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夕陽下惡狼

    柯老板繃著面孔，一聲不吭地開著車，絲毫沒有減速或停車的意思。吉普車開得越來越快。

    “算了，老柯，你別生氣了。嚇唬他一下就可以了。”我勸解道。

    柯老板沒有任何反應，仍然全神貫注地開車。

    “二餅，你不是動真格的吧？你想把呂玖湖扔在這荒郊野外呀？那可是要出人命的！”劉纔寶在後排座探出身伸手推了他後椅背一下。

    柯老板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車速減慢了，車子向路邊滑行。我們以為他要調轉車頭，誰知他突然又踩了一腳油門，加大速度向前開去。

    柯老板、呂玖湖、劉纔寶，還有我，早年一起當兵在同一個連隊，柯立帆，而我們三人都是提前入伍的小兵。我們幾個人雖然性格、喜好各不相同，但關繫相處得十分融洽。

    柯老板，是金山國際貿易公司的總經理，中等身材，瓜子臉，高鼻梁，杏仁眼，帶著一副金絲眼鏡，顯得英俊、斯文。原來，他脾氣溫和，性格沉穩，為人隨和，但自從當上了總經理，管理一百多號人後，脾氣一天比一天大起來，性格變得焦躁，說話也帶點兒官腔，為人主觀自我。

    呂玖湖瘦長臉，倒八字眉毛，兩片厚嘴唇有點兒歪，一副滑稽相貌。他中年有點兒發福，兩片單眼皮像刀刃一樣薄，一對不願正眼看人的小眼睛給人一種不安分的感覺。他不修邊幅，整天沉迷在煙酒之中，人顯得有些臃腫。他性格開朗，正經話一句不會說，閑話說不完。他心直口快但心胸狹窄，我們經常嘲笑他：狗肚子裡裝不了二兩香油。他心裡想什麼，臉上全能表現出來。因此，他與同事或朋友經常是今天掏心窩般的好，明天反目成仇。雖然年奔四十，還像孩子一樣任性，不成熟，說話口無遮攔，舉止不穩重。

    呂玖湖與柯立帆曾經是非常親密的戰友，呂玖湖對柯立帆有恩。1970年軍區測繪大隊在大興安嶺原始森林裡作業，他們乘坐同一臺拖拉機外出作業，拖拉機不慎陷進冰河裡，柯立帆被甩到塌陷的冰窟窿裡，他在冰水裡掙扎著，眼看就被冰水衝走，多虧呂玖湖急中生智扔過去一副扁擔救了他一命，否則他早就見閻王了。

    呂玖湖的爸爸是市外貿局局長，幾年前把柯立帆和兒子調到市外貿局下屬的國營金山國際貿易公司。他本希望呂玖湖在外貿行業好好發展，在他退休之前，安排呂玖湖做個公司總經理，可是令他非常失望的是，他的兒子除了喝酒、打牌和吹牛，什麼正經事也做不成。無奈之下，他隻好在退休前把柯立帆提撥為金山國際貿易公司的總經理。任命文件公布之後，柯立帆感激得痛哭流涕，跪在地上說：“呂局長，您老今後就是我的親爹！您老放心，隻要有我柯二餅喫的，就有您兒子呂玖湖喝的，我一定像一家人似的關照他。”呂局長聽了他說的話，放心地笑了。

    金山國際貿易公司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柯立帆在公司的威信也水漲船高，與日俱增，他不知不覺地端起總經理的架子。但是，他沒有忘記自己對呂局長做出的承諾，提撥呂玖湖為公司副總經理，主管內勤。雖然呂玖湖幾乎沒有任何業績，可是，每次公司員工漲工資，他都沒落下。然而，漲工資的速度總是跟不上呂玖湖消費增加的速度，他的陋習很多，抽煙、打麻將、下酒館、洗浴按摩，有的時候還找小姐，所以，他的錢總是不夠花。

