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苦難不再(後記)
次過霍爾果斯邊境,是一九八八年。那陣兒,界河那邊的國家,叫“蘇聯”。中蘇兩國的關繫,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歷經了三十年的敵對,纔剛開始解凍。
有幾件事兒,感觸頗深,也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中國遭遇“三年自然災害”,大量的俄羅斯族人,和他們的第二代,甚至第三代,漢族和俄羅斯族的混血兒女,通過合法的移居手續,或者自行越過邊境,離開中國,到了蘇聯。頗有意思的是,在中國,他們自稱,也被稱為“俄羅斯人”;而到了那邊,他們自稱,又被稱為“中國人”。就像我在小說中,寫到的劉常安那樣。盡管他取了俄羅斯名字“別佳”,可在名字的前面,有“中國人”的前綴。這些有“中國人”前綴的俄羅斯人,在很多的城市裡,形成獨自的,很封閉的生活圈子。他們說漢語,用筷子喫飯,除了喫面包,喝蘇波湯,還蒸饅頭,下面條。春節是他們重要的節日,親人團聚,包餃子,擺一大桌菜,還相互拜年。隻是,沒有炮仗可放。有人在中國時,不會說,或者漢語說得不好,到了那邊,在那個圈子裡,居然學會了,且說得很溜。他們頑固地以自己身上,流淌著“中國人”的血液為榮,為傲,不認同“蘇聯”是他們的祖國。
那年月,能去蘇聯的中國人很少。因此,我在所到的每座城市都受到了熱情的款待。有意思的是,請人喫飯,肉類和其它食品都沒大問題,酒可不好搞。程序是,請你喫飯,先確定下來,至於具體時間,得等到有了酒。這往往要等好些日子。
一次,我拜訪了一個家庭。男的是漢俄混血。有社會地位,有挺高的薪水,有房、有車、在郊外還有別墅,生活很優裕。他是一九六二年攜妻帶子,回到了母親的祖國;他用很豐盛的家宴,招待我這個來自他父親祖國的人。舉杯間,他說了句令我震驚,又難忘懷的話:哪兒是我的祖國?我們混血,沒有祖國!
有人說,出了國,更愛國。這話我認同。祖國,我們身在其間,就像每天呼吸著空氣,並不感到它的存在,而離開了,感覺就不一樣。那時候,霍爾果斯還很落後,除了海關和邊檢那幾棟像樣的建築,其餘皆是當地農牧民破敗的土屋和土牆,到處都是牛屎和馬糞。可頭一次出國回來,過了界河,那土屋殘牆都倍感親切,恨不得撲上去親吻。連祖國大地上的牛屎馬糞,都那麼清香可聞。
由此,我就在想,在二十世紀初葉,國家內憂外患,我的祖輩們,越過烏蘇裡江,腳踏在另外一個國家的土地上,是何心情?他們在當初叫俄國,後來是蘇聯的那個國家裡,娶妻生子,憑著中國人喫苦耐勞的精神,有了家業和產業。他們中很多人,參加過十月革命。蘇聯紅軍中,有“中國營”;列寧的身邊,有華人警衛。中國人的勤勞,很受俄羅斯女人的喜歡;中國人的忠誠,深受這位領袖的信任。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祖國受到日本侵略者的蹂躪,而他們卻又被蘇聯當政者瘋狂迫害。十多萬華僑,二十多萬華人勞工,被瘋狂殘殺。血染烏蘇裡江和黑龍江的情景令人不堪回首。幸存者的家產盡被沒收,一些人被流放、關押到西伯利亞和中亞,還有一部分人被驅趕回了祖國。
我在小說裡寫到的劉常安,還有那些歸國的華僑華人,就有我祖父輩的影子。當他們死裡逃生,踏上祖國土地的時候,又是一番怎樣的心境!
可悲的是中國的華僑和華工,可敬的是他們的俄羅斯妻子。
這些俄羅斯女人們,跟著丈夫,帶著混血的兒女,來到了中國。她們的丈夫,是回國;而她們,是來到了另一個國家裡。她們舍下了故國故土,父母親人,到了一個宗教、文化、氣候、生活習俗,完全不同的地方。她們內心的悲苦,又有誰知?
