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出刷著黃色牆漆的市紀委監委辦公大樓，俞波濤大步來到停車坪裡，鑽進
那輛銀灰色低排量豐田，駛出市委大院，直奔位於城郊的覺園。
覺園是彥州市紀委監委審查調查留置對像的地方，過去稱雙規點，監察體制
改革後叫留置點。近兩個月來，作為主持第六審查調查室工作的副主任，俞波濤
一直蹲在點上，負責查辦張正義案。這是彥州紀委監委留置案，組織把案子
交給俞波濤，是對他的信任，更是對他的考驗，他不敢有絲毫懈怠，全身心撲在
案子上，帶領專案組成員，經過六十個日日夜夜的奮戰，基本案情已然查清。
到了覺園，泊好車，俞波濤先上八號樓二層十六號房間，放下從家裡帶來
的衣物，彎下腰，用鞋布抹去棕色皮鞋上的灰塵，快速抻抻西服，整整領帶，擴
擴胸，再出門往四號樓趕去。俞波濤從小喜歡運動，足球、短跑、擊劍和跆拳道
都有所涉獵，喜歡寬松的運動服和軟底安踏球鞋。可自加入紀檢隊伍後，身份不
同，工作時都是西裝革履。尤其是在審案過程中，規整的著裝是對工作對像的尊
重，也能更好彰顯紀檢干部的精神風貌。好在俞波濤肩寬胸厚，西服穿在身上，
顯得挺撥威嚴，風度翩翩。
八號樓距四號樓不遠。覺園共有九棟樓房，皆為青磚碧瓦，錯落有致。高者
十來層，低者兩三層。一、二、三號樓有三層，為行政後勤樓；四、五、六號樓
隻兩層，為留置和審查樓；七、八、九號樓，都有十層，為辦案干部和留置
大隊輔警宿舍樓。俞波濤每次入駐覺園，幾乎都會住進 8216 房。這是乘法口訣，
八二一十六，容易記住，來談事的同事不會敲錯房間。
到了四號樓，亦即留置審查樓，俞波濤拿出門卡，刷卡進入院內。出於對留
置對像的保護，安保格外嚴密，四周砌了高牆，牆頭布著鐵絲網。門禁森森，院
門刷卡，樓門識臉，每位進出留置樓的人，都會留下詳細記錄。
步入樓廳，刷卡打開東邊灰色鐵門，上樓來到張正義專案組辦公室，奚連江
等專案組成員已等在那裡。商量幾句案情後，俞波濤對奚連江道：“咱倆見張正
義去。”
兩人下得樓來，回到門廳，把手機和鑰匙串放到傳達室，由值勤輔警做過安
檢，再打開西邊灰色鐵門，進入一樓留置區走廊。走到張正義留置室外，由樓管
刷卡開門，進入室內。
留置室有二十多方平米。進門一條小過道，旁邊的衛生間門敞開著，沒裝
門頁，裡面有軟包馬桶、洗臉池和淋浴噴頭。經由過道往裡，迎面是開得很高的
窄窄方窗，可望見外面青青樹葉。淺灰色軟包牆體，牆上貼著紅色黨旗和入黨誓
詞。黨旗和誓詞下擺著兩把高背皮椅和一把矮背皮椅，同樣都是灰色。皮椅前有
張條桌，歸辦案和看護人員使用。條桌對面牆邊一張圓幾和一把圓凳，供留置對
像接受談話和書寫檢查材料用。與高窗正對的牆根則放著活動床，可平放，亦可
側立。
俞波濤和奚連江進入留置室時，張正義正躺在床上假寐。負責看護張正義的
輔警大聲道：“趕緊起床，俞主任和奚處長到。”張正義應道：“是是是。”起身疊
好被子，再在兩位輔警幫助下，把床立起來，縮入牆裡。
兩位輔警關門出去後，俞波濤上前坐到黨旗和誓詞下面的皮椅上，問道：
“張正義，這兩天還好吧。”張正義道：“還行還行。”抬手撓撓滿是白發的腦袋，
乖乖坐到牆邊圓凳上。
留置對像很有意思，人在外面，一個個發青如墨，一進裡面便白發蒼蒼，不
堪入目。有人說是情急之下，一夜白頭，其實沒這麼誇張。能執掌實權重權者，
大都頗有些資歷，不再年輕，白發上頂，實屬常態。可人前得注意光輝形像，特