    看到跟自己同一天進公司的柯立帆一天比一天的富裕、有派頭，他心裡極不平衡，內心堆積著嫉妒、不滿和仇視，整天與柯立帆嘴上作對。開始時，柯立帆考慮到呂局長的面子，忍氣吞聲，笑臉以對，有時與呂玖湖一起搓麻將時還故意輸點錢給他。可是，久而久之，柯立帆發現他的退縮和忍讓沒有帶來任何結果，呂玖湖甚至在下屬面前公開說他多喫多占，令他難堪。因此，開始毫不客氣地回擊呂玖湖，像訓斥狗一樣的罵他。呂玖湖這種酒蒙子，軟的欺硬的怕，被柯老板罵了幾次後，反而變得規矩了一些，嘴巴收斂了許多。

    吉普車開走有一個多小時，路上沒有踫到一輛過往的車輛，也沒有路過任何村莊和行人。看來，今天柯立帆下決心要好好教訓呂玖湖一番，至少想把他扔在這荒涼的草原上凍上幾個小時。

    “老柯，回去吧。你看這裡多偏僻荒涼啊，連山峰都像張開血盆大嘴似的，別出什麼事了。萬一出了事，你怎麼向呂局長交代！”我勸解道。

    柯立帆有點兒猶豫，看了我一眼，說：“媽的，要不是看在呂局長和你的面子上，我今天不會回去接他，讓他喂狼去。”

    天色暗下來，暮色快要降臨。吉普車調轉車頭，柯立帆加大了油門向回開去。

    一個小時後，我們回到了剛纔停車的地方。這是一處公路大轉彎的地方，公路兩邊的丘陵像小山一樣高，山坡上裸露著一塊一塊奇形怪狀的紅色巨石。

    “嗷……”遠處傳來一聲野狼的嗥叫。這偏僻、淒涼、恐怖的大草原啊！膽小的人獨自待在這裡，就算不被狼咬死，也會被嚇死。

    吉普車停在路邊，我們幾個男人下車尋找呂玖湖。春野和夫知道我們要下車找人，張開嘴：“我……下？”大家明白他也想下車。孫翻譯讓他留在車裡。

    天色已見灰暗，北風夾雜一絲寒意，夕陽的餘暉灑落在草原上，映出我們幾個長長的身影。我們四處張望，公路邊、山坡上、山岡上，都沒有呂玖湖的身影。

    “呂玖湖！”

    “呂玖湖，你在哪？”

    我和劉纔寶跑到一個高坡上，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向四周瞭望。茫茫的大草原，一望無邊，凸凹不平，遠處卷起風沙。我們視力所及之處沒有一個人影。

    一陣北風吹來，一股煙味飄逸過來。怎麼會有煙味呢？我和劉纔寶興奮地跳下岩石，尋著煙味向山坡下走去。在一處避風的天然石牆邊上，我們看到了一處即將要熄滅的篝火。

    “老柯，快來！這裡有情況！”

    聽到我們的叫喊聲，柯立帆手裡拎著一根一尺多長的方向盤鎖，帶著葉行長和孫玫紅跑了過來。

    “呂玖湖在哪？”柯立帆焦急地問道。

    “沒見著人，隻有這堆篝火，還沒熄滅呢。”

    篝火在公路右側的山丘上，坐在篝火旁可以看到草原上延綿的公路。呂玖湖一定是在這裡點燃了這堆篝火，坐在篝火旁等待我們回來接他。

    “嗯，看來他沒走遠，應該就在附近。我們分開在這附近找找。”

    天色有點兒黑下來了。我們五個人以這堆篝火為中心，沿著丘陵山坡四處尋找著。一塊一塊奇形怪狀的紅色石頭豎立在丘陵的山坡上，像一片樹林，我們在石頭縫隙中繞來繞去，不停地叫喊著呂玖湖的名字。

