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

章  代序：深受尊敬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韋爾霍文斯基生平事跡若干片段 003

• 亨利親王。說親035


• 別人的罪孽070


• 瘸腿女人112


• 聰明絕頂的蛇魔143

第二部

• 夜 189


• 夜(續)  233


• 決鬥 255


• 大家都在等待266


• 遊樂會之前286


•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忙碌中308


• 在我們的人那裡350


• 伊萬王子372


•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被抄家382


• 海盜。災難性的早晨393

第三部

• 遊樂會部分417


• 遊樂會的結束443


• 一段情史的了結468


• 後的決定488


• 天涯歸客509


• 千辛萬苦的一夜538


•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後一次漂泊567


• 結局601

附錄

第九章   謁見吉洪 615

題解     馮昭玙 朱逸森 645

八

    沙托夫不在家；兩小時以後我又去找他——他還是不在。後，七點多鐘了，我再次到他家去，如果還找不到他，就給他留一張字條；我還是沒有找到他。他的房間鎖著，而他是一個人單獨居住的，沒有任何用人。我考慮了一下，要不要下樓去找列比亞德金，問問沙托夫到哪裡去了；但是這裡門也鎖著，裡面既無聲音，也無燈光，就好像是空屋似的。我在剛纔聽到的故事的影響下，帶著好奇心走過列比亞德金家的門口。後我決定第二天早一點兒來。說實話，我對留字條也不寄予太大的希望，沙托夫可能不予理睬，他這人太固執、太靦腆了。我詛咒運氣不好，快走出大門時，突然踫上基裡洛夫先生；他正好走進門來，首先認出了我。由於他自己首先發問，我把事情約略地告訴了他，並說我要留一張字條。

   “來吧，”他說，“我給您辦好。”

我想了起來，據利普京說，他今天早晨租下了院子裡的木結構廂房。這座廂房對他來說過於寬大，除他之外還住著一位年邁耳聾的女人，正好服侍他。房子的主人在另一條街上另有一座新房子，他住在那裡，開了一個小酒館，這個老婦人好像是他的親戚，留下來照看整座舊房子。廂房裡的幾個房間相當干淨，但牆紙肮髒。在我們進去的那間屋子裡，家具是七拼八湊、不配套的，完全是廢品。兩張鋪綠呢面的牌桌，一口赤楊木的五鬥櫃，一張不知從哪個農舍或者廚房裡搬來的大木板桌，還有幾張椅子和一張長沙發，靠背是柳條編的，帶幾個硬皮靠墊。角落裡供著一尊古老的聖像，老婦人在我們進來之前已經點起了聖像前的長明燈，牆上掛著兩幅褪了色的大幅油畫人像：一幅是已故皇帝尼古拉一世，看來還是在本世紀20年代畫的；另一幅畫的是一位高級僧正。

基裡洛夫先生進屋以後，點起了蠟燭，從放在屋角尚未整理的箱子裡拿出一隻信封、一塊火漆和一枚水晶印章。

   “請您封好您的字條，寫好信封。”

我表示不必如此費事，但是他執意不從。寫好信封後，我拿起了帽子。

“我還以為您會願意喝點茶的，”他說，“我買了茶葉，要喝點嗎?”

我沒有拒絕。老婦人很快把茶拿來了，那是一大壺開水，一小壺泡得釅釅的茶，兩隻粗劣的彩繪大陶杯，一個白面包和一隻很深的盤子，裡面裝滿了敲成碎塊的糖。

“我喜歡喝茶，”他說，“老在夜裡喝，喝得很多，一面走來走去，一面喝；一直喝到天亮。據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回憶，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就喜歡喝濃茶，尤其喜歡在夜間寫作的時候喝濃茶。在國外夜裡喝茶不方便。”

“您到天亮纔睡?”“總是這樣；已經很久了。我喫得少；總是喝茶。利普京很狡猾，但是沒有耐性。”

我覺得很奇怪，他居然願意談話；我決定利用這一時機。

“剛纔發生了不愉快的誤會。”我說。

他緊皺起眉頭。

“這太無聊；一些很不重要的小事。這都是些小事，因為列比亞德金喝醉了。我沒有告訴過利普京，隻不過把一些小事解釋了一下；因為他搞錯了。利普京的想像太多，把小事說成了大山。我昨天還信任利普京。”

“而今天信任我了?”我笑了起來。

“您剛纔不是什麼都知道了嗎?利普京要麼是軟弱，要麼是沒有耐性，要麼是不懷好意，要麼是……妒忌。”

後一個詞使我震驚。

“不過您用了這麼多詞，自然總有一個能對上號的。”

“也許所有詞都能對上號。”

“對，這也對。利普京是一個難解的謎，太復雜了。他剛纔說您想寫一部作品，他是撒謊，是嗎?”

“為什麼是撒謊?”他又皺起雙眉，兩眼盯著地面。

    我向他道歉，再三說明我不是追問他。他臉紅了。

  “他說的是事實；我是在寫文章。不過這反正一樣。”

我們沉默了一分鐘；他突然笑了笑，還是白天那種孩子般的笑容。

“關於人頭的話是他自己造出來的，是他在書上讀到的，他自己先告訴我，他不懂，我隻不過在尋找原因，為什麼人們不敢自殺；就是這些。不過反正一樣。”

“怎麼不敢?難道自殺的事件還少嗎?”

“很少。”

“難道您是這樣看的嗎?”

他沒有回答，站起身來，在沉思中開始踱來踱去。

“就您看，是什麼阻止人們自殺呢?”我問道。

他心不在焉地看著我，似乎在回憶剛纔我們談的是什麼。

“我……我還很不清楚……兩個偏見阻止人們，兩件事；隻有兩件：一件很小，一件很大。不過小的也很大。”

“小的是什麼呢?”

