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闔閭初霸破楚強晝夢詭異現紅光

一團熊熊大火，飄在吳王宮上空，似乎隨時都會落下，吳王宮將有火焚之危。吳王闔閭萬分驚悚，魂飛魄散，不禁失聲大叫，把自己從夢中叫醒。

吳王闔閭揉揉眼睛，看到的是自己寢宮。目視自身，側身寢榻之上，遂收回驚魂，心中稍安。室外，正是秋陽燦爛，一縷熱辣辣的陽光，射進室內，正照在他的身上。也許是這火焰般的秋陽，曬得他一身溽熱，纔有了剛纔的夢境。

心有餘悸的吳王闔閭，雖然覺得不過晝夢而已，但是心中還是惶然不安，忙下旨宣相國伍子胥進宮。

伍子胥剛剛進府，宮中行人傳旨，君王急宣相國進宮。

進宮？難道又有變故？他剛從王宮出來，君王召他商議如何討伐越國？越王允常實在可惡，趁吳國起兵伐楚之際，竟然勾結逆臣公子夫概，出兵偷襲吳國。

原本，吳、越、楚三國，於周定王六年在楚國有過盟誓：“世代相睦，同御外敵，傾危相扶，共濟災難，渝盟，無享國。”當時，楚莊王剛剛從“三年不鳴”中走出，滅掉舒國和蓼國，乘此餘威，召吳、越兩國在滑水之濱會盟。可是，日月輪轉，世事變遷。周王室日益衰微，天下共主有名無實，諸侯列國霸起霸落。楚莊王稱霸之後，晉君亦圖復霸。晉國為了霸業，實行了“聯吳制楚”之策。

此時，亦是楚國氣數合衰，諸臣子為爭陳女夏姬，開始了血腥屠戮。楚大夫巫臣攜夏姬歸晉，遭遇楚大夫子反血洗家族。為復仇，巫臣興勾吳陸戰之兵助晉衰楚，吳國由此得以與中原諸國相通，吳君主壽夢始稱吳王。春秋時期，弱肉強食，拓土為大，有道是“時勢造英雄”，哪個君主不想稱王稱霸？自保就意味著被討伐、被奴役以致滅國絕祀，所以，諸國君但凡得以喘息，便生霸主之心。吳國自壽夢王起，歷經諸樊、餘祭、餘昧、僚，五王圖治，已經霸起中原，背盟伐楚亦是時勢必然。可是，彈丸之地的越國，害怕吳國崛起，站到了楚國陣營裡。於是天下爭霸之勢，變成了“晉吳—楚越”兩大對立陣營。可是，此次戰事，純粹是吳伐楚，跟晉、越都沒有絲毫關繫，而越國竟然偷襲吳國，實在有些自不量力。不由得吳王闔閭不怒。

因此，吳王闔閭一早便宣子胥進宮，商議如何出兵討伐越國。可是，伍子胥卻不想再挑起戰事。因為吳國剛剛結束了一場對楚國的大戰，楚國郢都被毀，楚平王尸體被鞭，楚國幾乎被滅，子胥大仇已報。為此戰，子胥整整謀劃了十五年。現在戰爭剛剛結束，應該讓吳國軍民休生養息一陣子，再圖越國不遲。可是，吳王闔閭卻一心想教訓越國，商議出兵事宜。況且此時，大將軍孫武已經辭職歸隱。所以，子胥力諫吳王闔閭緩兵息養，吳王闔閭纔悻然作罷。

子胥急匆匆進了吳王闔閭路寢，拜見君王。

吳王闔閭正心神不寧地坐於幾座之上，見子胥過來，說道：“相國辛苦。相國離開後，寡人便覺困頓，寢榻之上小寐一刻。恍然入夢，夢境甚是奇怪。寡人心中不解，特宣相國為寡人解之。”

子胥心中釋然，原來如此，隻要不再重提出兵越國就好。於是說道：“君王請述夢境。”

吳王闔閭道：“寡人仿佛靈魂出竅，輕盈飄蕩不能自已，一路迤邐向東南而去。行中，忽見一江擋住去路，江水兩岸，乃兩山相守。寡人阻在西山，此山靈秀蔥茏，疊翠生香，霧婀若紗，韻神清雅。苎蘿滿山遍野，茁壯繁茂，細碎花蕾綴滿枝頭。花香猶如瓊漿，使人醺醉。寡人從未見過苎蘿開花，心情頓覺清爽，神思愉悅，欲遊此山。突然，一道紅光出自山中，瞬間紅光籠罩此山，繼而紅光漸收，生成一道彩虹。彩虹布滿天宇，橫跨吳越。寡人驚詫之時，彩虹自越消減，迅至我宮中。接下來彩虹變成了一團大火，如雲絮一樣，飄浮於我王宮之上，隨時都會落下。寡人悚然醒來，夢境卻清晰可憶，歷歷在目，宛如實景，寡人實在心中惶惑。”

