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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中國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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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優惠價】
    179-260
    【作者】 範若丁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中國當代小說 
    【出版社】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ISBN】9787505745247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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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32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精裝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05745247
    作者:範若丁

    出版社: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出版時間:2019年0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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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以作者青少年時代在開封的一段生活為背景,描寫了中原古都中一條小街以及活躍其間的各色人物在風雲變幻的歷史轉折時期的生存狀態與命運浮沉。作者以他散文家慣常的方式敘述,沒有中心人物,也沒有連續的故事情節,用凝練而又抒情的筆觸記錄了一個單純少年對小街及其間眾生的獨特觀察和細膩感受。2.數百幅精美、珍貴的歷史文物圖片,普通讀者難得一見,足不出戶觀賞大英博物館珍藏文物。3.閱讀理解莎士比亞戲劇的新維度:宏觀的歷史視野與直觀、精微的歷史細節。
     
    內容簡介

    小說以作者青少年時代在開封的一段生活為背景,描寫了中原古都中一條小街以及活躍其間的各色人物在風雲變幻的歷史轉折時期的生存狀態與命運浮沉。作者以他散文家慣常的方式敘述,沒有中心人物,也沒有連續的故事情節,用凝練而又抒情的筆觸記錄了一個單純少年對小街及其間眾生的獨特觀察和細膩感受。


    抗日戰爭勝利後,經受過八年戰爭苦況的舊京小油坊街居民們期望著和平生活的到來,和平也好像理所當然地即將叩響每扇門窗。但是,內戰隨即爆發,緊接著鋪天蓋地的革命浪潮急遽地席卷全國,當然也席卷了這座古城和這條名不見經傳的小街。小街的居民們由期盼到失落又由失落到期盼,和平的夢破碎了,革命又帶來了新的夢……小街上各色人物——政客、將軍、貴婦人、交際花、飯店老板、牧師、教師、學生、女傭、裁縫、商販、黃包車夫、挑水的和淘糞的等等,無論貴賤貧富,一律躲不過時代雷電的襲擊,在時代轉承的旋渦中共同承受著命運的悲歡和日常的甘苦。
    作者簡介

    範若丁,原名範漢生,河南汝陽人,少時在家鄉和開封讀書,後到武漢、廣東從事過多種工作,曾任花城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花城》雜志主編。長期堅持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小說散文集《並未逝去的歲月》《相思紅》《暖雪》《莫斯科郊外》《皂角樹》《記憶的尊嚴》和長篇小說《舊京,舊京》等,曾兩度獲廣東省魯迅文藝(文學)獎,兩度獲秦牧散文獎等。主持策劃編輯的《港澳大百科全書》《世界詩庫》《20世紀外國文學精粹》等國家重點圖書,影響深遠,兩度獲中國圖書獎等國家大獎。

    目錄
    老 街

    家 事 007
    影子馬................................................. 009
    公館女主人......................................... 018
    煙外婆................................................. 031
    落考的大哥......................................... 043
    大姨老師............................................. 063
    馬 嫂................................................. 075
    街 坊 085
    甘裁縫和雜貨老八............................. 087
    老嗓婆................................................. 110
    夫子與牧師......................................... 120

    老  街


     


    家  事        007


          影子馬................................................. 009


          公館女主人......................................... 018


          煙外婆................................................. 031


          落考的大哥......................................... 043


          大姨老師............................................. 063


          馬  嫂................................................. 075


    街  坊       085


          甘裁縫和雜貨老八............................. 087


          老嗓婆................................................. 110


          夫子與牧師......................................... 120


     


    故  舊          135


          光復樓老板......................................... 137


          明星姨................................................. 159


          失意將軍............................................. 169


          雅士姬參議......................................... 189


     


    友  伴          207


          小哥與“火猴”...................................... 209


          同  桌................................................. 228


          表  姐................................................. 245


          戰場觀察家......................................... 291


          金子謝幕............................................. 304


     


    空門樓        319


          三少爺的浪漫抉擇............................. 321


          革命狂歡............................................. 332


     


          殘  園................................................. 375


     


          初版後記............................................. 381


          再版說明         383

    前言
    老 街
    正午,我來到這條街上。在一個楊花似雪的季節,這裡沒有楊花,也沒有過去的風沙,風沙正吹在我的記憶中。
    這條街太蒼老了。它顯得比我還要蒼老。
    五十幾年過去了,它確實是蒼老了,蒼老得令我幾乎認不出它來。
    五十多年對它說來可能不算什麼,它可能已經過無數個五十多年了。在它殘破的皺褶裡,留下了無數個五十多年風霜雕琢的痕跡;但對我說來,五十多年幾乎是一個生命的整部歷史。
    我從一個叫“州橋”的地方,辨識出一個狹窄灰暗、被歲月塵封的街口。
    它在州橋旁邊,而如今我的雙腳正站在州橋上,但這裡並沒有橋。
    說到底,這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橋,沒有河,隻有一個地名,據出版的報紙說,這裡還有一些被考古學家剛發現的“遺存”。

    老 街


    正午,我來到這條街上。在一個楊花似雪的季節,這裡沒有楊花,也沒有過去的風沙,風沙正吹在我的記憶中。


    這條街太蒼老了。它顯得比我還要蒼老。


    五十幾年過去了,它確實是蒼老了,蒼老得令我幾乎認不出它來。


    五十多年對它說來可能不算什麼,它可能已經過無數個五十多年了。在它殘破的皺褶裡,留下了無數個五十多年風霜雕琢的痕跡;但對我說來,五十多年幾乎是一個生命的整部歷史。


    我從一個叫“州橋”的地方,辨識出一個狹窄灰暗、被歲月塵封的街口。


    它在州橋旁邊,而如今我的雙腳正站在州橋上,但這裡並沒有橋。


    說到底,這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橋,沒有河,隻有一個地名,據出版的報紙說,這裡還有一些被考古學家剛發現的“遺存”。


    許多年以前,這裡確曾有過一座橋——一座很有名氣的橋。許許多多的人在橋上來來往往地走過,或者站立橋頭看看京城的繁華,聽聽漕船的槳櫓。“兩岸夾歌樓,明月光相射”,這座橋是這座城池的盛景之一,也記述了這座城池的興衰嬗變。


    我當然沒有見過這座橋。五十多年前,這裡原是一條馬路,每逢我從這裡走過,感覺卻是走在橋上,橋的一邊是現實,橋的那邊則是被稱作歷史的人與物。


    這座舊京,曾經繁華過,神聖過,喧囂過,也多次沉淪過。那是名副其實的沉淪,在無數次戰火與黃水中沉淪。


    在灰燼與泥沙中,我依稀聽到過不安分的夷門小吏侯嬴,坐在信陵君趕的馬車上招搖過市的車輪聲;孟子與梁惠王的對答聲;劉武梁園宴客的唱和聲;隋堤煙柳下纖夫的呻吟聲……


    在灰燼與泥沙中,我朦矓看到了下令大開九門,不設一兵,祈神御敵,卻在道壇上被他的“首都市市長”縛與金兀術的宋徽宗;決開黃河欲淹李自成兵馬不成而淹斃數十萬市民的明福王;因查禁鴉片、抗擊英寇而被加以“誤國病民,辦理不善”罪名發配伊犁,中途奉旨修復黃河決口工程的林則徐;當然,還有在黃河兩岸與日寇搏殺的千百萬英雄好漢……