    “啊！”我的左側突然響起了孫玫紅的尖叫聲。我們幾個人急忙向她尖叫聲的方向跑去。

    “發生什麼事了？”柯老板離她近，個跑過去，問道。

    孫玫紅站在一條大溝邊上，舉起顫抖的手，指向大溝對面的山坡。我們幾個人一起向大溝對面望去，對面的山坡上有一排閃著紅光的亮點，那是一群眼睛發出紅光的惡狼，正在對面山坡上徘徊。

    “快跑吧，一會兒狼要過來了！”柯老板驚慌地喊著。

    “別跑，不要慌！別讓狼看出來我們害怕和慌張。我們人多，狼不敢過來。”

    劉纔寶鎮靜地說道。“狼白天一般是不主動攻擊人的，除非你招惹它。”

    我們繼續觀察著遠處山坡上的群狼。對面的群狼早已發現我們幾個人，正在向這條大溝的邊緣移動。柯老板已經攙扶著孫玫紅慢慢地往下撤退。

    “快回車裡吧，一會兒天黑了，狼群會攻擊我們的。”我根據小時候在書本上學到的知識，意識到天黑之後可能會發生危險。

我們開始緩慢地向吉普車的方向撤退。我們盡量佯裝鎮靜，爭取不讓狼看出我們的慌張。可是，還是有一頭大膽的野狼順著山坡悄悄地溜到山溝底下。

“快跑!”柯老板拉著孫玫紅跑在前面，我、葉行長和劉纔寶跑在後面。我們順著山坡向下奔跑，邊跑邊回頭，距離汽車有100多米遠時，狼還沒有出現在溝這邊。

突然，前面的孫玫紅摔倒了，柯老板把她攙扶起來，向我招手：“快來幫我攙扶她，我去發動車。”

我和劉纔寶跑過去，柯老板把那根方向盤鎖遞給我。

孫玫紅的腳扭傷了，高跟鞋不知甩到哪裡去了。她四處張望著，想尋找丟失的那隻鞋子。“別找了，快跑吧！”我和劉纔寶幾乎是架著她向公路跑去。

此時，柯老板已經坐在司機的位子上，車發動著了，他焦急地向我們招手：“快上車，小心有頭狼過來了！”

我回頭一看，一頭灰色的惡狼，正順著我們剛纔下來的山坡向我們這邊跑來。我們拖著孫玫紅迅速爬上公路來到吉普車旁，打開後車門，劉纔寶把她用力推進車裡。這時，那頭惡狼已經距離我們有3米遠，齜牙咧嘴，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吼叫。

“快上車！”柯老板焦急地叫喊。

劉纔寶隨後鑽進車裡關上車門。我和葉行長繞到車子的另一側，我拉開副駕駛車門，剛要跳進車裡，突然聽到葉行長“啊！”地尖叫起來。我回頭一看，葉行長的一條腿和身子已經鑽進車廂裡，可是另一條腿被狼狠狠地咬住，狼正在用力扯他的右腿，他的小腿湧出鮮血。

我急忙衝過去，舉起方向盤鎖，用力向那頭狼砸去。方向盤鎖正好砸到狼的後背，狼“嗷”的嗥叫一聲，松開口向路邊躲去。它看到我手裡舉著武器，沒敢再撲過來。葉行長趁機鑽進車裡，關上後門。

我和惡狼對峙著，惡狼前腿伏地，齜牙咧嘴，做出隨時撲過來的姿勢，我沒敢轉身，我知道狼在尋找偷襲我的機會。我慢慢地向後挪動，撤到副駕駛的門邊，伸手抓住背後的車門把手。

    我能感覺到我的心“咚咚”地跳到嗓子眼了，渾身肌肉僵硬。我瞪大眼睛盯著這頭狼。這頭嘴上沾著血跡的野狼試探著向我靠近，但是看到我手裡拿著“武器”，又不敢貿然地撲過來。就在我和狼僵持的瞬間，孫玫紅把自己的另一隻高跟鞋遞給劉纔寶，劉纔寶搖下車窗，用力把那隻皮鞋砸向狼。我趁著狼躲避皮鞋時，打開車門鑽進車裡，“嘭”的一聲關上車門。

