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之囚禁和假釋（代序）

——讀《愛你兩周半》

李敬澤

徐坤這部長篇小說的基本主題就是肉身與靈魂，它長達10章，我依次看下去，看完第10章時意猶未盡。我認為它還應該有第11章，徐坤隻需把第1章原封不動地再抄一遍，這部小說就會有一個真正的結尾。

第1章華彩燦爛，是徐坤式的生花妙筆：一個中年男士正在他的成功、欲望，他對自己的無比熱愛和他的巨大幻覺中挺進，他撅著大屁股、腆著大肚子，他的力比多旺盛，他的呼嚕震天，他是房地產巨頭，他是電視明星，他檢閱金錢、女人和浮華都市。徐坤的手在鍵盤上興奮地跳躍，指東打西皮裡陽秋半真半假嬉笑怒罵，如鼓點兒如RAP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迅速、密集，如高歌猛進的凱旋曲。 但是，事情急轉直下，從第2章開始，徐坤的手筆慢了、靜了。如果說令人目眩的“鬧”占領著第1章，第2章以後倒是有點曲終人散，木葉下，秋風涼。那麼，發生了什麼呢？該男士和他的世界不成功不歡樂不自戀不利比多了嗎？不是的，至少不全是，根本的原因是：一種小小的病毒。對，就是SARS。

SARS，我們現在離它多麼遙遠，就像一光年那麼遠。我們已經把它忘掉，而且我認為任何人試圖讓我們再想起它是討厭的，令人掃興。因為SARS向我們突然展示的東西恰恰對我們的生活構成了懷疑和否定,比如死亡。死在我們的精神世界中隻是一種遙遠、偶然的事故，那是倒霉者是弱者的事，類似於過馬路撞上了汽車，我們是如此健壯，我們的時代如此年輕,我們是開汽車的，我們怎麼會死呢？

與之俱來的還有“意義”，生命的意義，它是用成功、欲望、消費，用名聲、女人和金錢來衡量的。現在僅僅因為不小心沾上了小小的病毒，遊戲規則就改了,貨幣就貶值了歸零了,有意義的就變成沒意義了，你說咱們能甘心嗎？

——諸如此類。所以我從不懷疑我們會很快忘記SARS，我相信每個人即使從那段靜的、恐懼的日子裡想到了一點什麼，我們也會努力把它忘記，生活必須一如往昔。

所以，徐坤在《愛你兩周半》中進行了一次堂·吉訶德式的冒險，她把我們重新帶回SARS之時，她與我們鬥爭，她讓我們不得不面對肉身的脆弱和生命的荒涼，她難道不知道我們早已經溜了？我們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好了瘡疤忘了疼，我們不僅人不在了連風車都沒留下，我們已經重新回到SARS之前，回到《愛你兩周半》的第1章。

徐坤當然不可能不知道，以她的精明、透徹，她不應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愛你兩周半》也許是力圖求證有一種力量可能將我們從意義的荒原上拯救出來，但運算的結果是我們的不可救藥。

這個結果其實一開始就擺在那兒了，它不是徐坤在寫作中發現的，而是她在寫作之前就面臨著的。那麼有一個問題，她為什麼還要寫，而且寫了10章之多？

我認為有一個根本性的因素引導著她、激勵著她，那就是對死亡、對終極的尖銳意識。坦率地說，這不是徐坤一向具備的向度，她是一貫興致勃勃的，是現世的此時的，即使在激烈的《春天的二十二個夜晚》中，徐坤也從未在終極意義上追問和衡量那些痛苦、那些戰鬥。但現在，這個作家變成了哈姆雷特，她徘徊自問：“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

這是個問題嗎？當然是，但這也是被我們的文學、我們的文化和我們的心刻意回避的問題。哈姆雷特必須被囚禁，他是不合時宜的，他將打擾我們，他使我們不能專注於肉體、消費和增長……

