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法蘭西文化的寬松氛圍,造就了無數個性張揚、風格迥異的文學家、藝術家。對這些人中俊傑的詭異言行,崇尚自由的法國人自然不會過分苛求。即便如此,讓-保爾·薩特(1905—1980)在同時代的作家中,依然算得上是個另類,他的諸多見解和生活方式,經常令那些見怪不怪的法國人瞠目結舌。這一點,讀者從他的書信中,會比從他的創作中獲得更深的印像。
恰如薩特本人所說,書信是他“直接的生活實錄”,是他“生活的一種見證”。本書收有一九二六至一九六三近四十年間薩特寫給其終身伴侶西蒙娜·德·波伏瓦及幾個好友的信(特別是“二戰”期間,幾乎每日一信)。這些信真實且不加掩飾地記述了作者當時的日常生活和他對生活的觀察與思考,展示了他特立獨行的價值觀、婚戀觀和哲學世界觀。讀者從這些秉筆直書的書簡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活生生的薩特如何度過他的每一天,乃至每一個小時,了解到他如何積累生活,如何讀書、寫作,如何面對世界的動蕩和巨變。對那些有興趣探究薩特其人、其思想的讀者而言,這些信無疑是不可多得且無法替代的第一手資料。
讓許多中國讀者難以理解的,可能首先是薩特的婚姻生活和他的婚戀觀。
眾所周知,薩特和他的終身伴侶西蒙娜·德·波伏瓦不曾履行正式的結婚手續,而是奉行一種開放式的契約婚姻。這在最初也許是情勢使然:一則他們二人都未能為對方的父母所接受;二則他們通過大中學校教師資格考試後,按制度先得分頭到外省中學教書,所以兩三年內不可能建立穩定的家庭。於是薩特提出契約婚姻的設想:雲遊四海,多配偶制,一切透明。契約為期兩年,遵約則合,違約則散。所謂雲遊四海,是指沒有固定的同居地點,隨遇而安,從旅館到旅館雲遊;所謂多配偶制,是指雙方保持性愛自由,各自可以另尋新歡,雙方不得嫉妒,相反,一方的新偶應當成為另一方的朋友;所謂一切透明,是指一方不得向另一方隱瞞任何私情,任何情感,任何政治、思想、學術觀點,任何經濟來源,任何與他人的關繫,任何所見所聞所為。雙方別離時,保持通信聯繫,每日一信,第一時間向對方如實講述所發生的一切。
很幸運,他們畢業後任教的城市一般相距不遠,他們幾乎每個周末都可相聚。契約兩年期滿,雙方都恪守了承諾。他們情投意合,靈犀相通,樂於讓契約繼續生效;他們既是生活上的伴侶,又是事業上的伙伴,相處中既溫馨繾綣,又相敬如賓,一生中始終以您相稱;他們坦誠相待,相濡以沫,但各自仍保持性愛自由,且擁有隨時中止契約的權利。
就這樣,薩特和波伏瓦始終維持著這種開放式的婚姻關繫,並行不悖地化的愛情觀。正如薩特不是波伏瓦生活中惟一的男性,薩特的生活中,除西蒙娜·德·波伏瓦以外,也有過許許多多女性。西蒙娜·若利維是他認識波伏瓦之前愛上的第一個姑娘,後來兩人雖然分手,卻依然是親密的朋友,薩特始終在文學藝術方面充當若利維的義務指導。之後,是柯薩凱維契(書信中稱查佐裡奇)姐妹。姐姐奧爾嘉是波伏瓦的學生,天生麗質,聰明伶俐,頗有藝術氣質,但脆弱、任性,學習成績差,常常考試不及格。波伏瓦疼愛和憐惜她,經常幫她復習功課。柯薩凱維契家是俄國移民,經濟窘迫,波伏瓦主動負擔奧爾嘉的生活費,讓她和自己住在一起,在生活上、學業上照顧和培養她。於是薩特和波伏瓦的兩口之“家”多了一個成員。