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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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汽車旅館

有人說：“汽車旅館。我喜歡汽車旅館。我希望擁有一家連鎖店，遍布全球。走完這家，去往那家。這是一種自我實現。”

飛機內，燈光黯淡下來。在鋼琴酒吧，每個人靜如獃木。他們仿佛是次意識到，要減少飛機剛起飛時的顛簸感，該需要花費多少套機械件，該需要多麼準確地操控節拍、配電裝置、力道和能量。窗外，夕陽的餘暉蕩然無存。四個男人，三個女人，置身於這一紋絲不動的特別構架中。的聲響就是嗡嗡嗡。一秒鐘的黑暗，迄今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已經足夠來增強那隱含的凝聚力，正是這凝聚力，遠比距離、速度或終點，讓每一次旅途變成一個謎團，一個需要旅行者群策群力共同來解開的謎團，而大家也逐漸意識到了各自的識別代碼。在飛機的前艙，餐宴已經結束，電影即將開場。

又有光了，坐在鋼琴邊的男人開始彈曲子。旁邊站著一個女人，不足三十，發色淺淡，一臉不高興坐飛機的樣子。她左邊有一個男人，手裡握的水杯抵著下嘴唇。很明顯，他們是一起的，是一對夫妻，彼此厭煩。

空姐走過來，拿著抱枕和雜志，目光掃向前艙裡的電影屏幕，隻見片頭字母十分顯眼地嵌在一幅靜謐的圖像上——一個廢棄的高爾夫球場，沐浴在晨光之中。鋼琴酒吧入口附近，離鋼琴大概十二英尺的地方，有兩張椅子，中間隔著一個煙灰缸座。坐在那兒的兩位看上去很明顯也是一對兒，是兩個男人。兩人均目視著鋼琴演奏者。無論他所挑選的曲子蘊涵著何等尖銳的批評，他們期待著屬於自己的喜悅。

第三個女人坐在靠後一點的位子。向嘴裡扔了兩顆腰果仁，和著姜汁汽水喫下去。四十剛出頭，著裝隨意。除了這些，對於她，我們一無所知。

當然，如若沒戴耳塞，鋼琴酒吧的人就聽不到正在放映的電影。晨曦，霧靄蒙蒙，天地氤氳。隨著後片頭字母的消失，一面綠色的測距旗幟冉冉升起，隨風飄動，然後幾個男人出現在屏幕左下角，是一群打高爾夫的，隨身攜帶著打球用具。

彈琴伊始，演奏者小心翼翼地試探曲調，給一部無聲電影配樂。這逗樂了其他旅行者，盡管他們的笑容和表情不是停留在某一個人身上，而是閃閃爍爍，飄浮不定，和旅行剛開始的情形一樣。唯有空姐看上去很失望，因為音樂和電影之間的邏輯聯繫實在是有限。誠然，他們所看的電影其實是一部無聲影片。然而，空姐讓人覺得她以前就經歷過這樣的例行慣事。

在鋼琴酒吧和屏幕之間，一排排的座位看上去空蕩蕩的，從高椅背看去，沒一個腦袋露出來。我們假定，人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心滿意足地篩選著一個個畫面。

鋼琴旁邊的那個女人開始打哈欠了，近乎不由自主，是什麼輕輕發作了吧。她這個飛機上的哈欠，和她曾經（青春期）在上過山車前或撥打爸爸手機號（年輕女人時）時的哈欠毫無二致。她的丈夫，有著卓別林式的笨拙感，左腿向後蹺起，輕輕地敲她的屁股，這個動作如此利落爽氣，直惹她發笑，哈欠就隻打了一半。

屏幕上的高爾夫球員，總共七八個，白人，男性，身材粗壯，有幾個開著高爾夫球車，呈縱隊在小土丘上緩慢顛簸前行。都是中年人，身穿郊區人喜歡在周末穿的顏色鮮亮奪目的運動服。那顏色如此耀眼，都可能讓人產生第二個童年的荒唐幻覺。

