蕩蕩地呼嘯而過。鎮靜！他的頭輕輕搖晃著，費力地想在四周圍茫茫的虛空中尋覓到一個愜意的聚焦點，抓住一根堅實的支柱。這些天他一直在暈暈乎乎地飄移，迷迷糊糊地在大西洋上空飛翔，從紐約到倫敦。黃昏時分，夏日絢爛的陽光一無遮攔地流瀉到希思羅機場的候機樓上，金燦燦的光焰將它映染得血紅一片。霎時間，高高聳峙、蟹爪一般朝四面八方拱突伸展的金屬桁架，連同環伺林立的玻璃幕牆紛紛脫胎換骨，變身成了一座威嚴的大祭壇。

那份安寧（根植於內心深處的從容淡定）早已支離破碎。徐生白倚靠在鋁制椅背上，嘴角向右側歪斜，時不時狠撓幾下頭皮。離開上海已快一個月了，先是去美國中西部探望留學的女兒，再到東海岸參加由某個常春籐大學主辦的“新世紀全球華語文學論壇”。在美國東奔西走了三個多星期，返程途中再到倫敦停幾天，在一家孔子學院舉辦了幾場當代中國文學繫列講座。累得夠嗆！他合上眼，輕輕搓著手掌，謝天謝地！結束了，總算結束了。

他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起成了不折不扣的空中飛人。近一年外出的頻率越來越高，兩個月一次升到一個月一次，再加密到兩周一次，一周一次，甚至一周兩次，不是開會就是作講演當嘉賓，各個大學圖書館，還有大集團、大公司一擁而上，甚至還有官方操辦的數不盡的文化節慶典禮：恍惚間他覺得自己成了一枚高速旋轉的陀螺，完全失控了。

此刻，徐生白從深長的瞌睡中恢復過來，專注地打量著熙來攘往、興衝衝地奔赴世界各地的旅客：各種膚色，各種不同的服飾、表情、氣質，散發著不同的氣息，隱藏著一個個不同的人生秘密。擴音器裡傳來清脆、干練的女中音，不停歇地播報林林總總的航班信息，一長串音、輔音在天花板下方機械地縈回遊走，呼應著電子屏幕上一排排跳轉翻卷的字符。旅行在外，不時有意想不到的新鮮體驗；短暫的亢奮過後便是綿長、若斷若連的疲累。

不該這樣，完全不該這樣！總有什麼地方不對頭。胃口不好，接連不斷的失眠、小感冒。徐生白撫按著額頭，還好，沒有發燒。時差，車馬勞頓引起的神經衰弱，過多的約稿，永遠還不清的文債，連拉屎撒尿的時間都像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但他心裡明白，這是在一個勁兒地兜圈子捉迷藏，總想遮蓋什麼，回避什麼。

還有一個半小時纔能登上返回上海的飛機。要命的是直到現在，電子屏幕上都沒顯示具體哪個登機口，讓人不得不在免稅店裡多待上一會，多買進點什麼，一直拖到後一刻。狡詐而拙劣的銷售把戲。他偏偏就不上這個套，偏就這樣獃坐著。一輛電瓶接駁小車在人流中迂曲穿梭而來，三四個裹著白色頭巾的阿拉伯男女旁若無人地指指點點，說說笑笑。徐生白伸了個懶腰，側轉過臉，眺望著樓外繁雜喧囂的跑道、停機坪，大大小小的能量在此積聚，翩翩起舞，在清亮的陽光中慢慢耗散，直至化為一縷縷青煙，一堆堆焦黑的灰燼，凌空飄飛，後沉落到視野盡頭淡紫色的地平線下。

他完全有本錢對這一切安之若素。年過五十的徐生白，早已是名滿天下，達到了榮譽的。這些年來他將國內的所有重要文學獎囊括手中，作品接二連三地被譯成外文，國際文學獎的桂冠也時不時飛來：功德圓滿的他成了十足的命運寵兒。

一開始徐生白從沒想到他會在創作上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他聰穎過人，早早披罩上了耀眼的光環。他成熟得太早太快，讓人聯想起窮躥猛長、豐饒多汁的熱帶植物。憑借神奇的“天眼”，他不經意間窺視到了紛亂的表像後深藏不露的奧秘，觸摸到了宇宙天地間亙古長在的圖式，並訴諸文字。令那些的批評家驚詫的是，三兩個人物，春花秋月，小橋流水，司空見慣的家長裡短男女情事，經他的魔杖輕輕點擊，便能化腐朽為神奇，中國美的古老精魂剎那間顯現。字裡行間，文氣洶湧澎湃，浩浩蕩蕩，一清一濁，陰陽調和；它孕育而出的旋律長短不一，剛柔相濟，既前後呼應，通體貫注，又繁富多彩，不落入死板僵直的陷阱。

俗話說文如其人，這種文字上的魅力不隻是外表的裝飾，更是徐生白內心的映照。多年的創作同時也是精神上的修行歷練，他已臻於無所動心的超然境界。心志淡泊純一，濾清了外界眾多的雜質，築起了一道堅固厚實的屏障，哀樂悲喜不得而入，寵辱恩怨無法激起波瀾，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漣漪都不見。

……

……

他為什麼不再寫作？為什麼如此無所事事？為什麼，你倒是說呀！

徐生白有口難辯，他每時每刻都想寫，但他長時間地枯坐在電腦前，絞盡腦汁，收獲的隻有幾行殘破僵死的語句。創造力的衰退，激情的枯竭：遲早會有這一天。但還是來得太早，他纔五十掛零，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江郎纔盡？不會，不會那麼早，是自己神經過敏了。他可以找到各種理由來敷衍搪塞，因為雜務纏身，三天兩頭東跑西走，心神不定。而打開電腦，坐在書桌前則成了一種苦刑。他寧可對自己說，不要辜負大好春光，去公園散步賞花，怡養性情；或者到新建的博物館逛上半天，調節一下緊繃的神經。

然而，這一切終成了惡性循環，像難以掙脫的緊箍咒：越寫不出，便越坐不住越想往外面跑；而越往外面跑，整天神思渙散，到了第二天就越寫不出。他獃愣愣地凝視著窗玻璃上面蜿蜒盤結的黑灰色的蛇形污跡，重重地搓著手掌，隨即啪啪打了幾下響亮的響指：自己的更年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