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他們在一個屋檐下默契地保持著一種遙遠的距離，身體的和心理的。他睡主臥，她便睡客臥。他每天上班下班洗澡睡覺。有幾次周末他沒回家，也沒跟她交代一下去向，不知道是出差還是加班，她也懶得去理會。她依舊奔走在醫院的婦科門診，針砭推拿，開藥煎藥，每天也是早出晚歸。她幾次都想與他誠摯地再談一談離婚。既然婚姻已成冰室，又何必強扭在一起呢？她拿走屬於她的那一部分，哪怕少一點也可以。她會向他闡明觀點，把當初的那一紙契約廢掉。誰提離婚都不應該被淨身出戶。這十年，她在這個家裡，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起碼，一套房子她還是要爭取的。

在她找到新工作的那一天，她準備跟他開口。晚上回到家，推開門，卻聞到一股久違的飯菜香。餐廳的桌上擺著四菜一湯，回鍋肉炒蒜苗、麻婆豆腐、紅燒帶魚、炒西蘭花和一碗紫菜雞蛋湯。她在玄關處發愣。他走過來將她手裡的包包掛起來，將拖鞋放在她腳邊上。然後牽著她的手，將她帶到餐桌旁，拉開椅子，扶她坐下。好像從前他許的愛她如珍寶的諾言，從未忘卻過。她迅速地想，今天是什麼日子，六月十八日，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她的生日，不是初見紀念日、領證紀念日，也不是辦酒席紀念日。啥都不是，他如此一番折騰是為什麼？她一臉疑惑，隻有安靜等他開口。

似乎很難啟齒，他開的紅酒已經喝了三盞了，喝得沉重而壓抑。她推測，這要說出口的話絕不是什麼好消息。難道他是要說離婚？他是怕傷害到她所以纔這麼糾結的嗎？如果是這樣，那麼他心裡還是在乎她的。隻是他殊不知她其實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在他們備孕了兩年沒有懷孕的時候，她就有了這個念頭、這個心理準備，她提前六年就做好了。那一紙契約如何當得了真，不算數的。她一直都在猜測，這一天會在哪天到來。如果來了，她一定會成全他的。在財產分割上，她不會與他有過多爭執，她不會使他為難的。說到底，在這段婚姻裡，她確實對他有虧欠。在她內心深處，對他懷有一種感恩心理，當年讀大學的貸款是他幫她還的，他對她，從遇見後的喜歡就是認真的。出嫁那天，他用十二輛奧迪A6組成車隊，翻山越嶺，浩浩蕩蕩迎娶她，給了她足夠的風光和體面。婚後買房買車，他沒有爭她娘家出錢出力的多和少。他雖然也有他的小算盤，但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

她輕輕問道，你是想說離婚嗎？她不想看他這麼痛苦，還不如替他說出來。雖然心裡早就盤算好了這一天，可說出這兩個字，她的心還是被扯了一下。

他看著她，半瓶酒令他的臉紅如霜葉，眼睛也是紅的。他搖搖頭說，不，不是離婚。他抓住她的手，眼裡溢出淚來。他慌忙扯過紙巾擦掉。她被他弄得心焦如焚。難道是丟了工作？抑或是身體查出了癌？如果是這樣，她斷不會棄他而去，她會與他一起共同面對。如婚禮上承諾的那樣，無論愛人健康或疾病，貧窮或富有，風光或失意，都要不離不棄，忠貞不渝，直至死亡。她一直覺得婚禮上的誓言是有神靈鋻證的。

她也握住他的手，安撫他。她問，你是遇到什麼難處了嗎？你說出來吧，說出來，我們一起面對，需要出錢的事，我們就出錢；需要出力的事，我們就出力。是人都有三起三落，落的時候，我們就花錢；起的時候，我們再掙回來。別急，也別灰心。她不知道具體是出了什麼事，隻能這樣不著邊際地安慰。

他仰頭，將杯中的酒全部喝干，不是的，都不是的。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是一點一點地，像牙簽剔肉似的，掏出了他嘴裡的話。他是想借腹生子。這也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是他家裡的想法。借誰的腹？鄭小年的腹。原來這事他家裡早就問過鄭小年的想法，鄭小年是願意的，她願意為馮大哥生孩子。馮家也悄悄問過小年的父母，也不白生，有作為酬勞。她父母扭扭捏捏一番後，也沒說出二話來，隻說錢要活錢。在農村可以干成幾件大事，比如給小年的弟弟娶媳婦，可以翻新房子，可以讓她弟弟做個小本生意。那麼怎麼個借法？是人工授精還是試管？如果是代孕，隻是借肚子懷他們夫妻倆的受精卵，那麼她需要重新促排、取卵、授精、配對，問題是正規的醫院是不會把夫妻倆的受精卵植入別的女人肚子裡的，地下黑市倒是可以，但這個黑市他們也隻是聽說而已，並不知道在哪兒，而且聽說流程復雜，技術不能保證，價格還貴得離譜。那麼取鄭小年的卵子授精植入呢，那一定是需要他們結婚，在法律上是夫妻關繫纔可以。可他又沒說離婚。她愣愣地望著他。他說，沒那麼復雜，小年她……

