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華民國十年六月十日”，吉林永衡官銀錢號長春分號經理王富海在辭職公函上落下後一筆。他習慣性地把未干的墨跡輕輕地用嘴吹了吹，將手中的毛筆洗干淨，掛在紅木筆架上，然後仔細地在公函上鈐印。篆體的“王富海印”四個字躍然紙上，朱紅色的印泥散發出芳香的味道，這種味道能激發他的自信心。除非用於公務，王富海這個名字很少被人提及，在吉林省的地面上，人們更熟知的名字是王百川。“百川”是王富海的表字。

王百川起身走出屋外，站在廊檐下，右手輕捋上唇的八字胡須，昂首向天。他中等身材，方臉濃眉，鼻直口方，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頭上的白發多於黑發，與他四十六歲的年齡很不相稱。天空湛藍湛藍的，飄動著長長的幾絲白雲，陽光刺目，令他頓生惆悵。

去年，華北地區的直隸、山東、山西、河南、陝西五省發生歷史上罕見的大旱災，受災人口數千萬，大批災民蜂擁至東北。而今年東北也遇春旱，節氣過了芒種，仍然未見有效降雨，秋後糧食歉收已成定局。俗語說：“牛馬年，好種田，怕雞猴這二年。”今年恰逢雞年，開年便遇大旱，正應了俗語。

在金融商海多年的摸爬滾打，迫使王百川必須時時關心政局、民情和市場的風風雨雨。去年的直皖戰爭後，“東北王”張作霖如願入主北京，與直繫的曹錕共同把持了北洋政府，但是民眾都清楚，一山難容二虎，戰亂遠遠沒有結束，直奉之間必有一戰。如今又遇天災，市面上貨幣貶值，糧價飛漲，人心惶惶，達官富豪紛紛搶兌囤積金銀，市場一片混亂。正當亂世之時，王百川昨天接到提撥他的通知，聘請他就任吉林永衡官銀錢號總經理一職，待他把剛纔寫好的這份辭去現職的公函呈遞上去，獲批復之後，就要赴吉林市上任。職務升遷本來是件好事，能夠更好地實現他的人生抱負，但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王百川不知道此次升遷帶給他的是大福還是大禍。

王百川的憂慮與忐忑不無道理，他即將赴任的職務太特殊了。

吉林永衡官銀錢號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

一九〇四年，清政府為了盡快擺脫“庚子賠款”之後國庫空虛的窘境，決定成立戶部銀行並推行紙幣政策，發行國家銀行鈔票，同時允許各省成立官銀錢號，自行發行紙幣。一九〇九年，就是王百川入股吉林永衡官帖局的六年之後，在東三省總督徐世昌和吉林巡撫陳昭常的全力推動下，經朝廷批準，合並了原來的吉林永衡官錢局和吉林永衡官帖局，剝離其中的私人股份，成立完全官辦的吉林永衡官銀錢號，其主要職能是控制圜法、發行紙幣、代理省庫。這三大職能非同小可。

項為控制圜法，就是在吉林地方政府的領導下，施行統一的貨幣制度，以打擊私幣，抵制外幣。吉林省內沒有銀礦和銅礦，所需銀兩和銅錢主要依靠從關內輸入，數量有限。隨著商貿活動日漸活躍，市場現錢奇缺，造成了民間私帖橫行，加之外幣乘虛而入，沙俄銀行的“羌帖”和日本銀行的“金票”充斥市場，必須有強大的本土貨幣與之抗衡。

第二項為發行紙幣。吉林永衡官銀錢號發行的“永衡官帖”和“吉大洋”“吉小洋”&ldqu票”，是省內通行的貨幣，上自官俸稅入，下至民間自用，無不賴之周轉。

第三項為代理省庫。作為吉林地方的中央銀行，吉林永衡官銀錢號儼然就是官府的錢袋子，政府所有的行政費用和軍費支出，皆由錢號出納；各地的稅賦收入，皆由錢號保管；政府的財政虧空，亦由錢號負責墊支。 

除以上三大職能以外，永衡官銀錢號的營業範圍還有彙兌款項、經理存款、發放貸款、兌換貨幣、買賣金銀等，可謂上達官府，下至黎民，無不牽絆。除此之外，吉林永衡官銀錢號還有附屬業數十家，其字號皆冠以“永衡”二字，如經營糧棧的永衡通、永衡達、永衡謙，經營典當業的永衡昌、永衡發、永衡泰、永衡裕、永衡德、永衡和、永衡厚，經營雜貨的永衡茂、永衡升、永衡成，經營釀酒燒鍋的永衡興、永衡東，經營估衣的永衡長，還有永衡印書局和永衡電燈廠等。這些冠以“永衡”的附屬業不僅在吉林城的翠花胡同、西關、北大街、橋頭街等繁華商貿街區醒目矗立，還沿著北滿鐵路、南滿鐵路、吉長鐵路廣泛布局。如此龐大的“永衡王國”，其錢號總經理職位的責任之重可想而知。