不諳世事的奧爾嘉並未因他們苦口婆心的教導和情深意切的關懷而在學業上有所長進,反而在這個家庭中惹了不少是非。她同時誘惑和試圖控制波伏瓦和薩特,隻要他倆單獨外出旅行,她就大鬧情緒,怨憤難平。這種古怪的三角關繫一直持續到薩特“家庭”增加了第四名成員:奧爾嘉的妹妹塔妮婭(即旺達)。塔妮婭金發碧眼,比姐姐更美貌、聰慧,無論藝術氣質還是事業心都比姐姐強。薩特對她十分傾心,但不敢造次。因為這兩位俄羅斯姑娘與生俱來的多愁善感、喜怒無常,常令薩特無所措手足。薩特和波伏瓦周旋於這兩姐妹之間,平添了許多浪漫的纏綿和莫名的煩惱。這種局面直到第五位成員——薩特的學生博斯特出現纔有所改變。雅克-洛朗·博斯特是薩特在勒阿弗爾高中哲學班任教時的學生,二十一歲來巴黎大學學哲學,與“薩特家庭”來往頻繁。博斯特聰明英俊,體魄健壯,波伏瓦對他一見鐘情。但當時薩特正與奧爾嘉鬧感情危機,波伏瓦為了斷薩特和奧爾嘉的糾葛,便促成奧爾嘉和博斯特同居。奧爾嘉這纔容忍妹妹塔妮婭與薩特相好。博斯特既崇拜薩特的天纔,又羨慕薩特的生活方式,自然樂於幫助薩特解決私生活上的難題,分享薩特生活方式的樂趣。作為回報,薩特悉心指導他寫作,還像親人般接濟他的生活。後來,他成為薩特的得力助手,知名評論家和活動家,同時也獲得了波伏瓦的愛情。
在薩特這個奇特的“家庭”中,毫無疑問,薩特是“男主人”,波伏瓦是“女主人”。他們倆數十年間榮辱與共、相互扶持,切實做到了以坦誠為要,以寬容為綱。波伏瓦容忍薩特愛塔妮婭,薩特也容忍波伏瓦愛博斯特,而且雙方還努力善待對方之所愛。
基於化的愛情觀,薩特一生風流韻事不斷。盡管他身材矮小,其貌不揚,還是獨眼。然而他知識淵博,多纔多藝(音樂舞蹈、編劇演戲無所不能),加之為人慷慨大度,樂於助人,談話又幽默風趣,循循善誘,總能鼓起周圍年輕人自強不息的信念和勇氣,因而追隨者、崇拜者甚眾。尤其是文學女青年或文藝愛好者更是趨之若鹜,爭相與他約會,膜拜他到了願意以身相許的程度,諸如瑪蒂娜·布丹、康克夫人、呂西爾、米歇爾、埃芙莉娜……等等。薩特寫戲劇從不忘記為心愛的女人設計重要角色,而且往往獲得成功。在最後一部劇作《阿爾托納的隱居者》中,他創造了勢不兩立的兩個女性:一個由他的老情婦塔妮婭扮演,另一個則讓他的新情侶埃芙莉娜·雷擔任,兩人都演得非常出色。總之,他的每部劇作都離不開個性鮮明的女性,可以說沒有他喜愛的那些女性,他的戲劇創作將大失光彩。
這類愛情遊戲,薩特並不認為是對波伏瓦不忠,他把與海狸之間的愛情定義為“必然的愛情”,把與別的性愛對像之間的關繫稱作“偶然的愛情”。但也有例外,如多洛蕾絲·瓦內蒂。這位美國女性懂得尊重他,理解他,體貼他,薩特從心底裡喜歡與她交談和相處。他向海狸承認,多洛蕾絲是個不可多得的尤物,她實在太完美了,與她在紐約同居兩個半月是他終身難忘的幸福。事實上她也的確是波伏瓦惟一的勁敵,薩特曾建議與她簽定情侶契約,為她在巴黎購置一套公寓房,負擔她一生的費用,終身保持往來。但多洛蕾絲謝絕了,決意獨自留在美國。一九八○年薩特去世,在秩序井然的數萬人自發送葬隊伍中,有一位風韻猶存的遲暮美人,隱姓埋名,孑然一身。她就是薩特曾真心愛過的女人多洛蕾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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