於是，我們終還是得回到這部小說的第1章，人的現實境遇在句話中就已經袒露無遺：這是戰鬥，是勝利，也是丑陋和虛妄；是歡樂，也是厭倦、欲望和肉體；它們是自由，也是牢籠，是不可抗拒的專制力量。在這種力量受到干擾的時刻，在僅僅兩周半裡，靈魂獲得了短暫的假釋。

這是人的悲劇，也是《愛你兩周半》的無奈和悵惘。

原載於《北京日報》2004年5月31日

瀋城到了緊張的時刻。它的防範重點就是截擊從關裡“逃竄”出來的北京人。它跟北京隻有一關之隔。跨過山海關，往潔淨的東北三省“逃竄”的人，先隱匿的大城市就是瀋城，它是東北三省的交通樞紐。往北去的火車、飛機、汽車，都要打這裡路過。瀋城防護的重點是高速公路，北京有私家車的人不少，為了逃避機場和火車站的檢查和隔離，他們全改為自己駕車過來。發現高速公路也設立檢查站以後，附近的農民有生意做了。有的農民專門給人帶路，帶著他們躲過檢查站，抄小道繞農田進城裡來。有的聽說北京牌子私家車進不來，干脆就從北京花高價打車，到了檢查站口再讓車子掉頭回去，自己則踩農田，過小路，往關外瀋城逃奔。瀋城發現的例“非典”疑似病人，就是自己駕車率領全家往回“流竄”的瀋城籍北京人。據說，他在開車的路上就發現自己有點發燒，於是先把老婆孩子送回到丈母娘家，自己這纔到醫院瞧病，結果這一下就高燒不退，被診斷為“非典”疑似。同車回來的家人，也被全部隔離起來。

那些給北京人帶路的農民遭到眾口一詞的譴責。消息一被報紙披露出來，廣大市民一致要求對他們嚴懲。個別市民憤憤地說：這要是混進來一個“非典”，就把全城都糟蹋了該怎麼辦？

雖然這裡從沒有過傳染病流行，也從沒有過應急預案，但是，人民群眾的力量是偉大的。一場阻擊“非典”的人民戰爭發動起來了。工廠、機關、學校、部隊、廠礦、街道，眼下的任務就是同仇敵愾，全力截擊北京疫區“流竄犯”，堅決保衛瀋城人民的安全。

每個居民區的胡同街道上，都不斷地有廣播車在遊街，街道大媽用大喇叭筒子喊：廣大的居民同志們，居民同志們請注意！根據市委市政府指示精神，各家各戶一律不準收留疫區來人。家裡有北京親戚回來的，要自覺主動去登記隔離。知情者不報者要嚴懲。非法留人者，更要嚴懲不貸！我們要眾志成城，抗擊“非典”，同仇敵愾，保衛瀋城！

喇叭筒子的聲音分貝十分之大，在窗前屋後不停地喊著，聽了令人寒噤。

街道裡還組織黨員輪流值班，在小區門口值勤放哨，嚴密監視過往人員。梁麗茹媽媽也被組織前去看守小區大門。城市裡的低保戶也被命令去把守大門，說是不能讓他們白喫國家的飯，白白享受國家低保待遇。

梁麗茹現在出不了屋了。在她家樓底下的花壇上總坐著人。小區門口也總有人把守。鄰居們都知道梁家有個閨女在北京，有事沒事總問她媽媽：你家大丫頭回來沒有啊？媽媽就回答說沒有。說話口氣十分肯定。

也隻能說沒有。現在這種情況，還能怎麼說呢？梁麗茹不能總手裡拿著機票告訴迎面來的人，我是從雲南回來的，在那裡已經待過了14天的隔離期限，我身上不帶“非典”病菌。這麼說，別人能信嗎？別人能理解嗎？

如果她出門去，被人看見了就會彙報，那樣一來，媽媽一家人會受牽連，別人會躲著他們，街道干部會每天上門來查看，要求量體溫，給他們家消毒。

媽媽作為臨時被吸收的街道防“非典”聯防隊員，就親自去六樓的一家噴灑消毒水，回來時自己還嘀嘀咕咕：老王家那二丫頭從北京回來了，不老實在屋裡待著，還下樓到處亂走，你說多煩人啊！

