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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捎話(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劉亮程暌違多年全新長篇)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中國當代小說
    【市場價】
    640-928
    【優惠價】
    400-580
    【作者】 劉亮程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中國當代小說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ISBN】9787544775090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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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32開
    紙張:輕型紙
    包裝:精裝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44775090
    作者:劉亮程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年10月 

        
        
    "

    編輯推薦

    *《一個人的村莊》作者劉亮程暌違多年的全新長篇小說


    * 一個韻味獨特的文本,一次前所未有的閱讀奇遇


    * 《捎話》承襲了 《一個人的村莊》一脈相承的世界觀,是在“萬物有靈”之上建立對世界的理解和想像


    * 《捎話》是一部孤懸於現實之外的寓言,書寫了戰爭和改宗給人帶來的身體和精神的分裂。故事情節奇詭荒誕,比如驢的世界中驢能看見鬼魂,戰爭中人首異處卻能展開對話,小說的*後捎話人庫終於聽懂驢叫,並在死後再度轉世成為人驢間的捎話者等等,但無論多麼天馬行空的表達,立足的還是人在現實中遭遇的各種問題。


    * 《捎話》是一部對聲音(語言)的理解之書,思考之書。“你每學會一種語言,就多了一個黑夜。”小說中不斷提及捎話人隻捎話,不捎變成文字的語言,因為話一旦變成文字就死掉了。語言常常會在人心和人心之間制造迷途,由語言而生的交流、思想、信仰等都被語言控制。語言也是戰爭的根源。



    能言不可言之言,是作家劉亮程*為突出的創作風格。《捎話》呈現了一個直覺所能達到的感覺天地,風聲、驢叫、人語、雞鳴狗吠連接起一個廣闊世界,虛與實,動與靜,有與無的辯證關繫皆貫穿其中,蘊藏哲思。



     
    內容簡介

    位於東邊的毗沙國與西邊的黑勒國勢不兩立,開啟了長達數十年的戰爭。兩國間書信斷絕,民間捎話人由此成了一種秘密職業,承擔著傳遞兩地間信息的重要角色。小說中的捎話人庫,是毗沙國著名翻譯家,通數十種語言,他受托將一頭小母驢謝如同“捎話”一般,從毗沙捎到黑勒。庫說,我隻捎話,不捎驢。委托人卻說,驢也是一句話。


    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在人和萬物共存的聲音世界裡,風聲、驢叫、人語、炊煙、雞鳴狗吠都在向遠方傳遞著話語。各種語言悄無聲息穿行期間,神不知鬼不覺,卻神鬼俱現。小母驢謝能聽見鬼魂說話,能看見所有聲音的形狀和顏色,懂得為人服役也懂得猜度人心。於是,一人一驢,背負著“捎話”的任務,穿越戰場,跨越語言間的沙漠戈壁,見證了許多生死和不可思議之事。

    作者簡介

    劉亮程,中國作家,居新疆。著有詩集《曬曬黃沙梁的太陽》,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長篇小說《虛土》《鑿空》等,有多篇文章收入全國中學、大學語文課本。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2013年入住新疆木壘,創建菜籽溝藝術家村落及木壘書院,任院長。

    目錄
    章西昆寺 1
    第二章大驢圈 24
    第三章行像 43
    第四章固瑪 63
    第五章人羊 79
    第六章欄杆村 100
    第七章奧巴(上) 122
    第八章奧巴(中) 135
    第九章奧巴(下) 146
    第十章城門 158
    第十一章捎話 171
    第十二章桃花天寺 186
    第十三章改宗 203
    第十四章墓地之路 216

    章西昆寺 1


    第二章大驢圈 24


    第三章行像 43


    第四章固瑪 63


    第五章人羊 79


    第六章欄杆村 100


    第七章奧巴(上) 122


    第八章奧巴(中) 135


    第九章奧巴(下) 146


    第十章城門 158


    第十一章捎話 171


    第十二章桃花天寺 186


    第十三章改宗 203


    第十四章墓地之路 216


    第十五章欄杆村 228


    第十六章人羊墓地 234


    第十七章固瑪 239


    第十八章無眠 254


    第十九章西昆寺 272


    第二十章麥田 289


    第二十一章破毗沙城 297


    附錄


    我的語言是黑暗的照亮


    ——《捎話》訪談 316


     

    媒體評論
    劉亮程的纔能在於,他好像能把文字放到一條清亮透明的小河裡淘洗一番,洗得每個字都干干淨淨,但洗淨鉛華的文字裡又有一種厚重。捧在手裡掂一掂,每個字都重得好像要脫手。——李陀,作家

    “你每學會一種語言,就多了一個黑夜。”小說中反復描寫到庫作為捎話人對於語言的困惑。語言更多時候是障礙,是迷途。作為人和人交流的精神介質,語言反而*有欺騙性,也*容易走樣。所以庫的師傅教導庫:隻捎話,不捎變成文字的語言。但*終,依然難以將這句話捎到。人們創造了語言來交流,而在這部小說中,語言卻無法溝通人的心靈。這是人類生命的悲哀。作為*善於使用語言的人,劉亮程對於語言的異質,體察的也*深。
    ——劉予兒,作家

    劉亮程的纔能在於,他好像能把文字放到一條清亮透明的小河裡淘洗一番,洗得每個字都干干淨淨,但洗淨鉛華的文字裡又有一種厚重。捧在手裡掂一掂,每個字都重得好像要脫手。
    ——李陀,作家


     


    “你每學會一種語言,就多了一個黑夜。”小說中反復描寫到庫作為捎話人對於語言的困惑。語言更多時候是障礙,是迷途。作為人和人交流的精神介質,語言反而*有欺騙性,也*容易走樣。所以庫的師傅教導庫:隻捎話,不捎變成文字的語言。但*終,依然難以將這句話捎到。人們創造了語言來交流,而在這部小說中,語言卻無法溝通人的心靈。這是人類生命的悲哀。作為*善於使用語言的人,劉亮程對於語言的異質,體察的也*深。


