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川端文學之門的鑰匙

葉渭渠

掌篇小說是川端文學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一般日本作家的成功之路是從創作詩歌開始的，而川端康成則是從創作掌篇小說開始邁出了自己的藝術步伐。在新感覺派同人中，川端大力倡導這一藝術形式，認為這是“短篇小說的精髓”。他的作品中掌篇小說多，也有成就，先後發表了四部掌篇小說集，共一百四十餘篇，其中四分之三是在創作初期發表的。他的許多中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都是經過掌篇小說的發酵、釀造，然後提煉、改造而成的。可以說，川端的掌篇小說是川端文學的酵母，也是川端文學的源頭。
川端康成早期創作的相當部分的掌篇小說，是描寫孤兒的生活和感情的波折，如《拾骨》《向陽》《母親》《相片》《脆弱的器皿》《走向火海》《處女作作祟》等，都帶有強烈的自敘傳色彩。作家青少年時代的生活，是由苦澀、寂寞、憂郁編織成的，這種感情反反復復地出現在他的作品中，比如“孤兒的感情”、戀愛的失意、對愛的渴望，
以及這種渴望不能實現的悲哀等。在這類作品中，隻有《雨傘》等小說描寫了戀愛生活的甜美回憶。
川端小說中所表現的對下層人物的那種淡淡的同情和哀憐，在他的掌篇小說裡得到了集中、充分的反映。如《玻璃》《海》《臉》《結發》《謝謝》《早晨的趾甲》《母親的眼睛》《偷茱萸菜的人》等作品中的童工、勞工、小保姆、女藝人、藝伎、乞丐、撿破爛的、代書人、窮學生等渺小人物，都是他關注的對像，從細微處剪影式地描寫了他們的悲苦生活，代言了他們的疾苦與願望，反映了他們對自由的渴望、對生命的悲嘆。這些作品包含了許多人生的見解。
島木健作評說：“這些作品反映了廣泛而深刻的人生……帶給人間溫暖，直接觸動了人們的心弦。同川端後期的作品不同，這些作品像被洗滌過一樣清澈澄明，使人從中感受到美、思慕和悲喜的人性。”有的評論家甚至將川端的掌篇小說《玻璃》所反映的悲慘勞動生活與葉山嘉樹的代表作《水泥桶裡的一封信》相提並論。應該說，川端康成的這一掌篇小說群是川端文學閃光的部分。
川端的小說，描寫男女愛情的多，他的掌篇小說也不例外。尤其是描寫少男少女之間的純情，如《蝗蟲與金琵琶》《樹上》《秋雨》
《少男少女和板車》《相片》等更是妙筆生輝，寫得那樣純真、美好，又那樣朦矓極致，展示了他們之間天真無邪的純潔感情。但是，川端筆下的多數愛情故事，如《娘家》《夏與鼕》《殉情》等，都寫了追求愛情而不得，流露出幾許感傷的情調。作家本人也表白：這類掌篇小說“支撐著愛的悲哀”。
還有一類以愛情為主題的掌篇小說，如《金絲雀》等，寫了道德與背德的矛盾衝突，揭示了男女不正常愛戀的復雜心態，在某種程度上展露了他們對不倫行為的內疚心緒，與作家所寫的長篇小說《千隻鶴》《山音》似是同一類。而這類小說發展至後期，就往往通過夢幻與現實、具像與抽像、過去和現在的交錯手法，表現了生、死、愛的頹廢情調。如《不死》《雪》等，無論從內容或形式上，都與作家的《睡美人》《一隻手臂》十分相似，其頹廢精神也是十分契合的。實際上都是寫老人與少女超越時間、生死、現實與夢幻界限的戀情，追求一種頹廢美、意境美。
作家的掌篇小說的主題與題材，比他的其他形式的小說廣泛得多，有寫戰爭給人們的生活和愛情帶來創傷和投下陰影的，如《竹葉舟》《五角錢銀幣》；也有寫日常生活，來譏諷虛情假意或者諷喻人生的，如《人的腳步聲》《不笑的男人》《廁中成佛》等，都蘊含著一定的人生哲理，讓人沉吟回味，給人以啟迪。
川端康成的掌篇小說，首先在於意境美。他不是以故事感人，而是以意境取勝，著力追求一種內涵深邃的意蘊。他寫下層人物的悲苦生活，沒有驚人的矛盾衝突；他寫的男女愛情，沒有跌宕的情節，他們的故事都是蘊含在平凡的生活動態之中，在讀者面前呈現出一種深邃的藝術境界。
其次在於人物感情富有美的內涵。川端康成的掌篇小說雖極短小，但它保留了構成小說的一切要素，所以他在故事設計、場景安排上更注意簡化、濃縮化，而在人物塑造方面則突出人物的特征，尤其著力於人物的心態變化，使人物的感情更加集中，更加富有美的內涵。
再次在於選擇語言之精練。作家的掌篇小說語言簡潔、凝練、清新，詩意蘊藉，富有旋律，很重感情，尤其運用純粹的日本語言，以及日本便捷、輕靈的藝術形式之美，使作品具有藝術的力量，有著美的魂靈。
由於有了以上特色，川端康成的掌篇小說雖然短小，但精悍，短者幾百字，長者兩三千字，卻將從生活海洋中擷取的轉瞬即逝的小浪花引向無窮的天地，引向美妙的藝術世界。
總括來說，川端的掌篇小說從內容至形式，都是與川端的整個創作一脈相承的。川端文學研究會會長谷川泉先生說得好：“川端的掌篇小說是川端文學的重要路標……打開川端文學之門的鑰匙，不是《伊豆的舞女》，而是掌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