梁麗茹聽了心裡暗笑，心說：作為媽媽，對待自己的孩子和對待別人家的孩子，立場和態度就是不一樣。

就這樣悶著，什麼時候纔算是個頭？真是生不如死！

梁麗茹差不多有一周沒下樓了，就在屋裡繞繞，看看報紙、電視，檢查檢查豆豆的備考情況，也幫不上什麼忙，隻能給予些精神鼓勵。

在周圍對北京人“痛打”的氣氛中，突然之間，她就對自己產生懷疑：萬一我身上真帶著“非典”病菌呢？

她又一想，已經在雲南待了兩周半了，若有的話，也早已爆發。

但也說不定。這一路回來，難說被途中什麼人傳染上呢。

人一無所事事，就容易瞎想，難免惴惴不安。

小外甥童童的爸媽要到單位值班，家裡沒人管他。他媽媽又把他送來姥姥家。一見面，小童童就親親熱熱地叫大姨。這孩子，像豆芽菜長瘋了似的往上躥個兒。大姨剛說一句童童，你把大姨出賣了……姥姥就把她給拽到一邊，不讓她指責孩子，說這孩子小，心思重，自尊心太強，說了他，他會自責，對孩子心理不好。再說孩子做得沒錯，不是不讓孩子說謊嗎？主要是他沒聽明白大姨究竟是從哪兒回來的。

梁麗茹趕緊解釋說：我這不是逗他玩嘛。

他這一來，大姨梁麗茹就有了解悶的玩具。女兒豆豆一則大了，再者正悶在小屋裡復習備考，也很少有時間跟梁麗茹說話。隻有這個小家伙童童跟大姨好，猴在大姨身上問這問那。知道大姨是教授，崇拜她，跟她講家裡電腦配置，還親自演示給她看。他操作電腦的小手飛快，畫畫、用拼音打字、玩遊戲，什麼都干得來。梁麗茹教童童上BBS發帖子，他一學就會。跟大姨玩電腦裡的遊戲《大富翁4》，他愛選金貝貝，讓大姨選孫小美，金貝貝一路過關斬將，買房子圈地，從銀行貸款蓋樓，到老巫婆那裡算命，玩得津津有味，總能贏過孫小美。不開電腦時，他就跟姥爺搶電視看，連上廁所都把遙控器揣著。姥爺急了就大聲喊：童童，你把遙控器給我，那個臺的球賽開始了！這祖孫兩人的電視大戰，把梁麗茹看得直樂。

孩子到底還是孩子，總希望有人跟他玩，至少他玩時旁邊能有人看著欣賞。姥爺下樓去買東西，姥姥睡覺，大姨也在睡覺，大姐姐在復習功課，沒人跟他玩時，他就到姥姥的屋裡，在屋裡亂蹦，使勁拍床板，希望能把姥姥震醒。沒能得逞，他又轉到大姨的屋裡，手裡捏了一個信封，走到大姨跟前，輕輕推大姨一下。大姨假裝不醒。他看看無趣，走了。一會兒，他不甘心，又轉回來，鼓足勇氣，使勁推了推大姨，說：大姨給你一封信。

大姨一看，是他自己設計的“祝大姨生日快樂”的電腦賀卡。還是上個月設計的呢，不知為什麼沒給她寄出去。

大姨趕緊表揚他，說了一些感謝和鼓勵的話。

童童得意了一會兒，忽然像想起什麼，特別嚴肅地跟大姨說：大姨，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跟我說實話。

大姨一見他那小表情，覺得好笑，就說：好，你問吧，我說實話。

童童說：大姨，你到底是從北京回來的還是從雲南回來的？

梁麗茹一聽，這還得了！小家伙心裡也是存了一個結呢！她趕緊起身，拿出機票，送到小外甥眼前確證，指著那上邊的地點、時間，告訴他自己確實是從雲南回來的。

他這纔相信地點點頭。

小孩子們的生活也被“非典”攪得不亦樂乎。學校規定，每天晚8 點以前學生們要打電話，向老師報告體溫。學生人數太多，老師電話接不過來，就把全班同學分成四個小組，大家先向組長報告，然後再由組長向老師報告。童童是個組長，他的小組有十個組員。這一下子可倒好，每天晚8 點，姥姥家電話就要被打響十次，都是來找邢童童彙報體溫的。

