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短篇我都得想很久
──關於乙一的《ZOO》
文=臥斧
“每個短篇我都得想很久。”乙一抓抓頭。
幾年前,我曾當面訪問過乙一。1996 年,乙一以《夏天?煙火?我的尸體》獲得第六屆日本“JUMP 小說大賞”,彼時他纔十七歲。《夏天?煙火?我的尸體》字數不多,同年十月與另一篇短篇《優子》集結出版,乙一正式成為作家。乙一接下來發表的作品,大多都是中短篇小說,直到 2001 年,纔因編輯認為“作家至少該寫本長篇啊”,發表了長篇作品《暗黑童話》。
那位編輯的說法,並不完全正確。
愛倫·坡和魯迅就是明顯的例外:他們著名的作品全是中短篇,卻沒人會質疑他們的“作家”頭銜。長篇比較容易經營完整的概念、塑造立體的角色,能有更多的空間去鋪陳、表現文學技法;但技法純熟的短篇作品,同樣也能有優異的表現。況且,有些故事原來就比較適合用中短篇的方式敘述,有些作者在小篇幅中甚至比在大長篇裡更能找到發揮的空間。
乙一即是一例。
創作短篇並不比長篇來得容易,乙一在受訪時明白地表示了這一點。如何在有限的字數裡塑造鮮明的角色個性、安排有趣的情節轉折,對創作者而言,都是挑戰。乙一筆下那些看起來怪異但渾然天成的中短篇小說,每篇都是他費力構思的成果,而非隨手一揮而就就能完成的簡單故事。乙一幾近透明、無機質的描寫方式,在中短篇裡能夠濃縮出極大的力道,讀完故事之後,更容易感受到後座力極為強大的餘韻。
短篇集《動物園》就明顯地展現了這個特質。
《動物園》的日文版單行本在 2003 年出版,收錄了十則短篇,每則故事的篇幅都較先前出版的中譯作品更短,但內容更為成熟精煉。《動物園》當中的五篇故事,在 2005 年被五個導演合力拍成五則短片合成的同名電影,2006 年出版了文庫本,拆為上下兩冊,另外加進一篇名為《從前,在太陽西沉的公園裡》的故事。
乙一作品原來就充滿電影感。例如收錄在《動物園》當中的《七個房間》。
《七個房間》描述一對姐弟被不明所以地綁架、囚在一個四壁蕭然、僅有一個出口的房間當中。姐弟探知房間共有七個、每間囚有一人,每日輪換位置,擄人囚禁的殺人魔每天六點會殺掉一人並且分尸;在沒有任何工具的房間裡,兩人要如何逃出生天?情節奇詭、張力滿點,閱讀時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加拿大怪導演文森佐·納塔利同樣充滿幽閉壓力的電影殺陣》──這兩部作品的絕大部份情節都發生在密閉的小空間中,主角們也都被莫名綁架囚禁,殺陣》的角色們試圖在各個暗藏致命機關的房間中穿梭尋找出路,而《七個房間》的姐弟則需面對日漸逼近的性命危險,設法活到後。場景人物都十分精簡,但所營造出來的緊繃張力,卻令人喘不過氣。
集子中同樣充滿電影感覺的,是另一篇故事《衣櫥》。
小叔對大嫂說自己得知了她某個秘密,幾行之後,小叔成了一具尸體,而大嫂正在盤算如何藏匿尸體;屋裡的家人開始尋找失蹤的小叔,秘密眼看就要隱瞞不住……《衣櫥》在一萬多字的篇幅裡頭使用了電影常見的蒙太奇手法,所有跳躍剪接的場景先讓我們產生某種想像,情節推進時再一一地將其推翻、重建令人驚奇的真相。
驚奇結局是大眾小說常見的手法,不過乙一把這個技法推得更遠一點。
在《神的咒語》中,主角“我”是個擁有特殊能力的孩子,隻要集中精神說話,就能改變聽者(無論是人或是動物)的精神或者生理狀態;直至結局來臨,我們纔會發現,原來“我”甚至將這個力量用在自己身上,但因故事以人稱敘述,所以主角不僅自欺,也巧妙地誤導了所有讀者。在與合集同名的短篇小說《ZOO》中,主角雖然沒有異能,但仍以各種手法自我欺瞞──乙一在故事開始沒多久便揭露了這個事實,到了結尾時再來個漂亮的扭轉,不但維持了 結局驚人的感覺,也讓主角原來苦悶的情結,窺見某種獲得救贖的可能。
在乙一的這幾篇作品中,我們可以讀到,常出現的角色關繫及場景,就是家庭。
事實上,在這本短篇輯裡,有超過半數的故事以此為背景,其中《小飾與陽子》及《遠離的夫婦》是帶有十足乙一式悲愁色調的兩篇。《小飾與陽子》描寫一對被母親以截然不同方式對待的雙胞胎姐妹,乙一輕淡地敘述著巨大的悲傷,結局前的一個逆轉,開啟了另一種幸福的新章;而《遠離的夫婦》中的孩子,在某個事件之後雖仍看得見父母親,但父母彼此卻見不著對方,終縱使真相大白,哀傷的事實已成定局。這兩則短篇裡,乙一揭示了家庭式的幸福並不來自血緣關繫,而根植於成員之間彼此的信賴與關愛。
《寒冷森林中的小白屋》從類似基調出發,卻發展出另一種不同的故事。
被不人道對待的孤兒成為沒有善惡觀念的殺人者開始搜集尸體搭蓋森林小屋──〈寒冷森林中的小白屋〉是個冷冽憂傷的故事,背景卻帶著童話的色彩;而初讀時令人想起阿西莫夫經典作品《正電子人》的《向陽之詩》,則以科幻小說的調性,觀察人世的生死命題。這兩個故事從家庭的背景出發,卻帶出“非人”的身份的主角,讓他們冷眼看待世界,一則惡寒、一則溫柔。
上述八篇故事似乎都略顯沉重,但這本合集中的另外兩篇作品完全不同。
《把血液找出來!》的主角是一個沒有痛覺的老先生,他某日醒來,發現自己渾身是血,各懷鬼胎的家族成員於是在危急的狀況下,開始尋找能夠救命的血袋。這個故事有推理小說的情節,以黑色幽默的基調敘述,讀來令人莞爾;另一個同樣有趣的故事是《在墜落的飛機中》,講述一個看起來很懦弱的劫機者脅持飛機,要求機長去撞毀他屢試不中的大學校園,飛機上的兩名乘客卻開始一場與這種緊張場面很不搭調的交易對話,十分滑稽突梯。雖然看似搞笑,但這兩個故事中乙一仍沒放松情感議題,在結局來臨時,依舊展現了各種矛盾卻也合理的人性思慮。
日文文庫版收錄的《從前,在太陽西沉的公園裡》,是合集裡短的一篇。
這是個一千多字的極短篇,描寫一個孩子將手臂探入公園的沙坑裡時,發現有人被深埋其中,甚至要求孩子放他出去。故事看似戛然而止,但其中不止呈現了短篇小說利用緊致濃縮重要情節、帶出意在言外尚有無數可能的敘事方式,還完美地散發出乙一在所有故事裡表現出來的獨特氛圍:與現實之間淡然的疏離、理應驚悚但卻潔淨的字句、令人感覺安心的愁悵,以及溫暖與寒意同時交纏的閱讀感受。
“每個短篇我都得想很久。”乙一這麼說。
不過乙一沒有白白浪費時間。因為這些優異的短篇,也會讓讀者們思索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