    風煙飄過,給我留下的隻有五十多年前的記憶。


    不能說這座城市沒有變化,但我所要尋找的那條街——小油坊街,卻像一塊化石,沉積在歲月的塵土中,埋藏在不知哪個角落裡了。


    從州橋向南走一百步,到了一個街口。若不是路側粉蝕的磚牆上掛著的那塊鏽跡斑駁的街牌,我怎麼也認不出這條街來。依然是一條土路,但路面上的一層砂石已經剝落而去,布滿凹凸不平的黑泥與水窪;不少老門樓仍在,但已被殘斷的紅磚或雜物所堵塞,失去大門的功能,成了住室或小店;老門樓裡擠滿了低矮而雜亂的小屋,看不到一個庭院;臨街殘留著一些防震棚一般的肮髒的臨建物,它是那樣的難看,使你想不出它的用處,仿佛隻是為占據一點路面罷了;荒涼的黑瓦頂上,搖晃著散亂的瓦松,瓦松間突然露出幾塊機制紅瓦,像給一件件破衣打上的一個個補丁。灰暗,即使滿街陽光,街道兩旁也是一片灰暗,並且隻有這一種色調;在沒有風的天氣,到處是一片灰塵。


    這條街真正是太蒼老了。


    我由東而西,沿街而行。奇怪的是,在這條隻是慢慢蒼老而沒有新奇變化的街上,在這條我熟悉的、記憶中千萬次走過的街上,找不到我過去的住所,找不到我的庭院,找不到我刻有印記的老門樓。


    我一直走到街西口靠近包府坑的地方,這裡有座小廟。令人納悶的是,在這條沒有一座新建築的街上,唯獨這座小廟是新建的。從粉白的牆壁和青灰色的磚瓦上看,這座廟大約剛剛完工。這座廟有三間坐西向東的正房和南北各兩間廂房,一個小院,一個黑漆院門,院中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木。


    過去,這裡就有一座小廟,是土地廟,但也設有別的神位,敬奉街上人認為需要敬奉的其他神靈。


    我走進這座散發著石灰氣味的新廟,正房迎門設了一張黑漆供桌,神壇上有一尊五顏六色的神胎,這神胎也是新塑的,有的地方的顏料尚未干透,顯出不勻稱的漬痕。供桌旁擱一張粗糙寬大的長板凳,一頭略高的斜面上布滿斧鑿留下的疤印,顯然,這是哪個在此干過活的木工尚未搬走的木工凳。一老一少兩個人坐在長凳上,老者靠近供桌,微閉雙目養神,但一隻玻璃球樣的眼珠總是半睜著。他身軀臃腫,像一個巨大的肉團壓在吱吱作響的木凳上。少者坐在老者身邊,年齡大約隻有十多歲的樣子,身材單薄,面色微黑,卻有幾分秀氣。


    我跨進房門時,那個肥胖的老頭不知是無力抬起肥大的眼泡還是已經睡著,沒有睜一下眼睛;隻有那少年看了看我。


    我問:“這是什麼神?”


    老人不語,不動,少年看了老人一眼,答道:“土地爺。”


    “他是誰?”我用下巴指了指又似睡去的老人,問那少年。


    “你問他。”少年笑笑。


    我走前兩步,把臉湊近老人問:“您是這裡的廟祝吧?”


    老人微微搖搖頭,碩大而木然的臉盤上,隱隱蕩起一層難以覺察的笑紋。忽然,我看到擠在他頰下贅肉中的一顆深青色的瘊子,向上跳了幾跳,瘊子上的幾根淡黃色的長毛,顫抖著。


    我不覺一驚,聯想起年代久遠的一個人。“您是車老板?”


    老人又搖了搖頭。


    “那您是誰?”我驚疑地直視著他。


    老人惱怒了,“我是這裡的土地——土地爺!”


    我忍俊不禁地笑起來,“土地爺不是在供桌上嗎?”


    “廢話!你就說有什麼事吧。”


    “土地爺,這廟是新蓋的吧?”我為了緩和土地爺對我的不滿,便討好地問。


    “這裡除了那尊滴漏,全是新的。”他指指左邊一個銅制的龐然大物,“大煉鋼鐵那年,它自己沉到包府坑裡,破‘四舊’那年,它又沉了下去,所以這廟裡的東西,隻有它逃過了劫難。”


    “這就是打更人計時用的更漏吧?”我仔細聽聽“滴滴答答”的滴水聲。


    “它是日子!”


    “土地爺,我想問問很早以前,在這條街上住過的一戶人家和他們的街坊。”


    “我早知道,你就是為這件事來的。”土地不無得意地哼哼著,推推坐在他身邊的少年。


    “你是誰?”我轉向少年。


    “我是你!”


    這回答令我又驚又氣又好笑。我瞇起眼,不無挑釁地將面前的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


    這少年面頰瘦削,高鼻子,一雙不大的眼睛罩著一層迷蒙的光彩,像是藏著一個夢;他穿件淺咖啡色厚咔嘰束袖大翻領青年裝,草綠色絲哔嘰燈籠褲,茶色高幫回力球鞋,同當今的時尚少年別無二致,但我卻在多年以前見到過他。


    我詫異不已,不禁又問:“你怎能是我呢?”


    “我就是你。”


    我無語,望著這個坐在土地爺旁邊的少年,心裡湧起一陣悲哀。


    少年拉起我,向被人們稱作“過去”的地方大步走去……
    在線試讀
    光復樓老板





    大約在我家回到舊京兩個月之後,一個寒風逼人的中午,有個身裹棉軍大衣的人叩開了我家大門。也許是因為那人身軀過高,也許是因為那件黃色軍大衣太舊太短,軍大衣的下擺在不過膝蓋的地方,擺來擺去,像是幼稚園小朋友身上的罩衫,有點滑稽可笑。在二院裡我認出了他,急忙拉住他冰涼的手把他引進上房。進了房門,看見錯愕地木然坐在沙發裡的母親,他伸出手說:
    “我,杜農,”看到母親有點發愣,他又說,“藝術家杜農,不認得了?”
    “原來是杜院長呵,”母親欠身與他握手,問,“你怎麼到這裡了?”
    “我到舊京已經兩天了,白副官長本說今天陪我一起來看您。臨時他又有別的事。”杜農低頭朝身邊瞧了瞧,找了一張沙發坐下。
    “你不是在邯鄲嗎?不是同新八軍一起到八路那邊去了嗎?”母親滿臉狐疑與希冀,期盼著杜農能帶給她一些關於父親的消息。
    “我是被‘歡送’回來的。”杜農張張雙臂,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快活地笑了笑。
    “被誰‘歡送’,怎麼個‘歡送’法呢?”母親緊跟著問。
    “當然是被共產黨‘歡送’的了。怎麼‘歡送’?雖然沒有敲鑼打鼓,也算客氣的了。我們不願意留下的人被請到邯鄲的飯館喫了一頓飯,發了路費。一位陪我們的首長還說,如果回去之後又想回來,照樣歡迎。”杜農以他那慣常的樂天的玩世不恭的態度大笑起來。
    “你們這是演的什麼戲……”