哦，她秒懂。其實事情他們早就商議妥了，隻是需要她知道並同意就行了。那她就想不通了，說，你為何要如此繞呢？我們離婚了不是更方便，你如果覺得娶小年委屈了，你可以娶別的年輕貌美、跟你門當戶對的女人啊，那樣光明正大地要孩子多好。

他搖頭，否認她的說法。說，不，不，春天，我們之間的婚姻沒有任何問題，我們隻是缺一個孩子，現在有人願意幫忙，我們不需要為此付出更大的代價和更多的折騰，這是一樁完美的解決問題的方案。

幫忙？他說得如此輕松。一個女人為他懷孕生孩子，他竟理解為普通的幫忙。就跟那天高速路上差點命喪黃泉，他也隻是一句對不起而已。生命在他心中，竟如此沒有分量。她本能地覺得這事不妥，有許多不可預知的風險，可具體是什麼，她也想不出。她問，我們缺個孩子，為何不去抱養一個呢？或者去福利院合法領養一個。

他誠摯地說，領養，我考慮過，可細想想，那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我父母也不同意，他們說我又不是不能生，結婚不是為了養別人的孩子，而是為了延續自己的香火。他停頓了一番，將她擱在桌上的手拉起握住，像當初表白時那樣深情款款，說，春天，這些年來，你為求子所受的苦楚，我感同身受，每次下班回來，還門，就能聞到一股酸苦的藥湯味，那味兒光聞著就讓人難受，想像你每天每餐都要咕嚕咕嚕喝上一碗，就覺得那是一種刑罰，我雖然嘴上不說，可我心裡替你感到痛苦。還有你隔三岔五起早去醫院排隊掛專家號，大鼕天的，凌晨四五點就要起床，趕班公交車過長江去漢口，然後在醫院門口，在寒風凜冽中，苦苦等到八點半人家開門，然後排隊搶掛專家號，如果搶不到，這一次早起和幾個小時的等待就全白費了。還有你兩次試管打的針，一盒一盒的，那麼多藥水，都要按時注射到你身體裡，我有時也在替你想，這樣的一場受難，得需要多大的勇氣纔能完成得了。這些年，我們雖然有磕磕絆絆，有口角之爭，自我跟你在一起，你從來都沒有說過你愛我，但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你不愛我，你就不會有勇氣去吞下那些苦藥，就不會去承受那些疼到流淚的針頭。我欠你的。自我跟你結婚起，便從未想過要結束我們的婚姻，如果這件事你不同意，我寧可不要孩子，我也不會跟你離婚，然後去娶別的女人，因為這是兩件不一樣的事。我和你結婚，是我愛你，所以想和你擁有一個孩子，而我同別人結婚，隻是為了要個孩子，那不是結婚，那是傳種。你明白嗎？

他的眼裡再次飽含著熱淚。她也再次為之動容。細想想，眼前這個男人從認識他那天起，已為她流過多次眼淚。她答應做他女朋友那會兒，他流過淚；初夜那晚見到床單上她的落紅，他流過淚；畢業後他送她上火車分別時，他流過淚；結婚那天看她穿著婚紗被她弟弟背下樓時，他流過淚；有幾次他們吵架，看著她哭時，他也流過淚；她兩次試管生化，做清宮手術，當醫生把她從手術室推出來時，他流過淚。正是這些柔軟的眼淚，讓她感知到他對她忠心耿耿的愛意，讓她為他一次次生出上刀山、下火海的決心。就如此時，在他們的愛即將崩塌時，他再次用這些滾燙的眼淚，構築起她對他的依偎和愛戀。他這麼愛她，她怎麼舍得拒絕他，讓他終身抱憾呢？婚姻是兩口子的江湖，除了愛和忠誠還需要些義氣與成全。

行吧，既然小年心甘情願。隻是丑話說在前頭，將來出了什麼問題，或是拿孩子來訛人，來要挾我、侵犯我，我是不會答應的。

他把她的手一緊，說，所以我們更要夫妻同心，一起面對將來可能出現的各種問題。

她心裡一時充滿一種不可言說的復雜情緒，為試探到了丈夫對她的愛意而感到慰藉，但也替鄭小年感到些許悲哀，給人生孩子，還被人防著，一種同為女人的兔死狐悲之情。而且她一時也疑惑，能同意自己的丈夫跟別的女人發生關繫，這究竟是因為深愛著纔成全，還是因為不愛了纔放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