一天早晨6 點鐘，電話就丁零零響了。姥姥一接，原來是童童他們班的張大光向童童來報告體溫。大光媽媽很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昨天晚上我上夜班沒回來，家裡就大光和奶奶在家，大光他奶奶不會看體溫表，今早我下班剛一進門，這孩子就哭著喊著讓我給量體溫，然後非得立即告訴給你們家邢童童。真對不起，吵醒了你們。

接電話的姥姥說：沒關繫，小孩子就是這樣，老師的話就是聖旨，老師讓干什麼就干什麼。

放下電話她就笑，說這小孩多有意思，昨天的體溫他今天早上纔量。

到了5 月6日這一天，大妹和妹夫開著車來接梁麗茹出去玩。大妹聽說梁麗茹回來後還沒出過屋，對她深表同情，就一家人開車過來接她和爸媽，帶他們上郊區的森林公園轉一轉。怕一輛車坐不下，他們又打電話約來小妹也把車開過來，然後可以把豆豆和童童都帶上。

兩輛車子都到了，妹夫們當司機。本來兩個妹妹也都考了駕駛證，但是遇到這種重大載人出行活動，她們倆的駕駛技術就有點讓人不敢恭維，還是男人駕駛比較踏實。

人一多，家裡就擠得像過年一樣。老頭老太太樂壞了，吆喝了這個孩子又吆喝那個孩子，催促他們快穿衣服，拿相機，拎礦泉水，一幅準備大型郊遊的歡樂場景。童童人來瘋，從這個屋到那個屋，跑來跑去，就是不肯穿衣服，故意跟姥姥姥爺捉迷藏。

梁麗茹想著的是，怎樣先過樓下這一關，能順順當當走出去。大妹說：姐，沒事，你別抬頭，誰也別瞅，出去以後你就直接鑽車裡。這大過節的，誰家還不來個親戚串門什麼的？

梁麗茹還是心虛，戴墨鏡，戴帽子，戴口罩，把衣服領子立起來，上半邊腦袋遮得嚴嚴實實，喬裝打扮後，這纔敢下樓。她一個人先走，沒敢跟家裡人一起走。她疾步快走，心咚咚跳，一點也不敢向周圍斜視。此時她的父母家人正躲在四樓陽臺的玻璃窗後邊緊張地往下注視著她。她躲過門口低保戶的眼睛監視，一腳跨出小區柵欄鐵門，看見大妹的車緊靠著大門外停著，小外甥女蕾蕾從車窗裡冒出來半個頭，正在神神秘秘地向她招手。她拉開車門，一個箭步跨了進去，砰的一聲關上門。

勝利啦！她這纔摘下那些口罩面具，長吁一口氣。蕾蕾也從前邊座位上轉過頭來，親親熱熱地叫大姨。

蕾蕾說：大姨，我都沒敢喊你，我爸爸囑咐不讓我喊。

旁邊手扶方向盤等待著的蕾蕾爸爸說：那能喊嗎？一喊不就露餡了？

梁麗茹愛撫地捏了捏蕾蕾的小臉。這孩子，長得像大妹，也很像自己，都是小鴨蛋臉，彎彎細細的眉眼，11歲了，快一米五，也是豆芽菜一樣細細瘦瘦的。她媽媽說她不好好喫飯，飯量像鳥食一樣，也不知道她一天究竟喜歡喫啥，大妹為這事整天發愁。

豆豆還有大妹她們幾個坐這輛車，爸媽和童童他們一家人坐後邊一輛，一家人聚齊了，歡歡樂樂地向郊區駛去。路上，大妹問蕾蕾，說：蕾蕾，你們老師問你們沒有，誰家回來了北京親戚？蕾蕾小脖兒一梗，說：問啦！我連理都沒理。

