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一

民國十三年（1924）的春節和立春踫在了一起，同一天，老輩人說“百年難逢歲交年”，據說會帶來好運，會帶來豐收。

那年的木棉花開得早，也開得格外紅，感覺是剛過完年，一樹一樹的木棉花就都爭先恐後地開了，江岸，山下，路邊，宅院裡外，到處都是紅肜肜的，鋪滿大地。

每到木棉花開的時候，荔雯總是要挎著竹籃去拾那些飄落下來的花瓣，挑大的撿，挑茁壯的撿，這樣的花瓣曬干了纔是好藥。荔雯她爸是醫生，望聞問切樣樣精通，自己配的藥也好，遠近聞名，木棉花瓣撿回家，爸爸總是要親自精挑細選，用涼白開水清洗，再晾曬干了，做成上好的中藥。

荔雯從小就喜歡木棉花，聽阿咪講，阿咪生她的時候正是木棉花紅的季節，荔雯來到世間睜開眼睛看到的個物相就是滿樹紅肜肜的木棉花，剛會走路就滿院子撿木棉花，掛在身上，放在枕頭邊，她喜歡那種淡淡的香味。荔雯從小管媽媽叫阿咪，這一帶人管媽媽也有叫奶奶、阿奶的。阿咪有時候把荔雯采摘回來的新鮮花瓣，洗淨了，放在鯽魚湯裡，荔雯每每想到阿咪做的木棉花鯽魚湯就會情不自禁地流口水，真的，太好喝了。

荔雯家住在一條不大的小河邊，院門口有幾級臺階，伸到河間，拎水洗東西都方便，聽人講這條小河通到東江，東江彎來彎去不曉得彎了多少彎就到了珠江，再通到大海。荔雯有時候坐在河邊的臺階上，把花瓣輕輕放在河面上，看花瓣隨水漂流，想像花瓣會漂到江裡，漂到海裡，那樣子，紅紅的海，想來一定很好看，荔雯把這個感覺寫進了作文。

太陽照在花蕊上，紅肜肜的，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花瓣透著陽光，仿佛能看見裡面的經絡。落在花瓣上的露珠，嬌艷欲滴，清澈透明，蜜蜂飛來了，蝴蝶飛來了，木棉花帶來了春天，帶來了生機，朝氣蓬勃。木棉樹高大挺立，不管不顧地向上向上一個勁地向上，一定要超過身邊的伙伴，那些花草樹木爭不過他，似乎隻能對他仰視，任由他去擋風遮雨。紅花綠葉兩相痴，連理同根棲一枝。木棉花似乎不屑於綠葉的扶襯，急匆匆地獨自綻放，開得滿山滿坡滿世界都是。木棉花盛開的季節，山，是紅的；水，也是紅的。

那些隨風飄落在河裡的花瓣，鋪滿了河，漂到江裡，流到海裡。海，也被染紅了，紅紅的海，風平浪靜時，一望無際，想像踏在這紅毯之上，飄飄然如仙，心醉。

驚濤駭浪時，拍岸驚起，濺起的浪花，如同噴出去的血，令人心碎。

惠州的項伯伯常來越羅灣拜訪蔡老醫生，看見荔雯的作文，拍案叫好，說荔雯豆蔻年華，文采飛揚，小小年紀，文筆這麼好，就要了那篇作文，帶回惠州，推薦給報社，加了個名字叫《木棉禮贊》，居然在報紙上登出來了。翰林那幾天跟他爸到惠州玩，看到報紙上有蔡荔雯的名字，就買了一大摞報紙帶回越羅灣。蔡老醫生當然高興，見人就送報紙，弄得蔡荔雯的名氣在學校在越羅灣比蔡老醫生還要大。那年荔雯十三歲，趙裕泰誇她“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蔡荔雯曉得這是杜牧的詩句，誇十三歲的女孩子娉娉裊裊，身姿輕盈，像二月初的豆寇花一樣嬌美可愛。從那以後，荔雯就喜歡寫作文，翰林也喜歡在報紙上翻找蔡荔雯的名字，有時候在報紙上也能看到趙裕泰寫的新體詩。荔雯不喜歡的是女人裹小腳，男人們津津樂道的三寸金蓮簡直是丑死了，荔雯還專門去橋頭看賣“阿嬤叫”的老阿嬤的小腳，聽老阿嬤講束小腳的痛楚，荔雯就把老阿嬤的事寫出來，痛斥裹小腳的殘忍，批判男人的變態，號召女人把腳解放出來，走出自己的人生。那年羅恆義營長娶了一房姨太太，蔡荔雯寫文章列舉世界一夫一妻的文明和三妻四妾的罪過，這兩篇文章把蔡荔雯的名氣弄得更響，惠州的報紙登了，廣州的報紙也登了，聽人講廖仲愷的夫人何先生看了都說好。

劉翰林和趙裕泰也都喜歡木棉花，因為荔雯喜歡，他倆有時候會爬到樹上幫她摘又大又壯的鮮花。荔雯有一次跟翰林跑到羅秀山那邊去摘花，羅秀山在河對岸，有個石橋通過去，走不了多遠就到山腳下了，山也不高，她阿爸有時候也帶荔雯上山去采藥。劉翰林教荔雯爬樹，還在下面托她的屁股舉她的腿，荔雯爬到樹上能看得好遠，正玩得高興，看到她阿爸從石橋那邊跑過來，荔雯嚇得急忙喊翰林趕緊扶她下來。荔雯跌下來的時候，幸虧翰林抱住她，要不然不曉得會摔成什麼樣子。荔雯剛站穩，就見她阿爸虎著臉，荔雯被她阿爸嚇回家，罰站哭了好長時間，要不是阿咪跟阿爸求情，她不曉得要哭到什麼時候纔能逃此一劫。從那以後，荔雯就不敢再爬樹了，好在有翰林和裕泰幫她爬樹摘花，翰林有時候還神不知鬼不覺地爬到樹上偷看她在院子裡搖頭晃腦地背古人的詩。蔡荔雯和劉翰林、趙裕泰都住在這個叫越羅灣的粵東小鎮，叫越羅灣大概是因為家門口那條小河在他們這塊地界上有個大灣子，把由北往南的河水彎到西邊去了。荔雯家就在石橋邊上，蔡家診所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四鄰八鄉的人有個大病小疾什麼的，都要到蔡家診所看看，拎兩包藥回家喫喫就好了。裕泰家在河灣的拐角，有一個碼頭，裕泰他家祖上是做船運生意的。翰林家在河上頭，北邊，也靠著河，他爸新建了個碼頭，比裕泰家的那個石碼頭氣派許多，荔雯和翰林、裕泰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在學校裡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