子胥聽罷，沉吟不語。

吳王闔閭再問：“此何征兆？望相國釋之。”

子胥說道：“東南，乃越國。臣聞，越國諸暨有苎蘿山，此山東臨浦陽江，對岸有金雞山，極似君王所夢。紅，乃朱，朱乃誅殺，戡平。跨越至吳，怕是吳、越征伐再起。火焚王宮，隻怕越國會有……”

“會有何事？”

“伐吳之戰。”

“寡人正想教訓越國，豈怕越國來犯？”

“怕不在此時，因火隻是飄浮在王宮上空，並未下移。火乃遺患，後世可能為此火所害。”

“後世？如何是好？”

“臣並不能確定苎蘿山在越國位置，即刻遣人往越探訪，看是否有應兆人物出世。此時期，君王還是要休養軍民，以備戰事再發。”

“有勞相國。”

子胥之解，實不能以慰吳王闔閭之心，他又下令傳見大夫伯嚭。

所遣之人還未出宮，伯嚭已經進宮，於是伯嚭就在王宮內接旨。

伯嚭知道吳王闔閭一心伐越，而子胥一再勸諫，這對於他來說，正是絕好機會。親近吳王闔閭，越位於子胥之上，不是他向往已久之事嗎？他年入吳，一直在子胥之下，眼看吳王闔閭對子胥親信有加，心中自是不平。論德纔，他不在子胥之下。論經歷身世，他和子胥類同。隻是他比子胥入吳晚了幾年，憑什麼子胥占據高位多年，而他一直蟄居其下？所以，他知子胥進宮，便候在宮外。見子胥出宮，遂進宮探聽所商之事，想借機促使吳王闔閭出兵，討得吳王闔閭歡喜，也許晉升就在眼前。

伯嚭還未到吳王闔閭路寢，見宮人再宣子胥，一定是君王有急事。待探查清楚，伯嚭不禁啞然失笑。這子胥定然會以夢境勸諫吳王闔閭休兵，此乃天賜良機。

伯嚭奉旨見王，趣步撲倒在吳王闔閭跟前，言道：“恭喜君王，賀喜君王。”

吳王闔閭不禁驚詫，遂問：“寡人何喜之有？”

“臣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團火焰在王宮上空飄蕩……”

“大夫之夢和寡人之夢竟然相同？縱然如此，又有何喜？”

“紅光自越國而起，收至吳國。其兆，越國屈服於吳國也。火焰在王宮上空飄蕩，火乃光亮，是吳國光明昌大之兆也。還有比此更大之喜嗎？”

吳王闔閭果然大悅，說道：“大夫言之有理。此解方慰寡人之心。”

伯嚭並未起身，稽首再拜道：“君王何不借此吉兆，以敗楚之神威，討伐越國偷襲之罪，定會一舉降伏越國。”

吳王闔閭嘆道：“孫將軍告老，伍相國勸寡人息兵養民。確實，吳國也需要休養一個時期了。”

伯嚭並未收到想要的效果，不過，以他的智慧，遲早越位子胥之上。暫且忍耐，以伺佳機。

子胥拖著偉岸之軀，步履似乎有些沉重。他已經向吳王闔閭承諾，查明越國苎蘿山之物像。吳王闔閭夢像已明，一切皆為天數，查明又有何用？

既有王命在，他須奉行，於是他速傳來諜甲，囑諜甲潛入越國細心探查。

諜甲領命而去……

望著諜甲離去的背影，子胥不禁長嘆一聲，他大仇已報，可是吳王闔閭霸業纔剛剛興起。他必須竭盡全力，輔助闔閭稱霸，以報知遇之恩，以盡臣子之忠，以彰仁義之本。

是的，他等了十七年。

十七年前，他還是楚太傅伍奢之子，讀書習武，研讀韜略，以望報效楚王。可是，災難卻像噩夢一樣不期而至，這一切都源於那個叫費無極的人，而楚王熊居則對費無極言聽計從。費無極原本就是楚王熊居身邊的近侍，自謀親事太子，以期保有兩朝恩寵。他設計成功，被封為太子少師。費無極雖為太子少師，卻與太子建志趣不投，不得太子建之親善。他擔心太子建即位之後不得重用，便找機會重新回到楚王熊居身邊，以便謀劃廢掉太子建。費無極像一隻守望洞口的老鼠，時刻窺視幽微的動靜，終於等來了機會。楚王熊居派遣費無極往秦國為太子建迎娶太子妃，這對費無極來說，真是天賜良機。