大家就笑，說，你看人家蕾蕾就不說，不像童童那個傻小孩，問啥說啥。大孩子跟小孩子就是不一樣，社會化程度高，已經知道趨利避害。

節日裡的森林公園，人山人海。如果五一正常休長假的話，現在可不正是處在節日當中嘛！人們都被在家裡憋瘋了，全都跑到這森林有氧的地方玩，根本沒人戴口罩，“非典”的惶恐剎那間扔到腦後。北方高大的針葉林帶，陽光透過縫隙揮灑下來，喬木和灌木綠油油的，到處叢生，花圃裡面正是百花開放，姹紫嫣紅。北國風光，春意盎然。這裡不光有森林，有花圃，還設立了戲水樂園、過山車、浮橋索道等兒童遊樂項目，很有些向迪士尼靠攏的意思。

小孩子們一進來就玩瘋了，四處瘋跑。以豆豆為首，三個年齡呈階梯性遞減、彼此相隔五六歲的孩子，竟然不分大小，立刻戲耍到了一塊。豆豆飽受高考壓抑的少年天性這時也充分釋放出來，不斷給兩個小孩出壞主意，諸如，我看你們誰能先把那朵薔薇掐下來，誰先掐下來大姐姐有獎之類的，仿佛內心充滿破壞欲。兩個小的傻，讓干還真去干，得逞了以後嗷嗷亂叫，追逐著圍著大人跑圈兒。大人們對他們的行為表示了充分的理解，知道他們是故意的，明知故犯，也隻是告誡一聲：不要破壞公物！然後也就不去理他們——越理他們干得越歡。

大人們悠閑地漫步，看風景，呼吸新鮮空氣。孩子們坐過山車、戲水、打鬧、喫冰激凌。公園中心還開闢出來一塊大概有三四個足球場那麼大的林間草地，四處坐滿了悠閑的人，有人在那裡踢球，有人臥在草地上曬太陽，有人來回跑著放風箏。大妹和妹夫帶來了羽毛球和飛碟，讓孩子們在那裡打，在那裡扔。父母大人們則坐在陽光下的長椅上，笑瞇瞇地看著他們玩耍。扔夠了，蕾蕾將飛碟交給小姨，自己又拿出橡皮筋，讓豆豆大姐姐和媽媽抻著給她跳。

豆豆大姐姐和媽媽將橡皮筋給她抻開，11歲的蕾蕾身手敏捷，輕捷得像隻小燕子，在陽光下輕靈地飛舞，一邊跳，一邊嘴裡還念念有詞：

高跟鞋，高跟襪，

我給高跟打電話，

一、三、五，

二、四、六，

高跟說她不在家。

橡皮筋隨著她歡快的舞步，上下彈躍。一旁的童童看得眼熱，也咕扭咕扭地過來伸腿要撥弄，讓小姐姐給打到一邊：去去去，男生不讓跳。童童涎著臉繼續繞圈跑，搗亂，讓小姐姐抓不著他。童童爸爸吆喝他過去扔飛碟，他又咕扭咕扭地跑走。

驅退搗亂者，蕾蕾繼續跳下一個：

我是一個K，

來到北京隊，

七個大鴨梨，

八個香蕉皮，

咪嗦啦咪嗦，

啦嗦咪哆……

跳累了，又換成大姐姐豆豆上來跳，她在一邊歇著，讓大姨和媽媽給抻皮筋。

梁麗茹和大妹看著孩子們在跳，不由得回憶起她們倆小時候跳橡皮筋的情景，一個說她那時能跳過“大舉”（把手臂高舉起來，越過頭頂那麼高），一個說她隻能跳到“小舉”（把橡皮筋抻到齊耳高）。她們那時唱的跳皮筋歌謠是：“麥浪啊滾滾啊閃金光，棉田啊一片白茫茫。豐收的喜訊啊到處傳，社員心裡喜洋洋啊喜洋洋。”如今真是不一樣啊！孩子唱的什麼，她們莫名其妙。