塔城,是緊靠邊境,中國俄羅斯族人數多的一座小城。我親身經歷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中蘇友好的日子裡,俄羅斯族人,和各民族一道,享受的幸福和歡欣;也經歷了中蘇關繫惡化和各種運動,給俄羅斯和其它各族人民,帶來的苦難。一九六二年,發生了伊塔事件,情景正如小說中所描繪的,數天間,六萬多俄羅斯和其他民族的邊境居民,逃往了國境線的那邊,帶走了數不清的牲畜。那段日子,這座人口不多的小城,幾乎空了。這場事件,造成更大的悲劇是,有多少家庭分裂了。曾在蘇聯遭受迫害,回了國的華僑和華人,不願再回到那個傷心地。而他們的俄羅斯妻子,受不了思鄉之苦,更受不了莫名的歧視和敵意。
妻子走了,舍下了年老的丈夫;混血的兒女們,跟著母親走,舍下了孤獨的父親;而跟著父親留下來,卻又失去親愛的母親!多少家庭破碎了,多少曾是華僑歸國的老人,在孤獨中,在毫無希望的期盼中,苦苦等待直到死去。一道國境,猶如天河,那些回到了蘇聯的俄羅斯女人們,也生活在對親人無盡的思念中。人間悲傷事,還有什麼能更勝於此!
小說中,我寫到了劉常安的家庭,其實,生活中發生的要比我筆下的故事更淒慘。隻是無法忍心,再往深裡寫下去。
我還經歷了,在中蘇關繫緊張,敵對的年月裡,俄羅斯族人所經受的種種不公遭際。也經歷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大批的俄羅斯人家庭,移民澳大利亞。這其中,包括了我的親人。
在阿拉木圖,我親歷了蘇聯的解體。電視上畫面上,克裡姆林宮上空,印有鐮刀和鐵錘圖案的蘇聯國旗降了下來,眾多地方的列寧塑像被推倒,原先的加盟共和國,紛紛宣布獨立等等。這在人類歷史上,是個重大事件。令人喫驚的是,普通百姓的反應,竟那麼平靜。好像是,這一切都發生在另一個國家,與他們無關。沒有人關心它,議論它。直到接踵而來的盧布大肆貶值,物價飛漲,各項生活物資奇缺;產油大國,連汽油都缺,公共汽車都上不了街了,人們纔有了反應。也隻是對生活的抱怨,對前景的無望。
在阿拉木圖,我認識了個叫娜塔莉雅的女畫家。在蘇聯時代,她是美術家協會(中國的現行這套文藝管理體制,就是秉承的蘇聯)的專業畫家。人由國家發薪水,住著國家提供的四室一廳的大房子,衣食無憂,隻管安心作畫。蘇聯解體,協會解散,沒人養活了。人們的物質生活嚴重匱乏,誰還能有心思,有閑錢買畫!她在家裡,雞蛋殼上作畫,送工藝品商店。孩子送到了鄉下集體農莊的父母那兒。我去了那家商店。人們缺的是雞蛋,哪有心思欣賞蛋殼畫!還結識了一位國家樂團的熱傑克演奏員,好在牧區有親戚,冰櫃裡儲了足夠喫好幾年的牛羊肉。
蘇聯解體,給俄羅斯人帶來的結果是,大批在其它加盟共和國生活的人,離開了。這裡已經不再是他們的“國家”。
好在這都成了歷史,中國進入了改革開放新的歷史時期,而俄羅斯社會也走向了穩定。兩國的關繫,也日益加深。中國的俄羅斯族人,也迎來的新的生活。邊境貿易開放之初,稀缺的,是通漢俄雙語的翻譯,俄羅斯人就很好地承擔起了這項工作;他們給客商做翻譯,辦俄語培訓班,干得風生水起。國家給少數民族考生加分等等的民族政策,讓很多報了漢民族成分,有點俄羅斯人血緣的,紛紛改了族別。這樣,塔城的俄羅斯族人,又多了起來。盡管,從相貌上,已經很少有俄羅斯人的特征了。
促使我寫這本書的原因,還因為我的一位親人,她就是小說中主人公娜塔莉雅,也是賣冰激凌的胖馬洛什的原型吧。她是個命運多舛的白俄羅斯女人。她和她兒子的許多真實經歷,我寫到了娜塔莉雅和胖馬洛什的身上,也因此,這兩個人物,在作品中,能夠鮮活。她的堅韌、隱忍、善良、樂觀,她不管遭受多少阨運,不管生活多麼艱辛,終有一顆寬容和仁愛之心,終對未來懷著美好的向往,令我每每回想起來,就要流淚。
俄羅斯女人,尤其是中國的俄羅斯女人,是可敬可佩,可歌可泣的。我要為她們寫一本書!