    光復樓老板


     


     


     



     


    大約在我家回到舊京兩個月之後,一個寒風逼人的中午,有個身裹棉軍大衣的人叩開了我家大門。也許是因為那人身軀過高,也許是因為那件黃色軍大衣太舊太短,軍大衣的下擺在不過膝蓋的地方,擺來擺去,像是幼稚園小朋友身上的罩衫,有點滑稽可笑。在二院裡我認出了他,急忙拉住他冰涼的手把他引進上房。進了房門,看見錯愕地木然坐在沙發裡的母親,他伸出手說:


    “我,杜農,”看到母親有點發愣,他又說,“藝術家杜農,不認得了?”


    “原來是杜院長呵,”母親欠身與他握手,問,“你怎麼到這裡了?”


    “我到舊京已經兩天了,白副官長本說今天陪我一起來看您。臨時他又有別的事。”杜農低頭朝身邊瞧了瞧,找了一張沙發坐下。


    “你不是在邯鄲嗎?不是同新八軍一起到八路那邊去了嗎?”母親滿臉狐疑與希冀,期盼著杜農能帶給她一些關於父親的消息。


    “我是被‘歡送’回來的。”杜農張張雙臂,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快活地笑了笑。


    “被誰‘歡送’,怎麼個‘歡送’法呢?”母親緊跟著問。


    “當然是被共產黨‘歡送’的了。怎麼‘歡送’?雖然沒有敲鑼打鼓,也算客氣的了。我們不願意留下的人被請到邯鄲的飯館喫了一頓飯,發了路費。一位陪我們的首長還說,如果回去之後又想回來,照樣歡迎。”杜農以他那慣常的樂天的玩世不恭的態度大笑起來。


    “你們這是演的什麼戲……”


    “一臺大戲,一臺大戲,一臺真正的轟動全國的大戲。新八軍反內戰起義還不夠轟動嗎?”杜農的面部表情突然變得莊嚴了,似在沉思,“我反對內戰,我不贊成國民黨,可我也不贊成共產黨。我回來了,我是真正離開內戰戰場了。”


    “師長如今的情況怎麼樣?”母親輕聲問。


    “師長升任軍長了。”杜農搖搖頭,我看到他的臉上瞬間滑過一縷不易覺察的苦笑。


    “怎麼就放你回來了呢?”母親又把話扯回來。


    “不是放,是‘歡送’。”


    我坐在杜農身旁,聽他很有興味地講述著他在邯鄲的經歷。起義後不久,大軍區政治部召集新八軍將校級軍官開了一次座談會,宣布對起義軍人的政策。總的精神是“留者歡迎,去者歡送”八個字,歡迎大家參加反內戰起義的義舉,但並不勉強哪個人一定留下,去留自便;如有要去的,也予歡送。參加座談會的新八軍近百名將校軍官,聽罷大軍區首長的講話,紛紛表態留下,無一個表示離去,連已決定離隊的副軍長和一個師長,也無發言,隻有他杜農在會上說了一番同會場氣氛不協調的話。


    藝術家杜農有聲有色地給我們表演了一番當時的情景——


    “我請求準許我離隊。”杜農突然站起身說,因激動把身下的椅子踢倒了,弄出一陣響聲。


    “請問您是哪位?”首長溫和地問。


    “我是二八五野戰醫院上校院長杜農。”


    “呵,是位知識分子。”


    “是的,我曾在日本仙臺醫學院讀過五年書,後來回國參加抗戰。”


    “那你留在解放區,用你的知識為解放區軍民服務不好嗎?”首長微笑著問。


    “我反對內戰,但我不願留下。”


    “為什麼?”首長饒有興趣地又問。


    “我不贊成共產黨的政策,”杜農直率地說,坐在他身旁的醫務處處長用手推推他,示意他不再說下去,他卻怕意思沒有表達明白似的,繼續補充道:“我是個自由知識分子,我追求的是民主與自由。”


    會場猝然沉寂下來,有些人低下頭,有些人臉上堆起尷尬的笑容,有些人神情緊張,誰也不知杜農這種明顯冒犯的話,會引出什麼後果,一時偌大個會場,鴉雀無聲。是誰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令人不覺暗暗一震。


    稍停,首長哈哈笑了幾聲,寬宏大量地打量著杜農說:“好,杜院長是個坦率的人,我們尊重你的意願,歡送你回去。”


    “謝謝。”杜農點點頭,坐下身去。


    首長直望著杜農又說:“如果你回去之後,仍找不到你心目中的民主自由,可以再回來,不要忘記,我們還有一條是‘來者歡迎’啊!”


    杜農就這樣離開了移駐武安的新八軍來到舊京……


    過了幾天,杜農在白副官長陪伴下,又來了。白副官長支支吾吾好像有什麼話不好說,杜農越看越著急,抬手把軍帽拉下來當扇子扇著,直說:


    “太太,我同白副官長是來向您借錢的!”


    “為什麼要借錢呢?”母親問。


    “我們商量著要在這條街上開間飯莊。”


    一聽說這個十鼕臘月拿帽子當扇子的杜農要開飯莊,我不禁回想起他當初同我們家相識的情景來。


     


     



     


    半年前母親患了一場病。一天,一個瘦高的穿身粗布黃軍裝的中年人,出現在母親面前。


    “我是杜農,藝術家!”


    母親打量著眼前這個身穿緊窄的皺皺巴巴軍裝,渾身骨節向外賁張的人,怔了怔。


    那人伸出一隻骨節明顯的大手,又自我介紹說:“藝術家杜農!”


    母親猶疑地將手伸過去,望望兩旁,問:“杜院長哪?”