豆豆跳出滿身汗，又要換蕾蕾。蕾蕾卻鼓勵大姨和媽媽來跳兩下。她們開始說不去，老胳臂老腿的，怎能跳得起來？小蕾蕾不干，有點懇求她們一起玩的意思，一定要媽媽和大姨跳上一跳。她們就分別上去跳，換成豆豆和蕾蕾抻皮筋，蕾蕾在一邊給她們唱：

小豆豆，上學校，

老師講課他睡覺，

左耳朵聽，

右耳朵冒，

你說可笑不可笑……

沒等她唱完，大妹就說：不行，跳不動了。

大姨跳了幾下，也說：不行不行，裙子跳開線了。

蕾蕾樂得笑彎了腰。豆豆也笑得站不住了。大姨讓她們繼續玩，自己走到旁邊，在父母身邊的長椅上坐下，喝著母親遞過來的水。

陽光下的森林草地，滿目綠色，滿眼春光。看著家人其樂融融的景像，梁麗茹感到心裡溫暖無邊，所有的堅冰、抑郁、恐懼、焦灼早已融化，隻留無限溫情蕩漾在心間。她想自己沒有什麼可擔憂的了，她不管走到哪，不管怎麼樣，都放心了。父母、子女、親人，都很讓她放心。隻要他們好，她就放心，無論干什麼，心裡都有了底氣，他們就是她心裡深的愛和的底氣。

她也覺得自己沒必要再待在這座城裡了。她可以走了。她得回去，回到自己所歸屬的那塊地方去。

“非典”時期這一路走來，祖國大地從南到北處處“挨打被逐”的經歷，讓她痛感了自己“北京人”的身份。這是個以“痛”的方式而感覺到的身份，銘刻心底，終難拋棄。

在故鄉逃亡的經歷，也讓她明曉，故鄉已經把她開除出去。她是北京城裡的外鄉人，又是故鄉人眼裡的北京人。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讓她明白了人世間的許多道理。

疫情讓她明確身份，疫情讓她失去故鄉。

疫情也讓她明白了，血濃於水。無論遇到什麼，隻有父母不嫌棄自己的孩子，隻有親人纔能無條件地接納她、收留她。

有了他們在身後做強大的後盾，她還有什麼可憂懼的？她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行了。一切都踏實、穩妥了。她的心踏實、穩妥了。她現在可以走了，真正可以上路了。

決心已定，梁麗茹就提出要回去。

看來自己這輩子，死也要死在北京嘍。這是她在心裡的感嘆和毒誓，卻沒有說出口，怕驚嚇著父母兩位老人家。

父母堅決不同意她回去。

老頭老太太每天都在為她和豆豆殷勤打看著北京“非典”人數發布消息。100多，100多，還是100多。每天公布的人數都是在100上下打轉轉，不見下去，也不見上來。這時候回去，他們不放心。

梁麗茹安慰他們說：爸，媽，沒事，其實越是疫區中心，就越風平浪靜。感染人數不上來，這就是喜訊，證明不再有新的病人增加。再說，豆豆也得提前回去，適應一下環境。

見拗不過她，父母也隻好放行。臨走，媽媽要求她每天打電話來報平安。她說行。媽媽又無限憐愛地撫摸著豆豆，說：孩兒呀，考試不用緊張，能考啥樣考啥樣。豆豆撒嬌說：放心吧姥姥，我能考好。

在父母親憂心的淚眼中，梁麗茹領著女兒登上了返京的波音747飛機。

7

於盈盈這棟樓的隔離解除了。

消息宣布那天，眾人一片歡騰。社區大媽的大喇叭筒子喊話一結束，樓裡的人們全都窗戶門大開，跑上跑下，在樓道裡大喊大叫。那些腿腳不方便的老人或孩子，也把腦袋探出窗戶張望。隔離用的黃色警戒線被警衛們一點一點卷起來收回。環衛人員靠近樓下，清理著忍鼕青樹叢中覆蓋的厚厚的灰塵和垃圾。突然間的一個樓門洞子，從四層的窗戶上伸出一掛鞭炮，噼噼啪啪一連串炸開，是誰家春節時沒放完的鞭炮，用在這裡了。沒有人阻攔，小區大媽也不管，眾人隨著鞭炮聲歡呼喊叫著。

