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永建離家出走了。

丁永建不是小小少年，他五十九歲，年近花甲。據說中國男人有個五十九歲現像，就是到了五十九歲快要退的時候，會很慌張，會不顧一切地撈一把，或者不顧一切地出軌一回。然後……沒有然後，通常就是遭了，被統計到五十九歲現像裡。丁永建不是官員，第二被老婆管得死死的，所以這兩者都與他無關。

丁永建離家出走完全是即興的，事先沒有預謀。

出走的那天很平常。早晨他睜開眼，屋裡黑乎乎的。不用看表他也知道，六點半。他總是這個時候醒，鼕夏都如此，上班不上班都如此。躺了一會兒，腦子裡模模糊糊的，好像有活物。哦，是做了個夢。難得，很久不做夢了。

他拿起枕邊的手機，再拿起老花鏡，習慣性地打開微信。家庭群和同學群都靜悄悄的，隻有戰友群已經活泛起來了，老家伙們都起得很早，問候早安的，曬自己跑步的，轉發一些慷慨激昂的文字的，也有寫打油詩的。他在戰友群裡一直潛水，從不說話，但隻要看到有紅點兒就連忙點進去看。算忠粉吧。昨天晚上有人在討論戰友會的事，還有人發了老照片，是他們營部那個院子，黑白片。他放大看了又看，雖然一個人影沒有，還是保存了下來。

好遙遠。那個地方就像是上輩子待過的地方。

頭有點兒昏沉，沒睡好，但他還是照舊進入了起床程序，先是用力伸兩個懶腰，其實不該叫伸懶腰，應該叫抻腰，四肢很用力地伸展到極致，全身都張開了，舒坦。然後做一百個抬腿提臀動作，再翻轉來，做五十個俯臥撐，氣喘吁吁的，這纔爬起來穿衣服。

原先他是習慣早起去馬路上跑步的，如同出操。不料前幾年修高架橋，橫行霸道的，把人行道擠成羊腸小道了。於是他改在小區裡跑，沿著圍牆邊跑個十圈。後來連這個條件也沒有了，圍牆邊被利用起來修了自行車棚，斷了他的路。後隻好改在陽臺上鍛煉。陽臺纔多大，還被老婆放了拖把之類的家什，他隻能做一些起蹲動作，練幾下啞鈴。他被這世界逼得一步步後退，終於退進了鬥室。

現在他改在床上鍛煉了。起因是老婆嫌他打呼，要求分開睡。他暗自驚喜，他早就想一個人睡了。但如果是他提出來的話，老婆不知會怎麼上綱上線，分析出他嫌棄自己或者不關心她死活等重大嫌疑。現在老婆提出來了，領導說了算，他立即表示服從，住進了女兒小時候那間屋。那間屋隻有九個平米，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桌一個衣櫃就塞滿了，可是他覺得很愜意。每天晚上一進去就感覺全身放松，屋子裡飄蕩著自由的空氣。

曾幾何時，他可是過著披星戴月、幕天席地的生活。現在，竟然滿足於一間小小的鬥室了。人的伸縮性真是大。

客廳幽暗，沒有一絲聲響。老婆原先就起得晚，自稱霸主臥後就更晚了，早飯都不做。九點起來，十點去跳廣場舞。其實也不算廣場舞，就在小區巴掌大的空地上，和幾個退休大媽一起扭扭。晚飯後還有一場。丁永建對此持積極支持的態度。因為自一天兩場廣場舞後，老婆不再成天拉著臉叨叨叨了。人真的很需要精神追求。老婆每天都發朋友圈，除了跳舞的照片外，還有買菜路上的照片，和閨密喝茶的照片，藍天白雲，小狗小貓，隨拍隨發，並配上一段雞湯文字。那些文字也不知哪兒抄來的，還挺有意思。比如“做一個眼中有風景，心中有喜悅的人”，“健康就是存款，快樂就是利息。照顧好自己，又有存款又有利息”，等等。丁永建隻要見到了就點贊，點贊就是表情符號，三朵鮮花加三個大拇指。老婆跟女兒吐槽說，你爸就是形式主義，其實他都沒點開看。丁永建說，形式主義保險。原來，有一天老婆出去玩兒遇到降溫，在朋友圈撒嬌說：“天哪，冷死了，風跟刀子一樣。”丁永建看到了，個念頭想說，這麼溫柔的風怎麼可能跟刀子一樣？你那是沒被真正的寒風吹過。後來覺得還是不多嘴為好。但此時不可能再給三個大拇指了，於是他在表情符號裡找了一圈兒，終於看到有冒熱氣的小圖，估計是饅頭包子吧。於是送上三堆熱氣。哪知老婆大為光火：“我冷死了你還幸災樂禍？”他連忙戴起老花鏡細看，哦，原來那三個冒熱氣的是糞。自此，丁永建再也不敢亂用表情了，管她發啥，就是雷打不動的三朵鮮花加三個大拇指。應對上級隻能是形式主義了。

不過今年情況不同了。從年初到夏天，因為疫情嚴重，老婆的廣場舞停了，天天在家，霸著遙控板，霸著話語權，可把丁永建給悶壞了。他剛好退休，沒什麼理由再出去了。那麼小個房子，兩個人不得不二十四小時面對面，鼻子踫鼻子。每天的話題就是：中午喫什麼？晚上喫什麼？明天早上喫什麼？周末的合家團聚也取消了，女兒女婿不敢帶外孫女過來看他們，偶爾送東西，都是在小區門口交接，戴著口罩，旁邊有舉著體溫槍的保安監視著。

幸好五月份之後疫情緩解了，老婆恢復了廣場舞，重新對生活充滿了熱情，重新在朋友圈每日一歌，丁永建也隨之解放。

刷牙的時候，丁永建想起早上那個夢了。他開著車，爬了無數個回頭彎，到達山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