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妃的宿命

楊珪從來不喜歡那座佛堂，但她的確是個佛的信徒。她的家裡同樣有座佛堂，很小的時候她就跟著父親，跪在觀世音菩薩的面前祈求平安。在中國的佛教裡，觀世音菩薩是親近民眾的佛，菩薩會聆聽所有的祈求聲，會幫助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至少佛經裡是這樣寫的，楊珪可不敢確認，她曾經為病中的父親祈禱，可父親還是離開了她。她曾經祈求菩薩給她一段好姻緣，可結果她來到了這裡，但也不是事事絕望，至少她祈求讓自己心中的那個人平安，菩薩從未拒絕。也許菩薩不會滿足一個人所有的要求，她隻會選擇你熱烈的祈求。想通了這一點，楊珪原諒了菩薩的間歇性缺席，從而接受了上天的安排。

楊珪依然不喜歡這座大院裡的佛堂，裡面供奉的是未來佛彌勒佛，在佛的經典裡，諸佛都是一致的，但人總是不自覺地選擇更適合自己的佛來祈禱。讓楊珪抗拒那座佛堂的原因也許並不僅僅是裡面供奉的不是她常面對的菩薩，而是要去佛堂必須經過府中的獸坊，坊內傳出來的腥臭味、不知名的野獸發出的低吼聲都讓她望而卻步。

楊珪穿了那件緋紅的長袍，長袍鑲有金邊，將原本柔弱的她烘托出貴婦的氣質。在侍女的帶領下，她朝佛堂走去，她不在意那所謂的預言，可她明白要想在這裡平靜地生活下去，好不要違背他的意願。接近獸坊的時候，她聽到了野獸的叫聲，跟往常所能聽到的低吼聲不同，這次的聲音明顯更大，更焦躁，似乎還雜一些其他的聲音，走近後，她纔聽出這裡面有人的悲喊聲。

在坊門外她遲疑了一會兒，裡面的叫聲越發淒慘。終於，她下定決心，不顧侍女的阻攔，走進了她從未踏足的這座獸坊。那位高僧能預言我今天會跟野獸們見面嗎？帶著一絲惡作劇的心理以及被那慘叫引起的好奇心，她大步朝內走去。在院內的空地上，她見到了聲音的來源，空地中間立著一根木柱，一個被脫掉上衣的人被綁在上面，背部血糊一片。看到楊珪出現後，揮動皮鞭的執刑者停了下來。

“抽，接著給我抽！抽完了扔到圈裡喂狗。”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將袖子挽到了手肘，大聲指揮著執刑者繼續揮鞭。旁邊拴著一頭獵犬，隨著中年人的怒吼聲，獵犬伸長了脖子，試圖擺脫拴住它的繩索，黑洞般的眼睛盯著木柱上的人，從喉嚨裡發出可怕的聲音。

管家終於察覺到楊珪的到來，他轉過身怔了一會兒，並沒有想到素來不進獸坊的她會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馬上，他反應過來，彎腰施禮，整個頭都差點兒踫到了地面： “這不是您來的地方。”看到楊珪的眉角揚了起來，他結結巴巴地補充道： “這裡太髒了，還……還有野獸。”

楊珪沒有說話，她依然盯著被綁的那個人。

“這個該死的役奴今天早上竟然用棍子抽打齊王的獵犬！”管家解釋。

楊珪愣了一會兒，她這纔注意到旁邊的獵犬不停地舔著右腿。

被鞭打的人睜開了眼睛，喃喃地說著它要咬我之類的話。這是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整個身體已經軟軟地搭在木柱上，要不是那條如手指粗的繩子綁著，他早已經癱倒在地上。眼睛成了他身體上有力的器官，他直直地盯著楊珪，仿佛盯著生的希望。

也許就在跟此人目光交彙的那一刻，楊珪決定救下這個人，就像父親告訴她的——慈悲跟慷慨也是一種力量，更何況救下這個人對自己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但對這個垂死的人來說卻意義重大。

“打傷一隻狗而已，犯不著打死一個人。”

“這可不是普通的狗，這是大王喜歡的一隻。”管家顯然不滿意這個說法，更知道這位楊珪在府中並沒有太多的地位。

楊珪感到了其中的輕視，停了一會兒，她冷冷說道： “我不想干涉你的事，但我想給你一個善意的提醒，現在佛堂裡正來了一位高僧，大王要做法事，如果你在這個時候打死一個人……”

說完這句，楊珪轉身走開了，在步出院門的時候，她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微笑，後面傳來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 “把他放下來，今天算他命大！”與時同時傳來的，還有那隻獵犬不滿的嗚咽聲。

“你來遲了。”他的語調裡透著不快，在看到她的裙角竟然沾有一些泥土時，不快的表情更明顯了。

楊珪沒有回答，她早就知道，沉默是自己好的武器。發現自己責備的目光無法激起對方任何反應後，他放棄了，轉身步入了佛堂。

一個真人大小的彌勒佛雕像就在佛堂的中央，永遠都是哈哈大笑的模樣。她沒有停下，直接進入到後面的偏房。

楊珪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慈眉善目的僧人，穿著樸素整潔，手裡撥弄著佛珠，嘴裡念叨著佛經。可進入偏房後，平時用來念經的蒲團卻是空的，一個和尚大剌剌地坐在旁邊的榻上，手裡正拿著一個酒瓶往嘴裡倒酒，一氣喝下一大口後，和尚轉手從旁邊的小桌上抄起一隻羊腿大嚼起來。要不是此人身上的禪服和光禿禿的頭頂，楊珪會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個東市屠夫。