文書股的小齊從辦公室走出來，看見王百川在仰天沉思，便問：“經理，今天是端午節，您這遙望南天，準備吟詩作賦？”

“哪有那種閑情逸致，我是在盼雨呀，再不下場透雨，莊稼種不下去，今年真要絕收了。農民沒有收成，咱們永衡官銀錢號幾家糧棧的生意也難做。”

吉林是糧食生產大省，糧食生意是吉林永衡官銀錢號的主要收入之一，舉足輕重。

文書小齊也皺著眉頭往天上瞅了瞅，他的腦海中，浮現出近來每天都發生的民眾搶購糧食的景像。糧食一天一個價，民眾恐慌不已。

小齊的名字叫齊明科，去年秋天纔從日本留學回來。王百川看他人聰明，勤快能干，又有金融專業的學習背景，很喜歡，便把他安排到文書職位上，平時跟著自己，有意栽培他。王百川對小齊說：“辦公桌上有我剛寫好的辭呈，你用公函信封裝好，趕緊遞上去。”

“您決定接受聘請赴任了？這幾年咱吉林永衡官銀錢號發行的官帖像坐滑梯一般嗖嗖地貶值，老百姓臭罵，上頭也對咱錢號十二分不滿意，誰不知道這都是上頭那些昏官軍閥們胡作非為造成的？我聽說前任總經理就是受不了這份夾板氣纔離職的，難道您就不擔心也成了替罪羊？”

“少要妄言，做好你自己的事。”王百川心裡清楚小齊是為自己的前程擔心，但他還是阻止小齊繼續講下去，年輕人的衝動和率真暴露了他們的不成熟，往往會由此受到傷害。小齊吐一下舌頭，轉身進經理辦公室去了。

前任總經理是主動辭職還是被迫走人，王百川並不清楚，但錢號連續三年經營虧損卻是盡人皆知，現時已進入六月，上半年的經營形勢依然不樂觀。他還聽說，前任總經理已經舉家離開吉林城，這條消息更令他擔心。官場險惡、昏暗、不淨，早已是不爭的事實，處於各方利益爭鬥旋渦中心的錢號總經理，其處境更是難以言表。

小齊手裡拿著一隻中號的牛皮紙信封快步走出經理辦公室，對王百川說：“經理，剛剛總號打來電話，說劉總辦請您後天上午之前，務必趕到省公署財政廳長辦公室，有要事相商。”

“既然如此，這份辭職公函就不用寄了，後天直接面交劉總辦，免得層層轉送耽擱時間。你馬上去火車站，買兩張明天下午到吉林的火車票，你跟我一起去。”

“好。我就去辦。”

王百川從剛纔小齊接到的電話中，明顯感覺到了上面希望自己盡快赴任的氣息。

官銀錢號的上層管理者是督辦、總辦、幫辦，其中督辦一職由省財政廳長兼任，總辦和幫辦兩個職位由省長直接指派，總經理則由督辦與總辦協商遴選聘任後報省公署備案。近幾年東北政局紛亂，錢號的督辦總辦更迭頻繁，時下的財政廳長兼督辦姓丁，總辦姓劉，幫辦姓趙。剛纔電話通知讓王百川後天上午直接到財政廳長辦公室，那就是丁督辦要正式面談，他必須做好即刻上任的準備。都說軍中不可一日無帥，關繫到全省經濟命脈的永衡官銀錢號總經理空缺，自然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督辦總辦幫辦都屬於政府官員，雖然不參與錢號的日常經營管理，但是錢號累年虧損不見轉機，也都難辭其咎，不僅直接影響個人前程，規定每半年一次的錢號盈利分紅，他們也都拿不到，這個損失更大，不能不急。

省公署位於吉林市江沿街。江沿街毗鄰流經吉林城的松花江，街面寬闊，鋪著沙石，街邊種植著粗大的楊樹。從江對岸看過來，省公署數百間青磚砌築的房屋呈黑壓壓一片，顯得宏大而森嚴。省公署大門兩側，各擺放著一座近兩人高的石獅子，似乎在告誡人們，官府的權威不可撼動。大門的旁邊，設木質尖頂崗亭，有警察晝夜站崗把守。當王百川和文書齊明科來到省公署財政廳長辦公室的時候，總辦劉恆和幫辦趙乾宇已經等候在那裡。

財政廳長辦公室占了三間房，分為裡外間，外面打通的兩間用於待客和秘書辦公，房間裡除了擺放有秘書辦公桌和一隻文件櫃，還有六把清式紅木靠背椅和茶幾。秘書剛剛為劉總辦和趙幫辦泡好茶，王百川和小齊就進來了，王百川趕緊向總辦和幫辦施禮：“失敬，失敬，百川來晚了，二位大人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