    ——劉予兒,作家


     


    劉亮程將凝視賦予每一件事物:除了人的一輩子,還有狗、驢、雞、塵土、樹葉的一輩子,甚至靈,也被劉亮程觀察和冥想,他的意識總是深入到別人難以企及的深處,那些意識*模糊、神經*末梢的區域被思想和文字喚醒。《捎話》是一部人、畜、靈共居的鄉村史,也是一部另類的人類戰爭史。


    ——何英,評論家


     


    必須承認,如此一種傳神且富有藝術魅力的關於驢的描寫,大約隻有在劉亮程筆下,我們纔能夠看得到。


    ——王春林,評論家


     


    這是一部關於 “捎話”這個詞的 “大辭典”,也是一部對不同聲音(語言)的理解之書。


    ——何平,評論家

    在線試讀
    章西昆寺


    從門縫看塔是扁的。塔後高聳的院牆是扁的。圍坐塔下的昆門徒是扁的。香爐和煙是扁的。嗡嗡的誦經聲響起來,聲是扁的,像浮塵像霧,裹著昆塔一層層攀升,升到金燦燦的塔尖時,整個昆塔被誦經聲包裹。那聲音經過昆塔有了形,在塔尖上又塑起一層塔。一座聲音的塔高高渺渺立在裹金的昆塔之上。誦經聲又上升,往聲音的塔尖上再層層塑塔。越高處的塔就越扁,越縹緲。
    她每天站在門後看,這扇從未打開的木門上裂了一個縫,像一隻扁長眼睛。她能看見聲音的形。天蒙蒙亮,昆門徒在塔下掃樹葉的唰唰聲,像一片片大葉子在飄。昆門徒知道自己在掃聲音的葉子,他們不急,一下一下地揮動芨芨草掃帚,讓每一聲都圓滿而去。東邊村子的雞鳴像衲衣的細密針腳,每個黎明的雞鳴給寺院納一件聲音的金色紗。北邊毗沙城的狗吠是塊狀的,“汪、汪”的狗吠在朝遠處扔土塊,扔到西昆寺上空變扁了,成葉片兒,在誦經聲塑起的層層高塔間飄,在眼看亮起來的沙漠曠野上飄,飄到快沒聲時被下面村莊的狗吠接住。一個又一個村莊的狗吠在大地上接連起來,一直接到北邊的丘,西邊的黑勒。
    她常聽身旁的驢說起黑勒。“黑勒人改宗不喫驢肉了,在那裡,驢可以一直活到老,不用擔心被人宰掉。”都是黑勒毛驢捎來的話。黑勒城的毛驢把話傳給進城馱貨的鄉下毛驢,鄉下毛驢站在村頭往另一個村子叫,另一個村子的驢接著往更遠的村子叫。一夜工夫,一句驢叫從黑勒傳過英噶莎爾、渠莎、西葉、固瑪,傳到毗沙城外的大小村落。第二天,趕早市的鄉下毛驢又把話嘀咕給城裡毛驢。驢都知道黑勒和毗沙在打仗,有關黑勒的言論隻能交頭接耳地說。
    以前,西昆寺的誦經聲也在一個又一個村莊城鎮的昆寺間傳誦,一直傳到英噶莎爾神木寺、黑勒桃花寺。現在,那些寺院有了不一樣的聲音。驢很早就聽出那些寺院裡傳出不一樣的誦經聲,驢耳朵長。西昆寺的聲音在毗沙界外被另一個聲音截斷,西昆寺的誦經聲就往高處傳,傳到高處的聲都是扁的。
    她左眼貼門縫看一陣,又換右眼看。左眼看熟的人,右眼一看又覺得生。我要一直在門後待下去,門板上的裂縫會變大,大到門一樣,我直直出去,靜悄悄坐在誦經的昆門徒中間,不說話,不讓他們看見。這樣想時她已經坐在那裡,在門板的前一個口子裂開時她就在那裡。後一個口子開裂前又合住,她被關進圈裡,成了一頭小母驢。她知道自己小,一個小姑娘的小。她正長身子,長毛,在這個比驢圈高大的黑暗房子裡,她靜悄悄地從門縫看了好多天,把外面的一切都看扁了。

    章西昆寺


     



    從門縫看塔是扁的。塔後高聳的院牆是扁的。圍坐塔下的昆門徒是扁的。香爐和煙是扁的。嗡嗡的誦經聲響起來,聲是扁的,像浮塵像霧,裹著昆塔一層層攀升,升到金燦燦的塔尖時,整個昆塔被誦經聲包裹。那聲音經過昆塔有了形,在塔尖上又塑起一層塔。一座聲音的塔高高渺渺立在裹金的昆塔之上。誦經聲又上升,往聲音的塔尖上再層層塑塔。越高處的塔就越扁,越縹緲。


    她每天站在門後看,這扇從未打開的木門上裂了一個縫,像一隻扁長眼睛。她能看見聲音的形。天蒙蒙亮,昆門徒在塔下掃樹葉的唰唰聲,像一片片大葉子在飄。昆門徒知道自己在掃聲音的葉子,他們不急,一下一下地揮動芨芨草掃帚,讓每一聲都圓滿而去。東邊村子的雞鳴像衲衣的細密針腳,每個黎明的雞鳴給寺院納一件聲音的金色紗。北邊毗沙城的狗吠是塊狀的,“汪、汪”的狗吠在朝遠處扔土塊,扔到西昆寺上空變扁了,成葉片兒,在誦經聲塑起的層層高塔間飄,在眼看亮起來的沙漠曠野上飄,飄到快沒聲時被下面村莊的狗吠接住。一個又一個村莊的狗吠在大地上接連起來,一直接到北邊的丘,西邊的黑勒。


