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誰覓其中謎
我翻譯雨果、巴爾扎克、紀德、加繆,以及馬塞爾·埃梅等法國名家的著作,感到他們都有一種強大的統領心,這種統領心的勇氣和底氣,就是強大的自我定力。
久違的“自我”,現在命運如何?我頗為贊賞這樣一種觀察:“這是個鼓勵人成功,不教人保有自我的時代。”宣揚成功的價值觀無可厚非,不過,前些日子我聽中央廣播電臺經濟臺的節目:“那些年……”一位嘉賓精彩評論中,有這樣一句話:“中國成功人士不夠善良。”對成功價值觀的這種總體評價,給我留下深刻印像。
按說,成功與普世並不對立,為什麼又有兩立的趨勢呢?我們讀讀經典著作,就容易理解其中的緣故了。讀經典,終要走進這些作家思想和內心的秘境。
請看薩特悼念紀德的一段話:
“他為我們經歷了一種生活,我們隻要讀他的作品便能重新體驗到……紀德是個不可替代的榜樣,因為他選擇了變成他自身的真理。”
紀德“選擇了變成他自身的真理”,意味將他對待生活和寫作的態度貫徹到底,原原本本親歷他要講述的生活,成為他要做的人。他這種多變中貫徹到底的不變,正是紀德的自我。換言之,正是紀德自我的強大統領心,引導著他的生活與創作令人迷惑的多變,而在自主的多變中,紀德從不迷失乃至喪失自我。
埃梅也同樣有這種強大的統領心,但是順著人類常規的運行,則創造出來一個千奇百怪的世界。換言之,在埃梅的筆下,一個人,甚至一個超人,喪失了自我,一個社會,群體喪失了自我意識,由人的本性所呈現出來的世界。
《聖經》中參孫這個人物是個超人,力大無窮。埃梅以他為題,寫了一篇故事新編,別開生面。這個傳說人物,原本是個隻有蠻力的超人。他的情婦被敵人收買,探得他的力量寓於頭發的秘密,趁他熟睡將他的頭發剃光。結果他被縛受盡羞辱,便求告神再給他一次力量,隨即雙臂撼倒兩根庭柱,在神廟顛覆中如願與敵同歸於盡。
故事新編妙就妙在,參孫的情婦透露力量的秘密是他的精心安排。這就有意思了,參孫要擺脫必得付出這種代價的超人的命運,並不甘心與敵同歸於盡。因此,他陳述的開頭語:“非利士人自以為非常厲害,給我打發來這個小婊子”,“自以為”“小婊子”這等字眼,表明他早已處於孤獨而清醒的狀態了。
孤獨是超人的宿命,終要命喪於陷阱。然而,孤獨又是機遇,因為孤獨是思考的開始。早在他八歲時,叔父見他耍戲中,戕害了那麼多公牛等牲畜,損壞了那麼多物品,便預言:“這孩子,將來要成為公害。”這話將惶恐的酵素置於他心中。按照叔父的揣度,孩子終生要走在淵藪的邊緣,卻不知道跌下去有多深。他同哥哥,參孫的父親爭論,進一步闡釋他的擔心:等到成年,他的心受各種感情衝動的支配,他會干出什麼事呢?仇恨非利士人並不是全部生活,參孫還會有別種恩怨,且不說在友誼方面、在愛情方面等待他的考驗,也不說自尊心會受到的傷害,或者壯志未酬的失意。這樣一種力量,如果僅僅受尋常偶然性的支配,我就已經很擔心了,再掌握在一個人手中,那麼在我看來,是非常可怖的事。人的意志,時而向善,時而向惡,而且慈善的事業非常脆弱,一旦毀掉,就不可收拾了。西墨伊叔父要剪掉參孫的頭發,終被他父親拒絕。沒有哪位父親願意棄置這樣的天賦,況且還有無數贊賞者。尤其富有智慧聲譽的馬商約阿德,提出任何力量都有益之說,即使雷電和暴風雨,將來也會在人的額頭下有序組合,“而人的話語,就宛若愛和智慧的花朵,人就將擁有跟上帝的一根腳趾同樣的力量。”
這是超人及其擁躉們的思維模式。約阿德還提出“力量就是榮譽的原則”,並且把“力量忠實於思想”同“思想忠實於力量”混為一談。八歲的參孫自然還辨別不清,隻是加深了對自身重要性的體認,加強了戰敗非利士人的決心。