    “報告,”站在杜農身後,一個穿身同樣的粗布軍裝,面色赤紅,手中挽著三條馬韁繩,看年齡隻有十六七歲的士兵,向母親行了一個軍禮。“報告太太,這位就是杜院長。”


    “是的,”杜農習慣性的雙腳一收,猛一挺胸,“二八五野戰醫院院長杜農前來報到。”


    “報啥子到呀,我是請您來看病的。”母親忍不住笑了。


    “是的,師長交代過。”杜農說。


    “杜院長不是學醫的嗎,什麼時候成了藝術家?”母親打趣道。


    杜農那缺乏血色的被青色胡茬幾乎遮去一半的狹長臉膛,紅了一下,兩個布滿微血管的顴骨剎那間變得赤紅。他靜靜一笑,堅持說:“我一直愛好藝術,獻身藝術,行醫是我服務社會的職業。“


    接著,杜農看到我和小弟,一視同仁地向我們伸出大手,自我介紹著:


    “藝術家杜農!”


    “藝術家杜農!”


    我們全家就是這樣認識杜農的。那時我們住在豫南伏牛山腹地一個叫我坪的小寨裡,母親像深山裡的一些女人那樣,在不知不覺中脖子粗了起來。杜院長給母親仔細做了檢查,診斷為甲狀腺腫大,也就是山裡人所說的癭,缺碘所致。


    “不要緊,不要緊,”一面安慰母親,一面要那個名叫從小丁的小兵從馬馱子上取來幾盒藥針指著說,“這是氯化碘,打下這幾盒藥針你的病就好了;對了,還要多喫些海帶。”


    每隔兩三天,杜農就帶著從小丁從幾十裡外騎馬來給母親打一次針,他為人熱情、風趣,很快就同我家上上下下都熟了。他是浙江人,母親說南方人好喫,要小哥找房東家的十四少爺帶幾個人到白河邊炸些魚回來。一顆手榴彈扔下去,河面泛起一片白,十四少爺們下水撈上來一籮筐震昏的魚。杜農圍著籮筐來回走了幾圈,伸手掂出幾條脊花魚,興奮得不住搓手。給我家做飯的一個同鄉——一個泡蘑菇不願上戰場的排長在爐子上支起了油鍋,杜農一聽到滾油響,立即放下剛從我母親身上撥出的針筒直起身問:


    “是要油炸嗎?”


    “打針不行還要油炸?”母親驚恐地望著杜農。


    “魚,魚,你們說的脊花魚就是名貴的鱖魚呵,這種魚怎能油炸?要清蒸,清蒸纔能保有原味。”


    原來杜農說的是魚,弄得驚慌的母親隻有苦笑。


    杜農不管母親的表情,救火一般衝進了廚房,從油鍋邊搶下了那幾條鱖魚。


    我們全家嘗了杜農做的清蒸鱖魚,確覺味美,都說好喫。一席贊美的話,說得他纔喝了三盅酒就醉了,於是,道出一番宏論來:


    “燒菜是什麼?是烹調!烹調是什麼?是廚藝!廚藝是什麼?是藝術!”杜院長排炮一樣的自問自答,把大家鎮住了。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偷笑一下,被他看到,他說:“別笑,烹調是藝術的一種。”他頓了頓,似乎想打住話頭卻未能打住,“你們河南人太不講究喫,這與我們江浙人不同。我喜歡烹調,我不僅會做江南菜,還會做日本菜,西菜;有機會我給你們表演一二。對啦,我早想請師長喫頓飯,但洛陽有什麼好館子?隻會做大魚大肉,我怎能請師長喫那種東西?托人買了海參魷魚,猴頭燕窩,我要親自下廚為師長辦桌酒席。可惱的是洛陽失守了,這一年多來部隊不斷轉移,我沒有工夫去做,師長也沒有工夫來喫,那些魷魚海參還一直在我的馬褡子裡裝著。我連換洗衣服都丟了,這些東西我沒有丟,我要讓師長看看我的廚藝,我的藝術!”


    杜農雖然有點語無倫次,卻表達了對我父親的一份情感,母親似乎深受感動,頻頻頷首,不料我卻橫插一句說:


    “原來藝術家就是會做菜呀。”


    母親斜了我一眼,生怕我的話觸犯了杜院長,杜院長卻毫不介意,隻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是個戲劇家。”杜農神秘地一笑,輕聲說。


    “你演過什麼戲嗎?”我緊問。


    “你看過話劇《家》嗎?”他反問我。


    “我隻看過小說,沒有看過話劇。”我說。


    “你在《家》中演誰?演高老太爺?演覺新?”談到演戲,小哥來了興趣,不無欽羨地望著杜農連聲問。


    “不,我這個臺型不適合在劇中扮演角色。”杜農低頭看看自己的身軀,“戲劇家不一定都是演員。”


    “呵,您是導演?”小哥瞪大充滿希冀的眼睛,等待著一個大導演的即刻出現。


    “不,我負責燈光。”


    “唉,”小哥嘆了口氣,我也跟著嘆了口氣。


    “對一場戲來講,燈光是非常重要的。”杜農沒有受嘆息聲的影響,愈加激昂地繼續說,“前年在洛陽西工禮堂演《家》,你們看沒有看?如果你們看過的話,一定不會不記得鳴鳳和覺慧那場戲,不會不記得那紛飛的雪花,那雪景多美呀!”杜農微閉雙目有些陶醉地搖了搖頭,“你們知道那雪花是哪裡飛來的嗎?是我把白紙剪成碎片,裝在一個大風桶裡,然後爬在戲臺的棚頂,猛烈攪動風桶把手,讓碎紙變成雪花飄下來的。”


    我想像著杜農這個藝術家爬在棚架上有點怪可憐的樣子,偷笑出了聲,但他渾然不覺,隻顧忘情而自豪地說下去。


    杜農是個愉快的風趣的好人,來的次數多了,同房東汪五爺家也熟了。我坪小寨裡住的是一個大家族,老弟兄五個,幾十個小姐少爺依次按序排列。五老爺膝下有一男五女,即十四少爺、三小姐、四小姐、七小姐、十八小姐、十九小姐。正在女子高中讀書的七小姐因肺癆病休學,同早已女師畢業而因陪嫁問題尚未出嫁的四小姐住一個房。杜農被汪五爺請去給七小姐看病,每次診斷後,杜農就會不停地自語:“盤尼西林,盤尼西林。”好像那個叫盤尼西林的神仙或惡魔,能夠被他用咒語咒出來似的。他沒有盤尼西林,汪五爺也弄不來盤尼西林,七小姐的病情隻有一天天加重。天熱時,大人給我在緊靠四小姐窗下的回廊裡搭了張床,我整夜聽到七小姐的咳聲與四小姐對妹妹的輕輕絮語。我聽不出她說什麼,但感覺那聲音羽毛般的輕柔與溫暖。四小姐長得十分好看,說話的聲音散發著香味,使那間住有病人的住房也變得溫暖起來。有一天母親同杜農開玩笑,說五老爺說了,你要把七小姐治好,就將七小姐許配給你。杜農突然收住笑容,沉默不語。我從沒有見過杜院長如此嚴肅,嚇了一跳。下午我在白河邊看到他面對河水發愣,想走近,從小丁在一叢柞樹棵子後面向我招手,示意我離開。後來小從告訴我,愉快的杜院長其實心裡很苦,他的妻子兒女在淞滬戰役期間被日本飛機炸死了;每逢想起妻兒的慘死,他就會這樣發獃半日。