    她常聽身旁的驢說起黑勒。“黑勒人改宗不喫驢肉了,在那裡,驢可以一直活到老,不用擔心被人宰掉。”都是黑勒毛驢捎來的話。黑勒城的毛驢把話傳給進城馱貨的鄉下毛驢,鄉下毛驢站在村頭往另一個村子叫,另一個村子的驢接著往更遠的村子叫。一夜工夫,一句驢叫從黑勒傳過英噶莎爾、渠莎、西葉、固瑪,傳到毗沙城外的大小村落。第二天,趕早市的鄉下毛驢又把話嘀咕給城裡毛驢。驢都知道黑勒和毗沙在打仗,有關黑勒的言論隻能交頭接耳地說。


    以前,西昆寺的誦經聲也在一個又一個村莊城鎮的昆寺間傳誦,一直傳到英噶莎爾神木寺、黑勒桃花寺。現在,那些寺院有了不一樣的聲音。驢很早就聽出那些寺院裡傳出不一樣的誦經聲,驢耳朵長。西昆寺的聲音在毗沙界外被另一個聲音截斷,西昆寺的誦經聲就往高處傳,傳到高處的聲都是扁的。


    她左眼貼門縫看一陣,又換右眼看。左眼看熟的人,右眼一看又覺得生。我要一直在門後待下去,門板上的裂縫會變大,大到門一樣,我直直出去,靜悄悄坐在誦經的昆門徒中間,不說話,不讓他們看見。這樣想時她已經坐在那裡,在門板的前一個口子裂開時她就在那裡。後一個口子開裂前又合住,她被關進圈裡,成了一頭小母驢。她知道自己小,一個小姑娘的小。她正長身子,長毛,在這個比驢圈高大的黑暗房子裡,她靜悄悄地從門縫看了好多天,把外面的一切都看扁了。


    走來兩個人,一個是侍候她的德昆門,寺裡昆門徒都這樣稱呼他。另一個滿臉胡子,臉扁長。看第二眼時覺得那人熟,像在哪見過,閉眼想想,又覺得第二眼裡想起的是眼裡的形,兩眼間的印像仿佛隔了一年。


    長胡子在塔下站住,望塔尖。那個仰望的臉她確實在哪見過。


    德昆門走一段回過頭,見長胡子站在塔下仰望,德昆門也仰頭望。望是扁的。那個長胡子一定望見塔尖上空層層疊疊的塔了。那是她的望。在這個扁長門縫後面,她獨自望了多少個早晨的聲音之塔,也被一個人望見了。她突然一陣衝動,血往喉管湧,嗓子裡像有一頭發情的驢在狂奔。


    “昂……昂嘰。”


    隻叫出半句,她被自己的鳴叫嚇住。那叫聲轟地漲滿屋子,從門縫,從看不見的牆隙噴湧出去,在屋外的寺院裡來回震蕩。然後又被四周高高的院牆攏起來,被高豎的昆塔扶起來,有模有樣地豎立在半空。在那個仰臉望天的長胡子眼裡,一座驢鳴的巨大昆塔在空中驟然現形。他一定看見了驢鳴的形,看見由誦經聲塑起的重重高塔之上,一座驢鳴的大昆塔,更高,更亮,更縹緲。


    誦經的昆門徒們扭頭看,他們隻看見兩扇緊閉的門,看不見門縫和後面的一隻眼睛,看不見她突然閉住的嘴。看是扁的。在她貼著門縫的眼睛裡,一座驢鳴的巨大昆塔,煙一樣消散在空中。



    西昆寺的早晨從半中午開始,黃昏則在半下午早早來臨,它高聳的院牆把寺裡的白天縮短,夜拉長。庫從家趕到寺院門口時,太陽一房高了,進去寺裡的太陽還沒出來,昆門徒們在高牆的陰影裡做早課。西昆寺有五重陰影,牆的,塔的,烏鴉的,昆門徒的和誦經聲的。聲音的陰影在高牆上頭,那些念誦聲在壘一堵高牆,一字摞一字,一句摞一句,越摞越高。


    庫喜歡這座寺院的清晨,早起的昆門徒、譯經師和來自東西方遙遠地方的昆門徒,在寺院的各個角落做早誦,至少有幾十種語言的聲音,一部昆經被毗沙語、昆語、黑勒語、皇語、丘語同時吟誦,每一種語言裡有一個不一樣的昆。西昆寺聚集著來自世界各地不同語言的譯經師,昆經從這裡被譯成無數種語言。一部昆經由此變成無數部。庫是寺裡的常客,他會說寺裡所有譯經師會說的語言,每當他腦子裡某一種語言寂寞時,就到西昆寺,找會這種語言的人說話。以前城裡常有過路的外國人,找上門來讓庫做翻譯。庫的師傅去世後,知道語言多的就是庫了。自從毗沙與黑勒的戰爭爆發後,從西邊來的商人少了,西昆寺裡彙聚的昆門徒卻多起來,誦經聲也比以前嘈雜急切。


    捎話讓他來寺裡的德昆門在門裡候著,他瞇著眼睛,不願把頭伸到外面的太陽裡。昨天傍晚,一個騎驢男人頭伸到院牆上喊庫,妻子莎過去開門,讓他下驢進院子。他沒下驢,頭探在牆頭上低聲說:“西昆寺德昆門讓我捎話,說王大昆門請您明一早到寺裡去一趟。”王大昆門捎話來,一定有大事。庫天剛亮就出城奔西昆寺來,一直走到日上樹梢,纔走到跟前。