初產生這個念頭,有二十年了。動筆,是在十年前,斷斷續續地寫了二十七萬字,很不滿意。
首先是語言上,沒有找到一種“語感”,就是說話的方式。語言是文學的要素,文學理論上就是這麼說的。小說,就是說,是說話。話怎麼說,怎麼把話說好,說得讓人能看得下去,看得舒心,看的過程是享受,別覺著累,這很要緊。俄羅斯人說話的方式和語調,畢竟跟漢族人不一樣,用漢語寫俄羅斯人,也得寫出俄羅斯人的味道來吧。
還有就是,寫俄羅斯女人,到底寫什麼,告訴讀者什麼。再就是,小說就是通過語言文字,來講故事的。一個漂亮的俄羅斯少女,來到了中國,經歷了六十年,這就有了許多的事兒,遇到許多的人。生活習俗、處事方式、道德觀念、文化傳統,思維模式,區別大了。這故事該怎麼講?怎麼講得好看,好聽,這些問題都沒從根兒上琢磨明白了。於是,就放了下來,一放便是十年過去了。當然,這期間,沒有停止思考。
是在去年年初,覺著可以重新動筆了。毫不吝惜地,把前面的全部廢了,從頭再來。去年的春節,我是在電腦前度過的,今年也同樣。一年多的時間,還寫了些別的東西,也完成了這本六十多萬字的小說。
語言力求簡潔,利落,干淨。現代生活節奏快,小說的節奏也得快。故事情節力求簡潔,干練,用字少,容量大。六十年,幾乎是一個人的一生,經歷許許多多事兒,不能那麼一一細致地去描摹了。那樣,不定要多寫多少字,讀者得咬牙切齒地看。誰有這閑時間和耐心。
我撲捉到的東西,是人性。文學是寫人的,有理論家說文學即人學。好像說準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說。作家關注的該是人的命運,是人性。世界可以千姿百態,紛繁復雜,在作家的眼睛裡,隻有善與惡。善是人性的閃耀,而惡,是對人性的摧殘與毀滅。娜塔莉雅從一個俄羅斯美少女,到俄羅斯老太太,在漫長的歲月裡,歷經了種種的幸與不幸,頑強地生活下來,迎來屬於她的結局。勝利的是人性,是善良。
中國傳統小說,是講究故事的。所以,也下了些功夫,把故事編得盡可能好看,好玩。
在小說中,我寫了很多的苦難,絕無意揭露什麼,控訴什麼,隻是想告訴人們,看看這個美麗的俄羅斯姑娘,這位俄羅斯母親的經歷吧,她經歷了那麼多不該經歷的痛苦,承受了那麼多不該承受的苦難。但願苦難不再,讓人世間多一些善良,多一些美好,多一些寬容;少一些罪惡,少一些丑陋,少一些仇恨。
我還想說的是,愛國,其實是人與生俱來的情懷,人不能沒有祖國,失去祖國。祖國該愛和善待它的人民吧。人民把祖國比喻成母親,母親就應該是親母親,不是後母和繼母。那些年,有人對遭受迫害,有個很著名的比喻,說是母親沒有不打兒子的。這是胡扯!是把你揍得輕了!人民愛國,國愛人民。這多好。
我還想說的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繫,是好是壞,人民百姓沒有責任。能好則好,好了,是人民百姓的福分;即使不好了,壞了,也不該讓人民百姓遭殃,不該傷害他們。
這本書裡,我想說的,其實也不多。
作 者
二〇一五年七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