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種夢裡的感覺，仿佛是發水了，從山岩的縫隙往下流，流成一線，洇成一片，石面上如瑩瑩之鏡，鏡中無盡山色，睜眼去看，卻換成了聽覺，隱約有溪水滴落之聲。用著心去感覺，總也是滴答滴答。宋正明睜開眼來，剛纔是夢，但並非完全是夢感，他很快意識到是衛生間傳來的聲息，似乎是抽水馬桶的水不停地在流。

這套公寓式的房，裝修已經二十多年了，老化從質量不過關的地方，漸漸顯現出來。他起身去看，發現是水箱下面的管子接口處滲水了，雖一滴一滴往下掉，衛生間已是一片積水，有水洇到衛生間外地板上。他對水看了一會，先想到了勺子，接著想到了拖把，最後想到了衛生間洗衣機底邊的下水口。夏天時被堵上了，因為那時下水口總會傳上來惡臭。

下水口一拉開，積水在淺下去。將濕地板拖干，再上床睡覺 時，天已經快亮了，依然聽著水滴聲。

宋正明起床後，在手機上找修理工的電話，可是修理工小魏的手機怎麼也打不通，沒人接。想著現下出國旅遊的多，出國漫遊的通話費用貴，一般電話就不接了。於是，找另一位叫老管的修理工的電話，卻不知電話號碼存在了何處，以前與老管聯繫還 是用臺式電話。這中間宋正明都換了幾部手機，舊號碼也不知存 在何處了。

於是，去找一本舊的記事本，翻著一個個人名與關聯的一個個電話號碼。有幾張紙被水洇濕過，多少看不清字跡；有的號碼被劃掉了，又在頁面上下部的空處寫了號碼，用筆打了圈，再勾了筆線條移來。看著一頁頁的記錄，仿佛是看著過去的人生，嗅著過去人生的氣息。

頁面上多有七位數的號碼，現在城市的電話號碼都是八位數 了。宋正明翻到一個電話號碼，看來有點熟悉，試著打過去，打通了問：“你是誰？”

對方反問：“你是誰？”

聲音有熟感，便放松了問：“你到底是誰？”

“你找我的，問我是誰？”

“我是宋正明。”

對方笑了，報了一個名字，是過去所裡領導常主任。

常主任說：“那天我隨手翻一下，就看到報上有你的文章。看過報上的介紹，你現在是作家了，不過聽說你退休後很少與人聯繫……怎麼會打這個電話？喔，前些日子，有過這麼一個電話，明明是對方打來的，卻隻管神秘兮兮地問我，你是誰，是誰？……我沒打給你，你怎麼會打我這個老電話旦 快樂！”

宋正明說：“大概是心靈感應吧。”

常主任笑起來：“是啊，心靈有感應……老了，我早退休了，都八十多了。”

八十多。那麼，常主任退休有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時間拉得長長的，在宋正明感覺中，一切都像過去的，這二十多年的時間，沒什麼動靜，就這麼流過去了。也許外面的世界與社會，不斷變化著場景，但他總沉於自己的內心，工作時，他寫著自己的研究課題；退休後，寫著構思的作品。研究的方向古老，構思的形像虛幻。有評論稱：現實生活之中，蘊含著人類形而上的意味。他自己覺得與虛幻的形像打交道多了，以至有時都弄不清歲 月的流動了，弄不清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的人生，記憶的生活如 融合在虛幻之中。

這些都是我接觸過的人與事嗎？

既然電話連上，不能一時就放下。聽常主任說到，在他退休前一年，給宋正明外放到基層去，是應著宋正明本人的要求。到宋正明回來，他已經退了。直到結束通話後，宋正明纔想到，常主任說的是外放到基層，習慣的用詞不是掛職嗎？宋正明很不習慣這類官場用語。很多的時代官場用語，他都記不得了，所記著的往往也弄混了時代。時間對他來說，似乎清楚的隻有過去與現在。還有清楚的是他曾經去的那個地方，叫直溪。

常主任電話中也說到過直溪。常主任說的時候，宋正明想到了直溪，直溪的歲月就到面前來，那時他還年輕，接近四十歲的年齡。他外放到直溪去，算是掛職，但也許不是掛職，因為他想不起掛的是什麼職務。

常主任說到省城干部都知道下面有這麼一個直溪，各個時代都有干部去直溪，有的是去培訓，有的是去“下生活”，有的是去掛職，也有的是去調查，那裡還曾是干校所在地，聽說有省級干部在那裡“下放”過。

常主任說起直溪，用了“神秘”這個詞，常主任說時，好像笑了一笑，那笑是有意味的。常主任接下去說，所有去過直溪的干部回來後，都有點不一樣了，什麼不一樣，常主任沒再說，連著那意味，直溪仿佛是一個各種神秘體驗的古老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