    德昆門沒睡醒似的,走路和神情都像在夢裡。庫隨他繞過大殿走上昆塔間坑坑窪窪的石板道,整個寺院在厚厚的陰影裡,隻有那座的昆塔尖伸到半空的陽光中,亮閃閃的。庫盯著光亮的塔尖看。塔有三十六層,是毗沙國的昆塔。西昆寺七十八座昆塔都在牆的影子裡,隻有它的頂高過院牆,早早伸進陽光裡。


    圍坐在高塔四周誦經是昆門徒每日必做的早課。不同語言的聲音圍了三層,仿佛昆塔裹了三層聲音的紗。塔抖擻起來。庫覺得眼前的昆塔比平時高出許多,仿佛那些誦經聲從底下將塔托起來,托到一片天光裡。


    “王大昆門在候您呢。”德昆門的聲音像一句夢囈。他回頭看他,又仰臉跟著庫仰望。


    “昂……昂嘰。”突然一聲驢叫。


    塔下誦經的昆門徒朝傳來驢叫的那扇緊閉的大門望,德昆門丟下他往驢叫處跑。庫依舊仰著臉,他看見昆塔在轟隆的驢鳴裡悠地升到雲端,又穩穩落下。


    庫次在寺院聽到驢叫。寺院不養驢。民間有母驢誘引昆門徒的故事。毗沙人敬昆,昆門徒和母驢的事兒都推在驢身上。驢的名聲不好。但昆門徒出行又離不開驢,昆門和管事都有專用毛驢和驢車,大小昆門徒也有供養人用的驢和車。寺院北坡下的驢車院有上百輛車,幾百頭驢,供昆寺專用。以前驢車院在寺院後門旁,後來昆門徒嫌驢叫太吵把它移到了坡下面。


    昆門徒誦經時討厭驢叫。驢叫從空中把誦經聲蓋住,傳不到昆那裡。西昆寺的高院牆就是為擋住驢叫而修的。幾十年前,寺裡的上上任昆門開始修高牆阻擋驢叫,原先的院牆兩丈高,昆門下令修到五丈,驢叫還是傳進寺院。又修到七丈,驢叫依然傳進寺院。往九丈高修時,遠近的毛驢都不叫了。據說驢不敢叫了。牆修到五丈高時驢就知道寺院要修一堵高牆擋住驢叫,修牆的磚頭全是毛驢從三十裡外的磚窯馱來的,好多毛驢馱磚累死。但驢不管,再累也扯嗓子叫。驢跟牆飆上勁了。從五丈到七丈,牆壘了七年,驢對著牆鳴叫了七年。往九丈高壘時驢害怕了。馱磚的驢老遠磨屁股,不敢往牆下走。高晃晃的牆讓驢恐懼。驢不飆著叫了,驢叫飆到雲裡,牆肯定壘到雲裡。驢被人的倔強嚇住。驢不叫了,但牆還在往上壘,一直壘到老昆門謝世。


    毗沙與黑勒的戰爭卻從此開始。牆壘好的當年秋天,毗沙國收到黑勒王朝的國書,內容是毗沙西昆寺的高牆擋住了黑勒城的太陽。毗沙在黑勒東方,每天早晨,西昆寺高牆的影子伸過茫茫沙漠,伸過塔河、羌河,把陰影籠罩在黑勒王宮,籠罩在黑勒大天寺的金色天頂上,這是毗沙國對黑勒王朝的嚴重挑釁,毗沙國必須在十日內把西昆寺的高牆拆了。


    結果是毗沙國軍隊和昆門徒在第十日直接開到黑勒。毗沙軍早晨從西昆寺的牆根出發,在高牆的影子裡,穿過沙漠戈壁,一直西行到黑勒城外,跟城內的昆門徒裡應外合,很快攻破城門,把黑勒大天寺拆了,寺院還給昆門徒。大天寺本來就是由被毀的昆寺改建的,牆上沒鏟淨的壁畫還在殘缺地述說著昆的神跡。那時候庫還小,庫的師傅作為翻譯官參加了那場戰爭。


    “西昆寺的高牆真的擋住了黑勒的太陽?”庫問過師傅。


    “毗沙和黑勒,是東西方勢不兩立的兩堵高牆,他們都認為對方擋住了自己,都發誓要把對方推倒。”


    庫的師傅那時就知道這個仗打不完了。他把自己會說的所有語言傳授給庫,庫跟著師傅說著誰也聽不懂的遙遠地方的語言。仗打到第二十七年,師傅老死了。



    德昆門急急往這邊跑,一個扁身體在門縫裡越跑越圓,後把院牆、塔、塔下的人都擋在後面。


    她知道自己嘴長惹事了,德昆門來收拾她。在寺裡關了兩個月沒叫一聲,晚上嘴套著籠套,張不開。白天喫草喝水時昆門時刻守在身旁。驢叫前先咳嗽清嗓子,再仰頭大喘一口氣,然後昂昂叫,德昆門有充足的時間制止,她一咳嗽清嗓子,一根紅柳條打在嘴上,連仰頭大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今天她實在忍不住,德昆門又不在身邊,嘴一張就叫出聲,她被自己的鳴叫嚇住,看見一座聲音的昆塔巨大地凸顯在寺院上空。


    以前她看自己的叫聲是一道七色虹,尤其夜晚,她站在城牆邊對著城外叫,聲音的虹飛架在城牆上頭。城外很快有驢鳴的虹飛架過來,一時間,無數道彩虹架在夜空。


    剛纔的叫聲卻大不一樣,半句鳴叫要把寺院脹破似的。沒叫出的半句轟隆在喉管裡,衝到嗓子口的鳴叫憋回去有多難受,叫聲在肚子裡翻騰,肚子脹,放屁。屁也不能隨便放,憋住,看四周沒人了悄聲放掉。


    人前不放屁,寺前要閉嘴。驢都懂這個,人教出來的。人經常在驢多處教訓不懂規矩的驢。主人左手牽驢韁,右手提長鞭,打一鞭,訓一句。


    “讓你嘴長亂叫。”