西墨伊叔父無可奈何,但是以特殊的方式堅持自己的觀點:每年生日禮物送給參孫一把剃刀,而且周而復始每年送一把。參孫接受帶有鮮明影射的禮物,強忍住憤怒的情緒,然而,到了第七個年頭,他將剃刀擲到牆上摔壞,揪住衣裳高高提起他叔父。西墨伊並不掙扎,隻是冷眼注視他,那種嘲笑的表情倒讓參孫不知所措。父親弔在他的胳膊上,母親也跪下求情。小超人初次情緒失控的畫面,真有點兒神怒的意味。
十五歲的小超人不再是嬉戲,初試盛怒,已六親不認,險些釀成家族悲劇。好在參孫還沒有喪失自我,及時收手,放下幾乎氣厥的叔父,不安的情緒卻爬上心頭,便自閉在憂慮的孤獨中,而叔父早年的警語,又浮上他的記憶,呈現出明顯的意義。
然而,世事難料,總會有出人意料的導火索,引爆這種超人的力量。馬商約阿德基於愛國激情,到處預告震撼未來的力量即將登場,以色列就要恢復榮光。他還嘲笑非利士人信奉愚蠢的神,被非利士人當場抓獲,弔死在鄉野。參孫敬重的人遇害,促使他從速登場。不過,為避免成為一部純粹的殺人機器,他制訂了一個復雜的計劃,要以謹慎的方式報仇,同時發揮智慧和力量。
他照計劃娶一個非利士姑娘,試圖借助這樁婚姻挑起事端,再導致鬥毆與背叛。他這樣謹慎行事,孩子氣十足,是他那不安的虛榮心在作祟,徒勞折騰一場。引導他行動的已不是他的統領心,而是超凡的力量了。他未能擺脫超人的宿命。
果如他所料,他被捆抱著押到弔死約阿德的地點。出乎三千多非利士人的意料,參孫不費吹灰之力,就掙斷繩索,大開殺戒。他陶醉在渾身湧動的不可戰勝的力量中,屠戮持續不到半小時,就擊斃上千人,平民和軍人各占半數。這還是用馬商遺留的頜骨打殺的,如果操一截粗樹干,他能跟玩似的,一天屠殺五萬人。然而,面對這個屠戮場,他潛沉下去的自我意識又浮上來,感到又恐懼又羞愧。他陳述道:我遠非以色列善良的人後來大肆頌揚的超人。我的力量,我視為加在我身上的一個人,一個主人,使用我的四肢、我的雙手、我的軀體,不由分說就支配我的意志。我被這個巨人壓垮,被他愚蠢的行動所裹挾,完全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丟在自身的一個角落,比個癱瘓的人還不自由。我開始羨慕自由人的生活……“開始羨慕自由人的生活”,這大體上是參孫的第二次覺醒。俗話說事不過三,可是,要覺醒的是自我意識,那就得再三再四了。這次參孫嘗到了無個性的盲目力量瘋狂的滋味,酷似脫離山體滾落的一塊巨石,成為難以遏止,也無法控制的破壞力。他趕走前來慶賀的同胞,回到家中請求叔父給他剃掉頭發。於是,他嘗到了雖非回歸自我,但至少回歸正常人生活的甜頭:“我驚奇地發現,合乎常人的一種膂力所產生的平衡感覺。我似乎也覺出,我的思維變得更加靈活了。”
這小小的甜頭經不住大大的誘惑。這種正常人生活不那麼快活了,還惋惜他那蠻力和輕而易舉的滿足感,缺少這些,無以填充他的虛榮心。於是,他樂得充當民族英雄,充當受神靈啟示的人、上帝在世間的代表。以色列統治者士師虛位以待,參孫的叔父勸阻他:你究竟有什麼業績,證明你機敏、智慧,能領導一個民族呢?相信我,這些蠢貨指定你出任,因為他們把你視為殘忍的大力士。你擺脫了你的力量,他們若是知道了,就不會想到由你繼承亞伯東的職位了。不過,他們還相信你的力量,於是等待你的統治,就像期待一場殘酷的娛樂。參孫的統治長達二十年,可以說天下太平。民眾在歌頌中,將這些業績歸功於他的品德和天賦。然而他心裡明白,這主要歸功於他的神力所享譽的威望,而他本人始終微不足道。民眾越是贊美他身上獸性的力量,他越是鄙視並憎恨這樣的民眾,終禁唱頌揚他肌肉力量的愛國歌曲。
叔父西墨伊活了一百零二歲又兩個月,在世期間,不斷以明智的聲音警示參孫。叔父死後,參孫又留起頭發,但是還當剃光了頭那樣,行事非常謹慎,三個月相安無事。不過,他這樣描述自己的感覺:“我感到年少那些年的力量,重又逐漸回歸我的體內,再次掌握了本我。應當承認,恢復力量給我的樂趣超過愧疚或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