“疼痛。”

“疼痛。在這種情況下……難道它就這麼重要?”

“重要了。有兩類人：有的人自殺或者由於悲傷，或者因為惱怒，或者是瘋子，或者反正都一樣……這些人自殺是突然的，這些人很少考慮疼痛，而是突然的；有的人是出於理性——這些人考慮得很多。”

“難道還有人出於理性而自殺的嗎?”

“很多。要是沒有偏見，還會更多；很多，全體。”

“甚至全體?”

他沉默了一會兒。

“難道沒有無痛楚死亡的辦法?”

“想像一下，”他在我面前站住，“想像一下，一塊像一座大房子那樣大的石頭；石頭懸在空中而您在它下面；如果它掉下來，掉在您頭上——您會感到疼痛嗎?”

“像房子那樣大的石頭?當然，很可怕。”

“我不是講懼怕；會感到疼痛嗎?”

“像山那樣大的石頭，一百萬普特?當然一點兒不會感到疼痛了。”

“如果您真的站到那裡去，在石頭還懸著的時候，您會很害怕，害怕會痛。任何一個一流的科學家，一流的醫生，所有人，所有人都會很害怕。任何人都知道不會痛，但任何人都非常害怕會痛。”

“那麼，第二個原因，大的那個原因呢?”

“冥界。”

“您是說冥罰?”

“反正一樣。冥界：隻有冥界。”

“難道就沒有不相信冥界的無神論者嗎?”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

“您也許是以您自己的想法來判斷的吧?”

“任何人隻能以自己的想法來判斷，”他臉紅了，“隻有當活和不活都無所謂的時候，纔有全部自由。這就是一切事情的目的。”

“目的?到了那時候也許沒有一個人想活了。”

“沒有一個人。”他斷然說。

“人怕死，就是因為愛活著，這是我的理解，”我說，“這也是天性使然。”

“這很下流，這裡全是騙局!”他的雙眼炯炯發光，“活著是痛苦，活著是恐懼，因此人是不幸的。現在一切都是痛苦和恐懼。現在人愛活著，因為他愛痛苦和恐懼。人正是這樣做的。現在是為了痛苦和恐懼而活著，這就是全部騙局的所在。現在人還不是未來的人。將出現新的人，幸福而自豪的新人。對他來說，活和不活全一樣，那將是新人。誰能克服痛苦和恐懼，他自己就是神。另外那個神就不會有了。”

“因此，據您看那個神現在還是有的?”

“他沒有，但他在。石頭裡沒有痛苦，但對石頭的恐懼中有痛苦。神是對死的恐懼中產生的痛苦。誰能克服痛苦和恐懼，誰自己就成為神。那時就有新的生活，那時就有新的人，一切都是新的……那時將把歷史分為兩部分：從大猩猩到神的消滅和從神的消滅到……”

“到大猩猩?”

“……到大地和人在形體上的變化。人成了神之後，形體上就會變化。世界也會變化，各種事情、思想，各種感情也會變化。您認為那時人在形體上會變化嗎?”

“如果活和不活都一樣，那麼大家都會殺死自己，也許變化就在這裡。”

“這全一樣。人們會拆穿騙局。誰想要的自由，誰就應該敢於殺死自己。誰敢於殺死自己，誰就知道了騙局的秘密。此外沒有自由；一切都在這裡，此外就一無所有。誰敢於殺死自己，誰就是神。現在任何人都可能做到沒有神也沒有一切。但任何人一次也沒有做到過。”

“自殺的人有過千百萬。”

“但都不是為了這個，都是心懷恐懼，而不是為了這個。誰殺死自己隻是為了消滅恐懼，誰就立即成為神。”

“也許達不到。”我說。

“這全一樣。”他輕聲回答，神情安詳而高傲，幾乎帶點輕蔑。“我感到遺憾，您似乎在笑。”過了半分鐘他又說。

“我覺得奇怪，您在不久前如此容易動怒，現在卻如此平靜，雖然您談得很熱烈。”

“不久以前，不久以前很可笑，”他微笑著說道，“我不喜歡罵人，也從來不笑。”他又憂傷地說。

“是啊，您喝著茶度過您的長夜，並不快樂。”我站起身來，拿起帽子。

“您以為是這樣?”他微微一笑，顯得有點兒驚奇。“為什麼呢?不，我……我不知道，”他突然慌亂起來，“我不知道別人怎樣，可我深深感到，我不能像大家一樣。任何人能夠起初想著一件事，然後立即又去想別的事。我可不能去想別的事。我一輩子隻想一件事。神把我折磨了一輩子。”他後突然以驚人的坦率說。

“請您告訴我，如果您不介意的話，為什麼您說俄語不怎麼正確?難道在國外住了五年就忘了嗎?”

“難道我說得不正確?不知道。不，不是因為在國外。我一生都是這麼說的……我覺得全一樣。”

“還有一個更微妙的問題：我完全相信，您不願同別人交往，也很少同人說話。為什麼您現在同我暢談呢?”

“同您?您白天坐在那裡很安靜，而且您……不過……全都一樣……您同我的哥哥很相像，很多地方都像，非常像，”他臉紅了，“他死了七年了，比我年紀大，很多很多地方都像。”  

“他一定對您的思想方式有很大影響。”

“不，他說得很少；他什麼也不說。您的字條我會轉交的。”

 他提著燈送我到大門口，以便我走之後把門鎖上。“不消說，他是個瘋子。”我心裡想。在大門口我又遇到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