    杜院長告訴母親,過去他也害過肺結核,後來在西安一間大醫院治好了。這種病有一種特效藥叫“盤尼西林”,如今買不到,就是可以買到,價錢貴得很,怕是汪五老爺也未必舍得花這個錢。七小姐的病已到晚期,他怕是無力回天了。


    一個月後,七小姐死了。埋七小姐那天,杜院長正巧趕上。


    秋風攪動著滿地黃葉,老楊樹的樹梢已經快禿了。一口白木棺材從寨裡抬出來,沒有響器,也沒有人送殯,隻有一個長工模樣的人倒行在棺材後面,不停揮動钁頭刨翻路面的泥土。杜院長與從小丁剛從河那邊過來,牽著馬站立在路邊。望著那口白棺材,他不解地問身邊的一位老者:


    “為什麼棺材不漆一漆就入葬呢?”


    老者看他一眼,說:“我們這個地方的風俗,未過門的女兒死了,隻能用白木棺材。”


    “那個人為什麼在棺材後邊刨路呢?”


    “未過門的女兒死了,是討債鬼,要刨斷她回家的路,教她不能再回來討債。”老人麻木地說。


    “這是什麼風俗?太不人道!野蠻!”杜農突然大怒,臉膛倏地血紅,衝過去奪了跟在棺材後邊那人手中的钁頭。他和從小丁一直把七小姐送到墳地,本來是不培墳塚的,他與從小丁卻給七小姐培了一個很大的墳塚。他還擦著滿頭大汗,跑了半個山坡采了一把野菊花放在墳塚的新土上,然後,向墳塚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這件事之後,寨裡人都暗稱他“瘋子”,更有口舌缺德者,說他是想媳婦想瘋的。其實,杜農對七小姐一點沒有那種意思,他隻是同情那個可憐的女孩罷了。


    瀟灑的杜農一派身赴國難,四海為家的氣度,從不考慮個人私事,卻關心起我的婚事來了。那年我剛剛十一歲。


    他要給我說親,說的是汪五老爺家的十九小姐。


    十九小姐與我同歲,圓臉,白淨,一雙汪一泓泉水樣的大眼像被山風吹拂著似的,總含著沉靜的笑意。她和她的姐姐十八小姐都與我同在小寨私塾讀書,平日同出同入,相處十分親密。十九小姐待我好,到了繅絲季節,每逢我與她一起從大門裡的繅絲鍋旁走過,要繅絲師傅抓起一隻大鐵笊籬從鍋底撈起滿滿一笊籬絳紫色的蠶蛹來,十九小姐總是把飽滿的挑給我。有時她穿著綢衫綢褲跟著我到白河邊浮水,走向白河邊時,兩人扶肩挽臂,被人戲稱“小夫妻”,都一點不在意。可是,多事的杜農一說媒,十九小姐突然不再理我了。我恨上杜院長了,還編了順口溜罵他。每看到他與從小丁騎著馬過河來給母親打針,我就遠遠站在布滿五顏六色山蠶的柞樹叢後面高唱:


     


    二百五醫院三匹馬,


    高馬屁後掛盞燈,


    院長肚裡流了膿,


    一個小兵是顆釘。


     


    母親知道我編著法子罵杜農,很生氣,要打我,杜農卻將我拉過去,用一隻帶酒精味的手撫摸著我的頭頂,誇獎地說:


    “這孩子是了不起,懂藝術,將來可以像我一樣成為藝術家。”


    我感到,杜院長對我的贊許是真誠的,但一想到將來不知我能不能成為他那樣的藝術家,就又十分惶惑了。


     


     



     


    白副官長白甫臣近也經歷了一段故事。白副官長把我們從南陽接來舊京,雖然路經許昌時已知道部隊出了變故,但作為軍人,他仍堅持歸隊復命,後又被派回來接新八軍的眷屬。他聯絡了一批眷屬,先叫他的勤務兵帶路北上,待他準備親自帶第二批眷屬出發時,那邊傳來消息,他那個回到部隊的勤務兵被政治部抓了;事情鬧得越來越大,雖然他十分明白加予勤務兵的罪名是無稽之談,但他不能不有所顧慮,隻好滯留在舊京。他把妻子楊水仙,女兒白麗金,兒子白俊儀安排在我家後院住下,時間一長,一家人的生計就成了問題。他這個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院畢業的人想到開飯莊,恰好在街上遇到被‘歡送回來’的杜農,兩人一談,總想在烹飪學上一展身手的野戰醫院院長,拍手叫好。


    兩人商議,飯莊取名光復樓,含紀念與張揚抗戰勝利之意,選址在小油坊街中段。一般說來小油坊街是個富人聚集的地方,拜親訪友,免不得酒宴應酬,生意好做。


    二人計議停當,到著手辦事,纔發覺缺了點什麼。缺什麼呢?缺本錢。白副官長搔著短發說:


    “老杜,你感到我們的計劃還有點欠缺沒有?”


    “欠缺什麼?”


    “錢,本錢!”


    “錢?小事一樁。”藝術家杜農的氣派顯現出來了。


    “你有錢嗎?”


    “我沒有。你有嗎?”杜農反問。


    “我也沒有。”白甫臣答。


    杜農看見白甫臣垂頭喪氣的樣子,拿過一張紙,掏出鋼筆在上面畫了一座飯莊,招牌上寫了“光復樓”三字,端詳一陣,說:


    “這不就成了嘛。”


    白副官長抓過紙一看,“你真夠浪漫蒂克的了。這不是紙上談兵、紙上談兵嘛……”。


    “怎麼是紙上談兵呢?我們不是隻差沒有本錢嗎?借借不就可以了?”


    “向誰借?”


    這個問題把杜農也難住了。他認真想了想說:“不可以問凡太太借借?”