    “讓你屁多胡放。”


    她親眼見一頭公驢在集市上被活活打死。那驢在國王講話時突然叫起來,惹得眾驢齊鳴,國王的話被蓋住,灌進人耳朵的全是昂昂驢叫。


    因為亂叫胡放屁被宰了賣了打死的驢不知多少。


    驢當人面前放屁是不容許的。毗沙人忌諱屁,小孩不在大人面前放屁,晚輩不在長輩前放屁。毗沙人都有放屁不出聲的本事。從王宮到集市,聽不到一聲屁響。昆門徒誦經時更是下面出不得聲。昆怕屁熏臭。念經拜昆時放一個響屁,再念十年經都修不回來。


    前年,黑勒軍進犯到渠莎,燒毀七座昆寺,殺了數百昆門徒,國王在毗沙西昆寺外給亡者做盛大超度,城內外所有寺院的昆門徒聚集一起,上萬信眾騎驢坐驢車擁到西昆寺,人和驢在院牆外圍了三層又三層。超度儀式後,西昆寺王大昆門望著嘩嘩裊裊西飄的經幡和煙,突發奇想,提出一個用屁報復黑勒的妙策,並馬上得到國王和昆門徒的一致贊同。


    報復行動當即開始,雲集西昆寺的眾昆門徒、眾毛驢全屁股朝西,對準黑勒,國王率眾大臣領頭屁股朝西。


    “放。”大昆門一聲令下。


    “砰。”先是國王的屁響了。接著“砰砰啪啪”的響聲從寺院到院外,人屁和驢屁連成一片。眾昆門徒嘴裡念著咒,後面砰砰啪啪放著屁。


    “我毗沙國國王及萬眾昆門徒之臭屁,乘此東風飄到黑勒,風多長屁多長,一路先把黑勒地界灌漿的麥子熏臭,把樹上的青蘋果熏臭,把河裡的水熏臭,把鍋裡碗裡的喫食熏臭,後,把手上沾了毗沙人血的劊子手熏死,讓他帶著一身的屁臭死去,讓整個黑勒從此臭名遠揚。”


    那是毗沙國人和驢痛快的一天,憋了幾百年沒出聲放屁的毗沙國人,都抓住機會大放特放。驢也逮住機會大肆噴放。在能看見聲音形狀和顏色的驢眼睛裡,噼裡啪啦的屁聲先在人頭頂塑出四方的西昆寺,然後,風將聲音拉扁成一隻鞋形,鞋尖朝西,這隻黑色大臭鞋嘩嘩啦啦地掠過房頂樹梢,朝黑勒城方向黑黑地踩過去。


    毗沙人痛痛快快放完屁,他們轉過身,在爽快的東風裡朝西看,仿佛看見自己的臭屁正隨風飄過沙漠、胡楊林、村莊城鎮,到達想像中的黑勒城。


    傍晚,正喫晚飯的毗沙人聞到空氣中熟悉的臭味,驢也聞到了,繼而看見滿城炊煙往東飄,刮西風了,他們晌午放的臭屁在東風裡沒飄過沙漠,風轉向了,那些被風篡奪了聲音的屁調過頭,朝著毗沙城呼呼嘯嘯飄過來。



    拐入一條生著古怪榆樹的幽暗小道,有昆門徒在掃地上的樹葉,唰唰的掃地聲像在打掃彌漫空中的其他聲音。樹蔭下一長排土房子,後面是高大廟宇。庫隨德昆門從一個小門進去,裡面是一間套一間的小房屋,每間房裡背對背坐兩個抄經昆門徒,泥塑似的靜。庫從他們身旁走過時,感覺自己輕微得像一粒塵埃,都不能擾動他們眨一眨眼睛。


    庫也常在這些小土房子裡背對背與人譯經,每部昆經都必須兩人或多人背對背翻譯,然後一同比對勘定。庫不是專業的譯經師,但他懂的語言比所有譯經師都多。所有譯好的經卷後都要讀給庫聽一遍。


    每個小房間有一方天窗,透著灰灰的亮,德昆門的光頂晃過時,房間瞬間亮堂一下,又暗了。


    兩年前,庫在黑勒也被人帶入一間套一間的矮土房子,裡面沒有天窗,窗戶被麻布遮著,領他的買生頭戴麻布,隻露出一雙黑洞洞的眼睛。庫心怯地跟在後面。一個月前,西昆寺王大昆門用皇語給庫吟誦了一首律詩,四句,讓他轉成黑勒語捎給黑勒桃花寺買生昆門。庫到黑勒時,桃花寺早已被毀,黑勒城裡到處駐扎著操各種語言的域外軍隊。庫靠流利的黑勒語和外語,很快找到買生昆門,這位堂堂大昆門在黑勒偏僻的母驢巷子裡做了剃頭匠,而且改了宗。


    庫坐在咯吱響的剃頭躺椅上,仰臉望著早年師傅向他多次描述過的這位大昆門。桃花寺是師傅西行的落腳處,他每次在這裡停留,打探遠處的消息,然後在黑勒的驢叫聲裡起程,向西走到泰語盡頭,到達康語和天語地區。師傅每次帶回一兩種新語言,獨自在家裡說,也教庫跟他一起說,他們用這些遙遠地方的古怪語言,說身邊人和牲口的事,等待有一天操這種語言的商旅途經毗沙。


    “你的臉長進胡子裡了,讓它露出來點嗎?”買生的剃刀是新打制的,庫對他的手藝有點擔心。


    “我的頭裡裝著別人捎給您的一首詩,方便說給您嗎?”