    那頭惡狼發現上當了，“嗖”的一聲向後車窗撲上來，劉纔寶沒來得及搖上車窗，狼的一隻利爪伸進車廂裡，抓撓著劉纔寶的上衣。劉纔寶向後躲閃，胸前出現一條血印。我轉身揮動方向盤鎖擊打著狼爪，拼命喊：“快關車窗！”柯老板這時纔反應過來，按下後車窗的電動開關，車窗迅速關閉。車窗玻璃緊緊夾住了野狼伸到車廂裡的前爪。野狼痛得嗥叫著，拼命掙扎，向外抽動它的爪子。它的力量很大，車窗的玻璃被壓下來一點。我和劉纔寶用力按住車窗的電動開關，車窗的玻璃緊緊地夾住狼爪。被夾住的狼爪冒出紅色的血液，流淌在玻璃上。它仍在拼命掙脫，它前爪的皮肉脫落下來留在玻璃上，露出白骨。它終於掙脫了，爪子上的皮肉留在了玻璃夾縫裡。

    這頭殘忍的惡狼關鍵時刻不惜自己的皮肉，來了一個“金蟬脫殼”。從前我曾聽說過在這個世界上狼是一種不惜自殘而逃離危險的動物，現在總算開了眼。

    我癱倒在座椅上，嘴裡“呼呼”地喘著粗氣，好像剛剛長跑回來，渾身大汗淋漓。

    劉纔寶關切地問我：“安豐，你沒事吧？”

    我回答：“我沒事。謝謝你。你怎麼樣，纔寶？狼爪子抓傷你沒有？”

    劉纔寶說：“不要緊，狼爪子抓破了我的衣服，抓傷了點兒皮肉。”

    葉行長不知什麼時候鑽進後排座位裡，正用手捂著血淋淋的右小腿，“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春野和夫坐在後一排座位上，面色蒼白，嚇得不知所措。

    “沒事了，別緊張，葉行長。”柯老板安慰他，“安豐、小孫，你倆幫助葉行長包扎一下。”

    劉纔寶的傷口不大礙事，不需要包扎，他不放心地向窗外望去，盯著狼的舉動。

    這是一頭母狼，它不甘心失敗，一瘸一拐地繞到吉普車的另一側。把血淋淋的嘴巴頂在草地上，尖聲地嗥叫起來。柯老板搖下車窗，隨手拿起自己的大哥大，用力地向那頭母狼砸去，母狼機敏地躲了過去，手機落在草地上。

    “你的手機啊？”

    “沒用了，這裡沒有信號。”柯老板隨手關上車窗。

     很快，吉普車的四圍又上來五頭狼，衝著我們齜牙，發出尖尖的嗥叫。它們不敢輕易靠近汽車，圍著汽車轉圈。有一頭狼叼著高跟鞋，用力撕咬，幾口就把皮子撕下來，吞進肚子裡，高跟鞋隻剩下了鞋底和鞋跟。春野和夫嚇得臉色蒼白，躲在後排座位裡，不敢向外張望。

    “快開車吧，一會兒狼更多了。”劉纔寶喊道。

     劉纔寶話音剛落，幾頭惡狼張著血盆大嘴撲在車窗上，用鋒利的爪子撓著汽車玻璃窗。還有一頭狼竟然跳到車頭上，伸出貪婪的尖舌，瞪著血紅的眼珠往車廂裡面窺視。

    公路的前方蹲著兩頭灰狼，擋住了我們前進的路。“我壓死你們！”柯老板加大油門衝了過去。站在吉普車上的狼被甩了出去，狠狠地摔在地上。吉普車發出巨大的轟鳴聲，狼群嚇得四處逃散。

    一瞬間我們離開了那個荒涼、恐怖的地方。這一天是1992年8月29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