    “唉,凡太太如今也夠難的了……”


    “我們也不是不還她,再說我們給她利息,不就把她的死錢變成活錢了嗎?”杜農說。


    白副官長雖感到不忍向母親開口,後來還是同杜農一道向母親提出借二十兩黃金的要求,一年為期,年利二分。白甫臣和杜農不僅是我父親的老部下,又同我家熟稔得很;再說,杜農為人直正,白甫臣已不像年輕時的孟浪,母親也信得過,就無可奈何地答應了。


    “我不要你們的利息,一年為期,到期一定還我。”母親悲戚地瞧了瞧面前的兩個大男人,“你們知道,我一個女人家帶著幾個孩子不容易。”


    “凡太太請放心,我杜農從不食言。”


    “利息還得有,哪有借錢不給利息的。”白副官長很難為情地搓著一雙又紅又凍的手。


    母親沒有堅持,後說是收一分利。然後從裡屋取出二十塊小金磚,均分兩份,每份十塊,分別交到白甫臣和杜農手上。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光復樓開張都算是小油坊街一大盛事。


    兩掛千字頭長鞭在噼噼啪啪的煙霧中,燃放得驚天動地。爆竹聲一停,嘉賓們絡繹進入張燈結彩的店門,白、杜兩位老板站立階下恭迎,門側的外櫃不斷高喊“貴客某某太太、某某大人到”,幾個堂倌在店內回應著,“請”字不絕於耳。大堂和側房的十幾張方桌已經“擺臺”,杯盞碗筷,擺得停當。賓客逐漸按首座,二座、三座等等依序入座;有不少謙讓者,你推我辭,未上菜已有一番熱鬧。我隨母親、四姨夫、四姨、閑客黎煥如黎軍長及他的小姨子宋曼曼坐一張臺,大姨從不湊這種熱鬧,謝辭未來。


    光復樓其實無樓,飯莊建在一座四合院的前院。臨街的四間客廳房正中開門,作為鋪面和大堂;東西廂房設雅座,鼕去春來院內兩棵洋槐樹一串串白花正開得熱鬧,使滿院飄蕩著洋槐花特有的刺鼻香氣。


    賀客有身穿制服的軍政界人士,有富商小賈,有能夠露個臉面的街坊鄰裡;有獨自一人來祝賀的,有帶太太小孩的;有被馬道街新到時裝裝備起來的“吉普女郎”式的女人,也有頭戴瓜皮小帽、手托水煙袋的遺老;各色人等,笑語喧喧,個個表現出身價十足的模樣,但沒有一個真正的當權顯要。可能因為開店本錢是母親借出的緣故,在賓客中忙於周旋與寒暄的白、杜二位老板,還時時走到我們這張臺旁,殷勤招呼。


    白副官長今天身穿長袍馬褂,滿臉堆笑,頓時有了一種生意人的風度。杜院長卻是一身洋行頭,西裝革履,一個折疊整齊的鮮紅手絹從上衣口袋裡探出頭來,向外噴著香氣,倒真像要登臺演出似的。宋曼曼“白副官長、杜院長”的熱情呼喊著,黎煥如說要改改口了,以後對這二位得喚老板纔是。機伶的宋曼曼立即調皮地一笑,改叫起“白老板!杜老板!”杜院長看到宋曼曼的表情竟紅了臉。我不知哪來的胡思亂想,拉住他的手問:


    “你不當藝術家了?”


    “誰說的?”


    “你如今是——”我學杜農伸手的樣子,做自我介紹狀,“我是杜農,老板!”


    一桌人哄笑起來。


    “不不不,仍然是‘杜農,藝術家’。”杜院長擺擺手,“我先開飯莊當老板,賺了錢開間醫院;開醫院賺了錢,我就開辦一個藝術學校、一個話劇團,我當編劇兼導演,到那時,我就是大藝術家了。”杜院長陷入遐想,慈愛地拍拍我的頭。


    大家聽著杜農這個“雞蛋變雞,雞變羊,羊變牛”的計劃,都有些愕然。


    光復樓飯莊開張即日,打出了“烹飪藝術家杜農江南新菜式”的旗號。舊京人很少喫到江南菜,追新逐奇,一時生意十分興隆。我從店門經過,常常可以看到堂面裡有包桌和許多臨客,猜拳行令,吆五喝六,自有一番熱鬧。白老板多次請母親前去“賞光”,“賞個光,太太,杜農侍弄的幾樣江南菜不錯,有空帶孩子們過去嘗嘗新鮮。”白老板遇到母親總這樣說,可是母親隻表謝意,卻不帶我們過去。有時母親在家招待她的那班一起打麻將的干姐妹,會指派人到光復樓叫上一桌,由店上伙計按“八仙莊”的規矩,四碟八碗的,用禮盒抬過來。一次父親從前的參謀長魏然堂請我們全家和黎煥如喫飯,我纔第二次走進光復樓。


    魏然堂做煙葉生意賺了些錢,要請我們全家喫飯,母親再三推辭,魏然堂仍在光復樓訂了一桌。我們全家和黎煥如、魏然堂來到光復樓前,白甫臣、杜農早在店門口迎候。魏參謀長同白、杜二位原本是上下級的關繫,見面後自然有一番寒暄一番人生滄桑的感慨。入座後,黎煥如看著杜農說:


    “今天不喫你的杜記江南菜。今天要讓魏參謀長嘗嘗咱們地道的舊京菜。”


    “好,就喫咱們的舊京菜。”杜農答應著。


    “哈,聽你們‘咱們咱們’的,都成舊京人了。”魏然堂開玩笑道,“可不要合伙耍我這個外地老杆呀!”


    “他們誰敢?”母親打趣地說,“如今你是財主,比當個破參謀長威風著呢。”


    “嫂子,你不知道我的情況,我算什麼財主!”魏然堂苦笑道。


    謙讓一番之後,坐齊了,菜也點好了。白老板輕聲問:“喝啥酒?”


    “汾酒,老汾酒。”黎煥如隨便答了一聲。


    酒暖好後,開始上菜。頭菜是個攢盤(拼盤),接著堂倌捧來一條一尺多長的活魚,魚鱗青中帶黃,魚鰓翕動,魚尾左右搖擺。全桌人剛發出驚訝聲,卻聽白老板介紹道,“這是今早纔從柳園口打上來的黃河鯉魚。”大家更是驚喜不已。


    “各位先生太太,請問這魚咋喫法?”捧魚的堂倌問。


    “鯉魚焙面,當然是鯉魚焙面!”黎煥如不假思索地高聲說。


    “好,鯉魚焙面!”堂倌高喊一聲,雙手往後一扔,活魚在他身後劃條弧淺,準確無誤地落在廚間。接著按照舊京的規矩,先上了四個冷盤,跟著上了八個熱盤、四個蒸碗,中間穿插了甜、酸辣和清味三道湯,後是一道丸子。菜式無非是燒三樣,蝦仁蓋底、小蘇肉、黃燜雞、糖醋裡脊、醬牛肉、蔥爆羊肉、粉蒸肉、四喜丸子之類,而讓我驚奇的是套四寶與奶湯鴿蛋。套四寶是將鴨、雞、鴿和鵪鶉一層層套起烹調,做法實在精巧;奶湯鴿蛋另有一番巧思,乳白色的上湯裡,顆顆鴿蛋和幾條青菜漂浮著蕩漾在氤氳的熱汽中,像遠方縹緲的星洲,神秘而誘人。


    在我的記憶中,魏參謀長請我們喫這頓飯的時候,光復樓的生意為興旺。後來聽白老板幾次向我母親訴苦,物價飛漲,苛捐雜稅,不堪重負;附近軍官俱樂部和軍官總隊的老總們喫慣了白喫,賒欠多,賬難討,生意連連虧本。母親勸他們停業,起碼少賠幾個,白老板唉聲嘆氣地搖著頭,說是騎虎難下,隻好硬著頭皮往下走了。


    白老板將我母親的意思轉告給了杜農,杜農杜老板不像白老板那樣悲觀,更不會接受母親的勸告。


    “你別老唉聲嘆氣的,”杜老板給白老板打氣,“近生意淡了些不是?不過這兩天我又想出個好辦法。”


    “啥好辦法?”  