就像所有善於陰謀的人一樣，費無極在去往秦國的路上，就已經想好了對策。迎娶太子妃秦伯嬴回楚，在大隊人馬未進郢都之前，費無極下令迎親隊伍暫住郊外館舍，休整一日再進王宮。費無極老鼠一樣的眼睛，在黑夜裡發出熠熠光亮。他可不能等到翌日，必在今晚面見楚王熊居，不然何以示勤王之心？於是，費無極趁天黑之時，悄悄地溜進王宮，求見楚王熊居。

楚王熊居見費無極這麼晚了還進宮奏報，不禁驚詫，以為出了差錯。待費無極回稟結束，楚王熊居龍顏大悅，如此忠心精當，誠實可嘉。不由說道：“少師辛勞。”費無極卻伏地不起，繼續稟道：“啟稟君王，臣此去秦國，纔知人間竟然有如此美貌之女子。臣閱楚國女子無數，不曾見過如此顏色。”

楚王熊居困頓，隻想費無極早回，便敷衍道：“太子妃如此美貌，是先王福佑太子，少師早點歇息吧。”

費無極依舊伏地，並無起身之意，繼續奏報：“楚國，除了君王何人能配有如此女子？”

楚王熊居不禁慍怒，厲言：“休得胡說，此乃太子妃。寡人豈能納入宮中。”

費無極知道楚王熊居好色，剛剛的一番話，已見其心動。此番也不過是礙於情面，言不由衷，佯怒而已。所以，費無極並無懼色，再次稽首道：“恕臣微言，此女雖為太子妃，但是尚未入宮。君王隻管納入後宮，可為太子另娶女子。此次太子大婚，齊國亦有媵女送來，臣可以把媵妾齊姜送入太子宮中，立為太子妃。秦伯嬴留在君王身邊。”

楚王熊居確實已經動心，聽費無極如此說，便道：“如此可否？”

費無極說：“有何不可？太子並未見過秦伯嬴，外人也未曾見過，隻臣一人知之，一切交與臣辦，確保君王如願。”

楚王熊居果然滿心歡喜，遂說：“有勞少師了。”

費無極走出宮門，仰天大笑，他的步設計已經成功。太子建，不是疏遠他嗎？早晚被他謀廢。

果然，太子建直到婚禮之後，纔知道費無極實行了調包之計。不過，他並不怨恨父王，而且也沒有任何怨憤情緒出現。對於他來說，太子妃是誰無關緊要，隻要能保住太子之位，便可以謀得後事。費無極不過一時得勢，早晚，都會除掉他的。太子建知道，他的母親是蔡國封人的女子，是父王為公子時出使蔡國，兩人一見鐘情，私奔到楚國的。雖然當時兩人情真意切，母親被立為夫人，如今父親後宮寵幸女子甚多，母親早已色衰失寵。所以，太子之位時刻都有被廢之危。如果父親喜歡他的女人，他可以主動奉上，又豈會流露出難色呢？

太子建毫無怨言，倒是出乎費無極的意料。以他對太子建的了解，太子建一定會有情緒表露的。不過，沒有關繫，即便太子建不動聲色，他照樣可以設計廢除太子。楚王熊居十分寵愛秦伯嬴，不出一年半載，秦伯嬴就會誕子，廢除太子也不過在他言語之間。他已經得到楚王熊居的信任，如今又回到楚王熊居身邊，用在左右，何愁沒有機會除掉太子？

楚王熊居正在打盹，費無極在一旁輕搖羽扇。楚王熊居突然睜開眼睛，問費無極道：“太子有何反應？”

費無極極為小心地說：“太子忠孝，禮數周全。未有明顯反應。”

“還是有反應啊？”

“是。太子怨憤臣把伯嬴夫人獻給了君王，恨不得處臣以極刑。不過，臣為君王盡忠，豈能在意他人之怨？太子太過年輕了，應該多歷練方堪大任。”

“歷練？如何歷練？”

費無極說：“城父是我北方重鎮，可以讓太子駐扎城父，為國鎮守邊防，也好將來建功立業。”

楚王熊居頷首稱是，遂下旨意，讓太子建駐守城父，即刻動身。費無極言語之間，已經讓太子建遠離郢都。離開都城的太子，就像離開水的魚。費無極突然想起了晉太子申生，被晉僖公寵妾驪姬陷害而出征的故事，不禁得意大笑。

太子太傅伍奢自然要和太子建一起，奉王命駐扎城父。轉眼到了正月，太子建回郢都拜見父王，回稟邊境駐軍之況，而後去了母親宮中問安。母親說秦伯嬴為楚王生了一個兒子，名軫，楚王熊居十分喜歡。太子建聽到消息，憂心忡忡。他知道，有費無極在，他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可是，他卻無能為力，父親對費無極十分寵信，他既不能除去費無極，又不能博得父親寵愛，母親也是夙夜驚悚，隻怕禍患倏忽而至。