顧躍進聽到宣布隔離解除以後，拾起衣服，兔子一樣跑掉，連聲“再見”都沒扭回頭來說。昨天晚上，還是於盈盈一邊畫著牆上的日歷，一邊提醒他說，今天就可以解除隔離了。於盈盈還替他早早收拾打點好了他自己的物品。其實也沒什麼物品，也就是二柱子給買的那幾件家常衣服，帶不帶都沒用，扔了也不可惜。於盈盈為了表現得像個會體貼人的小女人，就假裝忙忙叨叨地給他拾掇起衣服，其實內心裡還是盼望著他早點出去。

這一點，顧躍進也看出來了。他卻假裝不知。他明白他們兩個人的忍耐都已經到了極限。

隨著解除隔離時間的一分一秒臨近，這種極限也越來越達到了衝頂階段。如同一個膀胱裡久憋一泡尿的人，眼見得廁所在前時會條件反射，指不定就要尿褲子，而若告訴前邊距離廁所還很遙遠，他反倒是還可以繼續忍耐。顧躍進和她都已一分一秒地忍耐不下去了。所以在解禁的那一刻來臨之時，顧躍進起身撥腿走人，根本不回頭。還再什麼見哪再見，自欺欺人的話，不說也罷！

下樓，見二柱子的車已經等在小區門口，顧躍進急忙鑽進車去，讓二柱子開車快走。這個讓他莫名痛苦之地，讓他莫名蒙羞之所，拜拜吧您哪！永生永世我都不想再來，永生永世我都不想再見！

他在心裡無比憎惡地狂喊。

於盈盈也如蒙大赦，根本不曾在意顧躍進告別不告別的。顧躍進前腳走，她後腳就跳起來，歡呼雀躍，狂蹦狂跳，嗷嗷叫，大喊幾聲：噢——解放嘍！噢——解放嘍！解放嘍！她原地轉幾個圈兒，接著打開窗子，把腦袋探出窗外看下邊的鞭炮炸雷，反身又蹦著高，躥來躥去，不知怎麼樂纔好。

她一躥一跳的，打開錄音機，放上愛爾蘭樂隊的音樂，把音量開到。在金屬的撞擊聲中，她快樂地打掃房間。她繫上有卡通圖案的小圍裙，頭發一邊一個扎起小辮，掐起小腰，先環顧一下屋子，看看從哪兒下手。她思忖了一下，好吧，就從這兒開始吧！

於盈盈爬上床去，扯掉床單、枕套、被套，將凡是顧躍進沾過用過的東西，統統換掉，統統塞進洗衣機裡。她扯下沙發套，也扔了進去。還有什麼？毛巾、擦手巾，也一同給塞進去。她給洗衣機放水，開動按鈕，工作；再給床上換上粉紅色百合花圖案的柔軟床罩，將被套枕套換好。她快樂地拖地板、擦窗臺、擦桌子，把音樂換成孫燕姿的《天黑黑》：“我的小時候，吵鬧任性的時候，我的外婆，總會唱歌哄我。夏天的午後，姥姥的歌安慰我，那首歌好像這樣唱的……”

歌曲結束。床單也已在陽光下的晾衣繩上悠然飄蕩。屋子裡吹進來槐花和紫丁香的馨香。一轉眼，都夏天了。於盈盈瞇縫著眼，晾完衣服，手搭涼棚往天空望了望。初夏的5月，5月的初夏，天空格外晴朗。白楊樹的葉子也由嫩綠變成深綠了，正在5月的微風中沙沙沙地響。多麼美好的夏季！多麼美好的天空！多麼美好的自由生活！

於盈盈解下圍裙，挓挲著手，看著裡裡外外清爽一新的勞動成果，恍然之餘，在自由的快樂之中，不知為什麼又顯得頗有些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