    “開西餐!”     


    “開西餐?”


    “是的,開西餐,舊京還沒有一家西餐館不是?救濟總署有不少外國人,花園口堵口工程處有不少外國人,還有美國空軍人員,我想我們店裡增設西餐會有生意。”


    “也是,但到哪找西餐師傅呢?”


    “這你就不必發愁了。”杜老板撇撇薄薄的嘴唇,神秘地微微一笑。


    增設西餐後,光復樓確實又紅火了一陣。救濟總署那些白皮膚、藍眼睛、身著西裝的人來了;頭戴船帽、腳蹬短皮靴摟著吉普女郎的美國大兵來了;甚至不顧龐大的水陸兩用吉普車是否會堵塞街道的洋專家、洋司機也來了;當然軍官俱樂部和軍官總隊那些專愛湊熱鬧的軍官也來了……不管如何,生意好轉,白、杜二位老板自然高興。


    為增設西餐,杜農請上海一位朋友介紹來一位西餐師傅,又將院內西廂房闢為西餐廳,添置西餐用具擺設,挑選“Boy”,幾乎是事必躬親,日夜不離,很忙了一陣。


    一個涼爽的秋晚,幾個常客——幾個經常記賬的軍官走進西餐廳。由於幾天前杜農向他們討過賬,見到杜農故意不理不睬,叮叮咣咣地拉開椅子,高聲呼叫“Boy”。


    “五份黑椒牛扒,五份羅宋湯,五杯葡萄酒。”一個身材低矮、肩寬腰粗的軍官大大咧咧地把軍帽往桌上一撂,對走過來的“boy”吩咐道。


    “Boy”一面寫單一面彎腰湊前含笑說,“老總,本店不再記賬。”


    “誰說的?”


    “這是老板交代的。”


    “要付現錢是吧?怕老子還不起賬是吧?媽的!”矮子軍官罵一聲,突然撕下領子上一個少校領章,往桌上一摔,惡毒地嘻嘻一笑,“老子這個東西還值幾個錢吧?押給你們!”


    看樣子這幫人是想鬧事,“Boy”扭轉頭望望站在酒櫃前的杜農,杜農向他點點頭,示意他照常服務。


    “老總,請問牛扒要幾成熟。”


    “六成!”矮子齆聲齆氣地答一聲,圍坐桌旁的幾個軍官互相看一眼,無緣由地大笑起來。


    “有啥好笑?笑你姐的奶子!”矮軍官粗俗地眨眨眼睛。


    端上牛排,矮軍官隻咬了一口,就將盤子摔了。


    “怎麼了老總?”“Boy”急忙上前詢問。


    矮軍官掄起手臂就給了“Boy”一個耳光。“媽的,這是人喫的嗎?要我們茹毛飲血呀!”


    “什麼事?什麼事?”杜農趕快走過來。


    “什麼事?你看看你們做的啥牛扒,血淋淋的,能喫嗎?你們隻知道賺錢,就這樣拿生東西給顧客喫呀!”


    “你不是要六成熟嗎?”“Boy”撫著腮幫爭辯。


    “放你娘的狗屁,六成熟也得熟嘛!拿生的給老子喫,老子今天揍死你!”矮軍官又揮拳打去。


    “不能打人,豈有此理!”杜農阻止矮軍官,怒叱道。


    “老子還敢打你呢!”矮軍官向杜農撲去。


    杜農不慌,與矮軍官對打。矮軍官回頭瞧瞧幾個同伴,喊道,“狗日的,還不給我上!”幾個人起身,圍著杜農亂打,杜農不敵也不逃避,終於被打倒在地。


    杜農頭破血流,手臂骨折,住進同濟醫院治療。


    飯莊被砸,杜農傷重入院,三分局曹局長以店內發生打架鬥毆影響治安為由,勒令飯店停業半月,自此,氣大傷,遂一蹶不振。待杜農傷愈出院,與白老板重整河山時,往日的光復樓飯莊已變成了個不起眼的醬肉鋪。


    我常去醬肉鋪買醬牛肉和鹵雞蛋,看到白、杜老板束上圍裙兼做起伙計的角色,雖然忙前忙後,生意卻不如人意。為了同街口對面那間老醬肉鋪競爭,他們又賣起了醬驢肉。人們說“驢肉滾三滾,玉皇掉下天”,驢肉的香味吸引了不少顧客過來。有一天傍晚時分,我看到原來趕車把我們從南陽拉來舊京的車把式王福喜拉著一匹大腿受傷的馬一跛一瘸地走進小街。我認出這匹馬是在左邊繃稍的名叫獨眼龍的小青馬。王福喜問我白副官長的住處,我指指醬肉鋪,他走過去把馬拴在一根門柱上,向裡喊了兩聲就進去了。我好奇,心想這個原本喜歡咬著一綹胡子露點惡狠狠兇相的大車老板,如今怎麼變成這麼個餒樣子,隨後也跑著進了店鋪。聽他同白甫臣、杜農說的話,知道他連人帶車被新五軍抓了伕,如今他是從蘭封一帶的戰場上剛跑出來的。夜裡他騎著小青馬從兩軍對壘中逃跑,小青馬不知被那一方面打中了一槍,死活總算逃了出來,想找個地方暫時安身。小青馬能治則治,不能治就當馬肉賣了。白甫臣叫伙計把馬牽到後院,看看馬腿說:


    “傷了骨頭,我看是治不了。”


    “那就給你們留下,您隨便給幾個錢。”滿面泥汗的王福喜說。


    “它代你挨了一槍,瘸著腿救你一條命,你就這樣對它?”杜農不滿地斜視著王福喜。


    “那你說咋辦?”王福喜憤憤地嘆口氣,“媽的,想當年是老子拉伕,想不到如今叫龜孫們拉了伕。”


    白、杜二人不語。白甫臣知道王福喜曾在二十九軍一個連裡當司務長,喜峰口戰役負了傷,瞎了隻眼睛,十幾年過得不容易,看看王福喜如今落魄的模樣,心裡酸酸的。


    “副官長,找人把它放倒吧,等它死了,連肉都不能賣了。”王福喜乞求道。


    白甫臣看看杜農,“你動刀?你是拿刀的好手。”


    “我是做手術治病的,不是殺人的!”杜農憤怒地將白甫臣頂撞回去。


    “這是匹馬,不是人!”白甫臣說。


    “它為抗戰瞎了隻眼,它同我們一起流過血!”杜農吼道,轉身向賬房走去,走到賬房門口又轉身說了一句:“再說,我們也不能掛驢頭賣馬肉!”