    “還是裝在您的頭裡帶回去吧。”


    “是毗沙西昆寺王大昆門捎給您的。”


    買生的剃刀在庫的喉管處,突然不動了,刀刃涼涼地停在那裡。庫的脖子一下硬了。買生一定看見他臉上的胡須嗖地全豎起來。


    “您不會連頭一塊兒拿走吧。”庫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買生三兩下把庫的臉收拾好,趕緊拉他鑽進身後的小土房,從小土房又鑽進另一間小土房,後在亮著一方天窗的小房子裡站住,買生一把扯掉頭上的麻布。


    “黑勒城因為不改宗被割掉的頭太多。我留下這顆頭,就是想等來昆的音信。”


    一個月後,庫輾轉回到毗沙,向西昆寺王大昆門彙報了黑勒城大批昆門徒被殺,所有昆寺被毀,昆經被燒的消息,還捎來買生給王大昆門的話:“方便譯一部黑勒語昆經捎來。”


    推開一扇門,外面是長長的走廊,廊柱穹頂的油彩讓庫眩暈。王大昆門就站在走廊盡頭的一扇窗前,看上去他的人形一半進入牆上的壁畫裡,另一半留在那裡候著庫。


    庫跟王大昆門有多年的交誼,王大昆門是沙洲人,他念毗沙語昆經時尾音帶著濃濃的沙洲皇語腔調,庫的皇語也帶著濃濃的沙洲味道,他倆見面就像一對老鄉重逢。


    “又見面了。”王大昆門向庫施了禮,帶他穿過一個殿堂,在後院的側門口停住。門開了個縫,庫看見裡面拴著一頭小母驢。難道剛纔就是她叫的?一頭小母驢也能叫出那麼大聲音?庫心裡嘀咕。


    “勞駕你把她捎到黑勒,交給桃花寺買生昆門。”王大昆門盯著庫專注看驢的眼睛。


    “我隻捎話,不捎驢。”庫愣了一下,隨即應道。


    “你就把驢當一句話,不用擱腦子裡,她有腿,你騎也好牽也好,捎給買生大昆門就好。”


    帶他來的德昆門遞過兩錠銀子。


    “老規矩,回來拿剩下的。”


    庫遲疑了一下,收下了。


    “後天就是行像節,各大寺院依次舉昆像進城,今年的行像節後,由西昆寺組織千人行像隊伍,去固瑪,沿毗沙國西界行昆像,大小寺院村莊都要走到,以鼓舞邊界昆門徒信眾。這是寺院自發的,你可隨在行像隊伍裡一同出去。”王大昆門說話慢慢的,他把每句俗常話都誦成了昆經。


    德昆門嘴湊到庫耳朵上叮囑了幾句,庫憋住氣,德昆門嘴裡有一股陳腐苞谷雜糧的氣味。



    她聽到那扇門後有人說話。她惹大事了。驢在寺院門外都不能大聲叫,她竟然在寺裡叫了。剛纔,德昆門跑到緊閉的大門外,惡狠狠對著門縫訓斥。


    “你這個挨刀的,敢在寺裡大叫,活得不耐煩了,今天就讓你見閻王。”


    德昆門知道門板上的縫,他天天在這間陰暗房子裡陪她,伺候她。他見她眼睛貼門縫看,也湊過來看。不知道他從門縫看見的塔和人是不是扁的。他跟她臉挨臉看一會兒,就抱著脖子摸,順毛摸,他很會摸驢,摸著手就移到屁股上。


    門突然打開,闖進兩個屠夫,一個拿刀,一個拿繩,惡狠狠撲過來。她認得屠夫。屠夫身上背著數不清的命,陰森森。拿繩的把她一前一後兩個蹄子綁上,交叉一提,肩膀一扛,半個身子懸空,一個骨碌撂倒在地。拿刀的眼睛陰陰地盯著她,一把宰牛刀在眼前晃來晃去。她認得宰牛刀,比宰羊刀大,也認得屠夫宰牛時的眼神。看來這次可不是嘴上挨條,是脖子上挨刀子了。她使勁扭頭,韁繩拉得門環哐當響。她想外面肯定有人會聽到。


    屠夫一隻手摸她的喉管,順毛摸。另一隻手裡的刀在眼前閃著寒光。她見過宰牛宰羊的場面,牛掙扎,羊不掙扎,撂倒後屠夫撫摸羊脖子,羊很快安靜下來,自己伸長脖子,屠夫麻利地捅刀。現在,屠夫的一隻手正撫摸她的脖子,她驚恐地瞪大眼睛,不知該做何反應,她沒見過人宰驢,不知道驢怎麼死,是像牛一樣掙扎呢,還是羊一樣溫順地躺著。人宰驢都拉到牆後面宰,不讓驢看見,這是規矩。“讓驢看見不好。”她聽人說。是對人不好呢,還是對驢不好?


    她本能地四蹄亂蹬,想爬起來,脖子上卻覺到了撫摸的舒服。她眼睛一閉,脖子一伸,就等著挨刀了。


    “別宰她。這驢我買了。”聲音很大地回蕩在房子裡。


    她知道是幻覺。牲口被宰前都有這樣的幻覺,看見一個不認識的人往跟前走,手裡拿著一根細細的黑羊毛繩子,走近了繩子套在脖子上,說“這牲口我領走了”。每個牲口臨死前都看見自己被不認識的一個人牽走。


    她扭過頭看見要牽走自己的人,竟是剛纔那個仰臉望塔的扁臉長胡子,後面跟著德昆門。


    “這驢我買了。”那聲音又回蕩在房子裡。


    “不賣,宰了剝皮。”屠夫的聲音一樣大。


    “我多付你錢。”


    他從肩上的褡褳裡掏錢,聽到銅錢在手上響。在集市上她聽多了錢的響聲,幾個月前,她就是在一陣錢的響聲裡被德昆門從驢市買了來。她眼睛翻著使勁望要買自己的長胡子,知道自己的魂就要跟這個人走了。還想看一眼拿刀的屠夫。看不見。屠夫下刀前都不讓牲口看見,看見了會被盯上。