費無極已經張開了一張大網，等候太子建來投。是時候了，費無極心中竊喜，他在楚王熊居宴過太子之後，貌似隨意地說道：“如今太子大了，駐守邊境，交結諸侯，又心懷怨望，君王不得不防。”

楚王熊居十分寵愛秦伯嬴，想立軫為太子，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費無極此說正合他意。於是，通諭伍奢進宮，詢問太子情況，責難太子勾結諸侯，意欲謀逆。

伍奢知是費無極在挑撥君王父子關繫，意在廢立太子。隨意廢立太子，是國家禍亂的根源，況太子建並無失當之處。於是，伍奢辯道：“太子敦厚忠孝，並無不當之行，君王何故聽小人讒言，以致骨肉相殘呢？請君王明鋻。”

伍奢離開之後，費無極料定伍奢會為太子建說情，正好可以一網打盡，斬草除根。於是，在楚王熊居小憩醒來，費無極惶然說道：“君王要警惕了，伍奢已經與太子建勾結在一起，太子手中有軍隊，廢王也極有可能。君王豈不知先王成王？其子穆王弒父時，連蒸一隻熊掌的時辰都不留。真是可怕！君王萬不可步其後塵！還是早點動手為好，免得遺禍。”

楚王熊居聽罷，不由大怒，遂下兩道旨意，其一，即刻拘捕伍奢。其二，傳令城父司馬奮揚誅殺太子建。奮揚知君王聽信讒言，太子建無辜，自己又在太子建跟前行走，作為臣子，大忠忠於楚王，小忠忠於太子，沒有小忠哪來大忠？所以，奮揚冒著殺頭危險，提前送信於太子，讓其逃亡。

子胥之父太子太傅伍奢，被囚禁在郢都。費無極並沒有就此罷手，他對楚王熊居說：“臣聞，斬草除根，不留後患。如今太子建已經逃亡宋國，好比縱虎歸山，而伍奢囚在郢都，不定何時太子建回國，就會與伍奢裡應外合。”

楚王熊居遂說：“寡人即刻下旨誅殺伍奢。”

費無極說：“伍奢有兩個兒子，都很賢能，若留其子，便是楚之內患，不如以其父為誘餌，召其二子來郢，一起除掉。”

楚王熊居說，此事就交與少師處置。費無極便假矯王命，對伍奢說，將爾二子皆召來，其來就放爾回，不召即殺爾。

伍奢說：“吾有二子，長曰尚，少曰贠。尚性格仁慈溫和守信，若聞父召必來。贠聰慧好學，文武兼修，文能治國，武能定邦，又能忍辱負重，洞察若明，召其必拒。”

費無極咥笑道：“竟有如此自誇之人。不妨一試，無極倒要看看，贠是如何洞察若明？”

那日，子胥正在研讀兵法，突然心神不寧。隻見兄長匆匆進來，說道：“外有君王使者鄢將師，奉君王旨意封賞我兄弟，並有詔書、官印在此，附有父之親筆信箋。如何回復？”

“使者何言？”

“使者言，君王悔囚父親，若我兄弟到郢，父親便可獲赦。”

子胥接過官印一看，果然是“鴻都侯”“蓋侯”之印，不免心中生疑，遂說：“兄長稍候，待弟占卜後定。”子胥卜罷，心情沉重，對伍尚說：“今日甲子日，時辰為巳，巳為地支，甲子為天干。而此時，是巳傷於甲子之相。此兆，君欺臣，父欺子。如何會有封侯之事？”

伍尚長嘆，說：“即便如此，為兄還是要前往郢都，不是貪圖封侯，隻是想見父親，父親身囚郢都，為兄心憂如焚，即便身死又有何憾？”

子胥說道：“兄長還是勿去，若執意去，隻有一死。若我兄弟皆和父親一同赴死，何人鳴冤，何人報仇？”

伍尚說：“弟有經天緯地之韜略，善於謀斷，為兄聰明不及弟，弟定能為父報仇。聽到父親被赦免之令，為兄不能不去。至親骨肉被殺，不能無人報仇。赴死救父便是孝。做力所能及之事便是仁。選擇能夠擔當去做便是智。明知赴死不逃避便是勇。父親不能丟下，我兄弟不可俱死。為兄此去郢都探望父親，若能回來便是上天保佑，若此去無回亦心甘情願，弟多保重，就此別過。”

兄弟二人相擁而泣，互道珍重。尚為父赴死，贠為父復仇。

從此，子胥踏上逃亡復仇之路。

十七年，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度過那些日日夜夜的。

子胥倏忽回神，不知道諜甲已至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