意把發染黑，既可哄自己開心，眾目睽睽下也顯得神氣些。然一旦犯事失去自
由，沒有染發條件，原形畢露，也就不足為奇。
“今天不過隨便跟你聊聊，不做正規談話，你坐到皮椅上去吧。”沒待張正
義坐穩，俞波濤便讓奚連江把矮背皮椅扶到張正義旁邊。張正義諾諾著落座，雙
手平放在雙膝上，感激地向俞波濤看過來。俞波濤道：“你的案子即將移送司法
機關，不知你還有沒有話要說。”張正義道：“再沒有要說的，該交代的已交代
完畢。”
俞波濤冷眼望定對方，說：“我沒有逼你的意思，隻是想你家老的老，小的
小，你們夫妻又雙雙被留置，你如果能有立功表現，於你家老人和孩子都有好
處。”張正義嘆道：“都怪我們夫妻鬼迷心竅，甘被圍獵，自食其果，毀了好端端
的家。”
這話張正義已講過不止十次八次，俞波濤耳朵都已聽出繭子，不覺搖搖頭，
道：“你還是好好想一想吧，想起什麼，認真交代，專案組會彙報上去，爭取組
織對你的寬大處理。”
張正義好像聽出些意思，說：“我進來兩個月，把自己此生經歷反復反省過
多遍，好像再無隱瞞組織的地方。”俞波濤道：“你罪有應得，為自己的違紀違法
行為承擔責任，一點不冤枉。可你妻子不同，盡管幫你收過不少錢，畢竟禍根在
你，不是你做丈夫的違紀違法，她又何至於落到如此地步？為減輕你妻子的罪
行，你也應該再努把力。”
說得張正義老淚縱橫，一邊自甩耳光，一邊哀聲道：“我對不起的就是妻
子，她辛辛苦苦為我操持這個家，還受我牽連，失去人身自由，我隻能下輩子當
牛做馬還她的債。”
俞波濤臉一黑，厲聲道：“人有下輩子嗎？這輩子欠的債不還，還指望下輩
子，你不是在逃避責任在干嗎？”張正義眼巴巴望著俞波濤道：“我已落到這個
地步，俞主任要我這輩子怎麼還她債？”俞波濤道：“還有你兒子，也沒少受你
影響。”
一聽說兒子，張正義下意識站起來，迫不及待道：“俞主任告訴我，我兒子
怎麼了？”
奚連江指著張正義，道：“張正義你坐下。”張正義望定俞波濤，沒有坐的
意思。俞波濤道：“你兒子出事住進了醫院。”張正義呼的往前一邁，抓過俞波濤
雙手，重重搖起來：“俞主任告訴我，我兒子出了什麼事，住在哪個醫院，嚴不
嚴重？”
能不嚴重？差點沒摔死。俞波濤心裡道，想甩掉張正義，但張正義手勁蠻
大，死死抓住他，就是不肯松手。還是奚連江上前，把張正義拉開，按回到原來
的矮背皮椅裡。俞波濤道：“想想也知道，不嚴重也不可能住進醫院。但醫生說，
已無大礙。”
“兒啊兒啊，爸對不起你啊！”張正義大放悲聲，“兒啊，你爸一天都不想
活下去了，你出院後送把刀進來，讓你爸自己結束自己，好向你謝罪，向組織
謝罪！”
俞波濤覺得今天談話效果已經出來，按按桌上電子傳呼器，召進輔警，與奚
連江離開留置室，走出留置樓，來到八號樓 8216 房間。
進屋還沒落座，奚連江便道：“主任好像有意幫張正義一把。”俞波濤道：“誰
也幫不了張正義，隻能他自己幫自己。”奚連江道：“莫非張正義還有沒吐露的真
情？”俞波濤笑道：“張正義在國企摸爬滾打幾十年，經歷的人事和見過的風浪
多，城府深著吶。雖然留置後還算配合，主要問題都已交代，但我總覺得他還有
事沒說，以便賣人情給同伙，為自己留條後路。”奚連江道：“我也有同感。隻是
怎樣纔能讓他開口呢？”
“這封信也許能起點作用。”俞波濤掏出一隻信封，遞給奚連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