    晃在眼前的大刀一下不見了,撫摸脖子的手也停住,她知道要動刀了,脖子上的毛被扒開,刀刃從那裡嚓地割下去,叫出聲音的喉管被割開,血噴湧出來,周圍的人怕血噴到身上忙躲開。然後,剩下的時間就隻有自己知道了,時間突然變扁,身體好像遼遠地鋪展開,割開喉嚨的頭跟身子一下失去聯繫,頭不動了,眼珠裡的光一點點地退回去,往看不見的深處回,那裡有一個地方亮起來,完全地亮起來。身子不知道頭裡面發生的事情,一下下抽搐,腿在蹬,似乎想跟頭取得聯繫,身體的每個地方都變遠,遠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死亡在朝身體的每個部位傳遞,死亡的消息從脖子傳到背、前腿、肚子、屁股,一直到後腿;後腿不相信死,它朝上蹬,給頭和脖子打招呼,頭不理睬,它就一直動,一直動,屠夫站起來擦刀上的血了,它還在動,屠夫把肚子、蹄子上的皮剖開要剝皮了它還在動,屠夫嫌它動得礙事,刀背砸了一下,它不動了。


    她就這樣死去了。跟在集市上親眼看見的另一個牲口的死一樣。那次她拴在一旁,不眨眼地看一頭小牛犢被宰,看見她死了好長時間,直到剖開的半個身體掛在鐵鉤上,鮮紅的肉還活著,在跳。扔在一旁的頭上的一雙眼睛還灰灰地望。那時她不知道這場漫長的死亡也是自己的。


    眼淚突然流出來。她沒流過眼淚。在她努力朝上的淚眼裡,屠夫的手伸過來,接住長胡子的錢,聽見錢在屠夫手裡響,知道這樁買賣完成了,她就要被那根細細的黑毛繩牽著,走從沒走過的黑路了。



    “謝。”庫喊了一聲。她慢慢回頭,眼睛疑惑地看著。


    “謝就是你的名字了。”


    出西昆寺前,庫問德昆門。


    “她沒有名字,不過是傑謝巷的。你起個名字叫她吧。”


    德昆門打開一扇厚榆木門,門洞黑黑的,走幾步又打開一扇門,等第三道門打開時,庫的頭一下伸到熾烈的陽光裡。剛纔還縈繞耳邊的誦經聲被隔到牆內。庫像從一個裝滿聲音的桶裡出來,耳朵瞬間空了。


    寺院外的坡地長滿苦豆子,一直長到坡下的驢車院。庫從來不知道這裡還有一個隱秘門洞。


    “謝。”庫又喊了一聲。她耳朵機敏地聳了聳。


    “耳朵裡長毛的,聽不進人話。你多叫幾聲,她就認了。”德昆門說這句時她回頭乜斜了一眼,眼睛不看德昆門的臉,斜對他的肚子和襠部。庫跟著她的眼睛看過去。驢眼睛流氣,不看正經地方。德昆門也注意到她看他那地方,抬手拍了把驢背。


    “庫,你記住了,不能讓她的皮毛有絲毫損傷。還有,她是頭小處母驢,你要把她的完好身子交給買生大昆門,千萬別叫公驢給爬了。”


    德昆門說完進門去了,厚厚院牆的門洞裡傳來三道門上鎖的聲音。


    庫照昆門的囑咐連叫了幾聲“謝”。她像是被這個名字叫醒,晃頭又跺腳,眼神卻依舊充滿疑惑地看著他。


    庫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剛纔在寺裡,德昆門把頭伸到庫耳邊說:“屠夫都叫來了,快下刀時你去把她救下。你救了她,她會感激,死心塌地認你做主,一步也不離開你。”


    庫按德昆門的吩咐演了一場刀下救驢的戲,現在還覺得不好意思。騙人的事庫經歷得多,騙驢還是次。要是讓這牲口看出破綻,可丟死人了。這驢鬼著呢,看上去是頭單純小母驢,眼角的餘光卻一直鬼鬼地瞟庫,庫不知道她腦子裡在想啥。


    庫手牽韁繩,眼睛被這小驢的身子吸引,剛纔在寺裡王大昆門指給他看時,他眼就覺得這小驢不一般:她渾身的皮毛放著潔淨的光,仿佛剛剛長出,從沒落過一粒土;那純潔的脊背也從沒人騎,更沒哪頭公驢的前蹄子搭上過。庫不由伸手摸她的脖子,又摸脊背,手不忍落下去,感覺像很久前,他初次撫摸莎。庫從康商人手裡帶莎回家時,她十歲,也可能九歲。庫給康商人做了七天翻譯,商人生意做賠本,沒錢給庫,就把拾來的一個小姑娘給庫抵了翻譯費。庫等這個小姑娘長了三歲,當了三年爸爸,然後讓她做了小妻子。庫記得他的手伸過去觸到她時心裡的顫動。這小驢渾身都是新鮮絨毛,他摸過去時感覺她身體在顫,蹄子也在顫。或許從來沒有一隻手這樣撫摸過她呢。庫想。


    “謝。”庫忍不住又叫一聲,她乖巧溫順地偏過頭,拿臉蹭庫的胳膊。看來她認了這個名字了。


    庫輕輕在她背上拍一巴掌,意思是走了。她卻站著不動,庫拉韁繩,她後退。是頭犟驢呢。庫拾了根紅柳條就要抽打,突然想起德昆門的話,舉到半空停住了。他有制服犟驢的辦法,卻不能對這頭小母驢下手。看來隻能來軟的哄著走了。庫左手拿紅柳條,右手撫摸謝的鬃毛。“我們回家了,乖乖,回去喫苜蓿。”苜蓿是人種給牲畜喫的精草料,驢喫苜蓿,就像人喫肉一樣香。謝聽見苜蓿耳朵一聳,隨即昂起脖子,傲氣地斜眼看著庫,然後慢騰騰邁動步子。