    在王福喜再三乞求下,白甫臣叫來兩個伙計做幫手,幾個人還是將這匹命運悲慘的兩次負傷的馬放倒殺了。


    我陪著杜農坐在賬房裡。杜農在翻閱魯迅的《狂人日記》,他時時不忘記他崇拜的這位學長。他把臉埋在書裡,但他的耳朵卻聽著外面的動靜。當小青馬後淒厲地嘶鳴一聲,他流淚了,我看到他那瘦薄的雙肩在微微發抖。


    我也哭了。我想起那隻在明麗的朝霞照耀下,跌入黃河的耳尖有個白點的棗紅馬,想起那個凝固的浮在波濤上不肯下沉的影子。如今,連那個影子可能也不存在了……


    王福喜在醬肉鋪住了兩天,搬進街西頭的小廟,自此以後,這座土地廟有了一個左頰下一顆青瘊上長了幾根長須的廟祝。


    小青馬的肉被眾人當驢肉分喫了,不久,醬肉鋪走向末路。


    頑強的杜農仍不肯就此歇業,他支起兩口大鍋,用棉被包裹好兩個大缸,開始賣胡辣湯和豆沫。每天東方初始,這位在炮火下曾經為無數傷員開過刀的上校,立在寒風中,手拿長勺攪著熱氣升騰的湯缸,不斷招徠路人。聽同學說,他的胡辣湯確實料足味好,但我從沒有去光顧過。寒鼕的晨霧裡,遠遠看到那個立在店棚下的瘦長身影,我的鼻子就會像寒風刺進去一樣發酸。每當路過已不是光復樓的光復樓,我總是繞得遠一點。


    賣胡辣湯頂不上房租,後隻好停了。租我家臨街四間客廳住的五十五軍姬參議,要介紹杜農去當醫官,軍階仍是上校,杜農一口謝絕。杜農說:


    “我是真正反內戰的,我絕不參加內戰。”


     


     


     



     


    白、杜兩位老板隻好分道揚鑣,自謀出路。杜農打算回浙江老家,同濟醫院甄院長請他過去幫忙,他就先在同濟醫院住下了。白甫臣聽說考試院將舉行縣長考試,就想踫踫運氣,說不定在走投無路之時不料想會弄個縣太爺當當。


    我有幸目睹了這場考試,因為考場就在我們學校。


    可能是國民政府由軍政、訓政進入了“憲政”時期,戴傳賢執掌多年的考試院要做點事,舊京舉行了這場令人刮目相待的考試——考縣長,借了舊京初中六七個教室做考場。我是初中一年級學生,故能躬逢其盛。全校停課一天,學生們擠在二樓幾個窗口看熱鬧。一大早就從校門進來一批批考員,有大冷天縮著脖子穿西裝的,有邁著小方步身穿長袍馬褂的,有穿中山裝的,有戴頂氈帽穿件撅肚子對襟棉襖的,多的還是穿件黑色或藍色長棉袍、脖子圍條圍巾。他們手中的物件更是五花八門,有器宇軒昂手拿黑皮包的,有一臉嚴肅手提木手把布包的,有肩挎布袋的,有腋下夾個藍布小包袱的,還有幾個人抖抖索索地用個小網兜提個白銅墨盒,兩支毛筆插在口袋裡,一面走一面把提墨盒的手放在嘴邊哈著的。男女老少俱全,看樣子老的已有五六十歲了吧,少的不到二十歲年紀。幾個蓄著花白胡子的老者和幾個花枝招展的女士,在人群中相映成趣,惹人注意。我們這些中學生看得開心,嘰嘰喳喳,不斷評說,引發幾多好奇!到他們入得考場,鈴聲一響,有的嘆氣,有的搖頭,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頭接耳,那考相比我們這些十二三歲的孩子好不到哪裡去,使我們頓時失去了幾許神秘感。戰後,教室的窗子一直破破爛爛,聽說校長把換玻璃的錢私吞了,這些一心希望著撈頂烏紗戴戴的女士們先生們,被破木板隙縫中的寒風吹了半天,早已手腳發麻,熱血也冷卻不少。中午,我在校門口遇到穿身黑色棉中山裝的白甫臣,我喚了他一聲,他對我點頭笑了笑,我問:


    “甫臣叔,考得咋樣?”


    “不咋樣。”他說,又笑了笑。


    我感到當時白甫臣的笑意有些淒涼,心想他大概沒有考好,不料,他卻考取了。


    汜水縣新縣太爺前去上任那一天,自然會想起他的患難之交杜農,白甫臣到同濟醫院請杜農同他一起赴任,卻被正要起程回家鄉的杜農謝絕了。


    “到那裡,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差事的。”白甫臣再一次勸說杜農。


    “謝謝,我不去。”


    “為什麼?難道這不是一個機會嗎?”


    “我反內戰是真的,我不能摻和到內戰中去。”


    “我們到那裡也不是帶兵打仗,有什麼參加內戰不參加內戰的問題。”白甫臣還想說服杜農。


    杜農搖搖頭:“再說,現在看來,我隻有回家鄉纔能籌集到償還凡太太的錢,不知你做如何打算?”


    白甫臣無言以對,兩人隻好握手言別。


    第二年,鼕至那一天,我們全家正圍在一起包餃子,有人敲門,是杜農那邊的人。那人將十二兩黃金交給母親,特別說明十兩是本金,二兩是利息,問起杜農的近況,那人欲言又止,在母親再三追問下,那人說:


    “杜院長上個月死了。”


    “怎麼死的?”


    “肺結核病復發。”


    “為什麼不治?他不是醫生嗎?他不是知道有盤尼西林特效藥嗎?”母親一連聲問道。


    “他不想治,大概也是沒有錢。”


    “這不是錢嗎?”母親托托手中的黃金。


    “這錢是他變賣祖產得來的,是為了還賬的。”那人說。


    那人告訴我們,杜農回家鄉後,去到一間小學當美術老師,他好像對什麼都厭倦了,明知病情一天天嚴重,也不治療,的一樁心事就是償還別人一筆錢。


    白甫臣借母親的黃金一直未能償還。汜水是個窮縣,又是遊擊區,他這位新縣太爺上任不到半年尚未撈到油水,就遇陳賡的部隊路過。他手下隻有二三百個保安隊員,明知不是對手,就換上一套生意人的衣裝逃出了那座破爛的黃河邊上的縣城。省政府定他個擅離職守,棄城自逃的罪名,還說他私吞戡亂捐,下令通緝。他左躲右藏,後經朋友幫忙,更名改姓混到山貨店街《國民日報》當了一名校對員。母親想想這個通緝犯整日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字一校地真不容易,他那租住在我家後院的妻子兒女還要喫飯,也就沒有再提那筆金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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