鋼琴彈奏者在模進中增加了一絲懸念。盡管他已有魚尾紋，但臉上那種吸引人的率真卻消退得很慢，我們會把這種道德能力的客觀像征同制陶或搞海洋研究的年輕人聯想在一起。

潮濕的地面，柔柔的清風，薄霧逐漸散去。打高爾夫球的一群人聚在發球區周圍，臨時三人比賽的參賽者依次從球座發球，扭動著他們的身體，送球遠飛。當同伴在練習揮棒擊球時，他們朝著球道出發，其中一人（穿黃色羊毛開衫）將杆頭塞入腋下，目光沿著球杆，短暫一瞥，像步槍射擊似的一陣詼諧，這一全然即席的時刻隱隱消退，遁入了周圍的活動邊界中。

那對男同性戀中年紀大一點的一位倚在煙灰座上，誇張地推了一下他的另一半。鋼琴演奏者也注意到了穿黃色羊毛開衫的高爾夫球員那幾乎隱秘的動作，於是隨之奏出一繫列的低音和弦。至關重要，不祥之兆。

有一點值得指出，角色和環境都是通過一個長鏡頭的獨特視角展現。這是一堂展現距離錯覺的課。在這一情景中，空間與其說是一種直覺經驗，倒不如說是一繫列的相對密度。它介入於致密的區域中。鏡頭和觀察者一起欣賞視覺的欺騙性。一種未被看見的感覺。觀眾是享有特權的旁觀者。

這鋼琴樂，既是替代性的電影配樂，又是自主評價的媒介，開始表現出一種愈來愈濃重的疑懼，這一（詭秘的）疑懼同電影鏡頭精確的出場次序完美結合，每一個鏡頭比前一個稍顯簡潔，暗示常規事件即將讓位於某種不可預見的壓力。

那個年輕女人終於能停止打哈欠了。旁邊的男人在細細地打量右手的指甲。四指彎曲在掌心，大拇指朝外伸展。那個女人，眼睛仍盯著屏幕，身體卻湊過去，抓住他的大拇指，將它彎回去。他眼角抬上，又看向別處，眼珠子轉動著。每當踫上煩心事，面臨艱難的選擇，莫名的恐懼，想到無趣的宴會賓客、他的工作、她的工作，他們中一人或兩人都會發出這種有節奏的聲音。後排的女人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長時間地哼著嗯嗯嗯。

在這個美好晴朗的早晨，這群高爾夫球員要舉行比賽。他們再次在一個特定的球道上短暫相聚，在一面測距旗前擺好陣勢，似乎顯示著團體合作的光榮。這一警惕而秘藏的東西，這一內隱於長鏡頭裡的特別意識，此刻即將展示自己。

在靠近的前景位置，離那群高爾夫球員大概二百碼，鏡頭中出現了林下灌叢，然後慢慢向上，是一個男人的後背。當他向其中一人擺出手勢時，很明顯，他右手有一把武器，一把半自動式步槍。擺好姿勢後他並沒有重新蹲下來。有一個高爾夫球員選擇了頭球棒。

另一個男人從灌木叢中現身，慢慢站直。我們不知道相對於其他人而言他的精確位置。他正對著鏡頭。身後是很深的叢林。穿著完全是混搭派——頭上棒球帽（帽舌向上），身穿渦紋圖案的破爛背心，工作襯衫，警衛腰帶，白色褲子剛好束在高筒靴裡。子彈帶交叉背在胸前。背著一把小型埃菲爾德式步槍。

長鏡頭對準了站在小山丘上的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飄來更多悠悠的低音和弦。阨運感在加劇。從遠處看去，他們似乎嵌入天空，紋絲不動，都背著步槍。還有一個女人，穿著緊身背心和一條鹿皮流蘇的褲子，獨自站在沙坑裡。她雙腳赤裸，一條腿彎曲著，而所有的重心落在另一條腿——左腿——上。她的右肩上背著一把大砍刀，就地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