    一條小道隱約穿過長滿苦豆子的坡地,下去就是驢車院,那是一個昆門徒用驢的大驢圈,平時有上百頭毛驢在院裡。以前庫在寺裡幫助翻譯昆經時,往來也是驢車院的毛驢接送,毗沙漂亮的驢都在驢車院裡,庫看見那些驢在朝這邊望,望他身後的小母驢呢。



    “謝。”


    叫第二聲時她纔意識到在叫她,眼睛疑惑地看著,耳朵一聳一聳。一聲聲的“謝”叫進身體,那裡有一個地方被喚醒,她一下激動起來。謝是她家鄉的名字,她家住的那巷子叫傑謝,傳到驢耳朵裡隻有一個“謝”字。


    她渾身的毛還豎著,腿還在抖。當她從那個黑門洞出來,頭伸到外面明晃晃的陽光裡時,就知道沒事了,真的被這個長胡子買了。腦子雖然知道沒事了,身子還在驚恐中,仿佛脖子真被抹了一刀,頭和身子分開了,沒事的消息傳不過去。


    買她的長胡子叫庫。在寺院後坡上,德昆門這樣叫他。他叫“庫”時手摸她的脖子,聲音直灌進耳朵,是有意讓她聽見。


    叫庫的長胡子男人圍著她看,從頭看到屁股。好像發現了什麼,眼睛湊上去,手輕撫她的毛,他的手可比那德昆門輕柔得多,他看得那麼仔細,不會看見那些字吧?


    兩個月前,她被德昆門從驢市買來,他們把她牽到一個木架子下,四蹄綁住,兩根皮帶攔在肚子下面,整個身體懸空提起來。兩個剃頭匠往她身上搭熱布。她認得剃頭匠,毗沙城的剃頭匠都一個模樣,光頭,肩上搭一個裝剃刀磨石肥皂和布巾的牛皮褡褳。若是走村串戶的剃頭匠,褡褳就搭在驢背上。


    她渾身被熱氣騰騰的棉布包住,不知道他們要干啥。過了一陣,熱布的一角掀開,一邊站一個剃頭匠,拿剃刀刮她的毛。她左右扭頭看,身上的毛一片片掉下來,皮子上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清爽和舒服。


    剃完了,繩子解開,德昆門牽著她在小院遛兩圈,她不敢看自己,脊背肚子光光的,像換了一個身體。德昆門把她拴在柱子上,提來一滿筐鍘碎拌了麩皮的草料,看她喫完,又提來一大桶水給她飲。


    天黑了,她又被綁在木架子上,這次是兩個昆門徒,一個掌燈,一個俯在她身上。突然一陣扎疼,她心裡一緊,以為遭剝皮了,強扭頭往後看,燈光裡那人拿一根鐵針往她皮上扎,旁邊掌燈人手裡捧一卷書。一陣一陣地生疼,像牛虻咬。她扭動身體掙扎一陣,安靜下來。到後半夜,掌燈昆門徒挪到另一邊,她看見自己的肚子上密密麻麻一片東西,認出來了,是人看的一種字。在昆門徒拿的書裡,在木簡上,在集市店鋪門頭,到處都有。


    他們把這些字刺在她肚皮上干啥?她不住扭頭看,那些字一個一個印在腦子裡,密麻麻一片黑字,蟲子一樣往皮裡鑽,疼癢難受。這樣的罪受了兩個晚上,她好像渾身被針扎遍。在她屁股上扎字時,昆門徒的手在她那裡蹭來蹭去,流好多水。


    大群蒼蠅牛虻圍著飛,她身上裹著布。白天德昆門牽她在太陽下溜達時,身上的布掀掉,晚上又蓋住。


    過了好多天,身上的毛又長起來。德昆門每天細心照料,梳她身上的毛。她可從來沒享受過梳毛的感覺,那些癢一片片地梳掉了。扭頭再看不見身上的字。一閉眼腦子裡卻站著一頭渾身爬滿黑字的驢。尤其在早晨的誦經聲裡,她看見自己身上的字在動、在發光,好像被喚醒,活了一樣。她不喜歡早晨,周圍全是嗡嗡聲。一寺院的誦經聲全灌進她的耳朵。受不了,想叫。聲沒出來,嘴上已被打一棍子。


    長胡子男人試探地摸她的背、肚子、屁股蛋子,她緊張地挪屁股。她怕他看見那些字,又怕他像那個德昆門一樣。他經常半夜摸到驢圈,想占她便宜。就在昨晚,他又摸進來,把她往槽邊搡,自己站到槽沿上,她知道他要干啥,屁股往邊一扭,他爬空掉下來。她半歲時,一個男孩試圖對她這樣,她本能地扭屁股,沒讓他得逞。男孩沒上去,趴在旁邊的大母驢上,大驢嘴裡嚼著青草,瞇縫眼睛,沒把男孩的動作當回事。


    德昆門一天到晚圍著她轉,給她喂草飲水梳毛,她的屁股蛋就是他給喂圓的。她喜歡他摸,就是不讓那個。她沒長大呢。她瞇著眼睛憧憬時,腦子裡想的是一頭跟她父親一樣高大的公驢,而不是一個人。


    想到這裡她又側眼看庫。剛纔,這個長胡子男人拍她的脊背,讓她走,她不動,拉韁繩,她後退。她對他使了驢的犟勁,讓他知道自己的驢脾氣。她也領略了他的脾氣。但還是他先軟下來好言哄她。驢不能啥事都依人,給人慣出毛病。這是母親自小教她的。現在他們並排兒走著,一根韁繩把他們連在一起,她在這頭,他在那頭。她心裡美滋滋的,從今往後,這個長胡子男人就要圍著她這頭小母驢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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