他十分恭敬地向前，低頭輕聲說道：“法琳大師，人我已經帶來了。”

聽到這個名字，楊珪不禁再一次端詳著眼前的這個和尚，她聽說過這位和尚，這位濟法寺的和尚，近被長安的僧人奉為首領，正在與以太史令傅奕為首的道教人士舉行辯法。

“大王真的要我算王妃的命運？”放下了羊腿，法琳和尚把油膩的雙手在禪衣上擦了擦，然後盯著楊珪看。

“請大師不吝指點。”

“事情該來的自然會來，提前知道了，人生還有什麼趣味？貧僧就從來不管明天醒來時有沒有酒喝。”

“不是人人都有大師這樣的胸襟，況且，大師如果執意不肯，我會找傅太史算，這個老道士可是到處鑽營，據說他馬上就要給陛下上一道驅佛書。”

“哈哈，佛在人心，除非人心不在，不然就是帝王也驅不走。”雖然這樣說，法琳卻站了起來，仔細端詳著楊珪。

過了一會兒，法琳又坐回了榻上，端起酒瓶大灌一口：“大王真的要我說？”

“請說！”他的語氣中失去了耐心。

“王妃將成為帝王的女人。”停了一下，法琳莫名地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但她永遠都成不了皇後！”

第二十八章  臨湖殿的困獸

【李世民】

“黑龍？”

兩儀殿內，李世民垂眉低首，恭順地聆聽父親的質詢。

“你想駕馭黑龍？！”皇帝撫摸著榻上的雕龍，聲音開始嚴厲起來。

李世民沒有抬頭： “這隻是兒子隨便起的名字。況且，這馬本是大哥的，兒子回去之後立刻還給大哥。”

“這是馬的事情嗎？！”皇帝明顯變得惱怒起來，“你沒有被野馬摔死，就敢宣稱自己身有天命，你說自己將為天下主？你說天命之子不會被摔死？”皇帝凝視著兒子，似乎想捕捉什麼。

剛纔那一句確實震驚了李世民，可讓他震驚的並不是這句話的內容，這句話他確實說過，隻是原話沒有這麼露骨，在狩獵回西宮後，看著在馬廝裡大嚼草料的黑龍，他對著旁邊的秦府府署說起了馬的那雙紅眼睛： “他想用一匹馬來殺我，可死生自有天命，區區一匹馬要是能殺死我，我早就倒在某個沙場了。”是的，天命讓他生出隴右李家，天命讓他逢於亂世，天命讓他統率大軍，天命護他征戰沙場毫發無傷，可天命真的能帶給他所有的一切？在說這句話時，李世民想到了那塊銘有“天漢”的銅牌，想到了那隻突然闖入的白鹿。他毫不隱藏地說出天命這兩個字，不隻在自己的心腹面前，不僅僅是長安、中原甚至到嶺南塞外，他都不隱藏自己的欲望。人人都知道秦王之心昭然若揭，可當天命兩字從父親嘴裡說出來時，他依然震驚了。他震驚的是自己剛在西宮裡說的話馬上就傳到了父親這裡。顯然，這中間還經過了某些巧妙的加工，讓他的話變得更野心勃勃。

“大唐的秦王，父親的兒子，太子的弟弟，這就是兒子的天命，至於天下主，兒子絕不敢這樣想，也沒有這樣說。”李世民否認道。

這樣無力的反駁引來皇帝冷冷的嘲笑： “你有!你當然有!你何止野馬不能殺！你的大鷹都能抓傷我的獵豹，幫你擒獲那頭白鹿！你是逐鹿的贏家，長安十二衛的士兵都在傳頌你的傳奇！”

“兒子隻是替父親擒住這頭鹿。”李世民知道白鹿的事情不會輕易過去。但父親突然將話題從天命轉到白鹿，倒讓他松了一口氣，畢竟這隻是一頭鹿。頂多為長安閑人提供一點兒茶餘飯後的話題，它不會成為父親做出判斷的依據，可很快，李世民就發現自己想得太簡單了，因為李淵的語調更嚴厲了。

“替我擒住這頭鹿？那麼，你也替我做了那塊‘天漢’的銘牌？”

“兒子……”

李淵打斷了兒子的話： “你想當漢武帝，可塞外的突厥人不是當年的匈奴，漢武帝也不是憑空掉下來的，沒有文景之治，哪來的漢武之威！你要做漢武帝，就得先問自己做不做得了文帝景帝！你要天命，你要漢武帝的天命！可現在的唐朝需要的不是一個漢武帝，而是一個文帝，一個景帝。你要征討天下，四方臣服，可你看看楊廣？！三征遼東，至今卻埋骨揚州！”皇帝喋喋不休，就像堰塞湖突然找到了傾瀉的出口。顯然，皇帝把那塊銘牌當成了自己的一個拙劣的工藝品。

李世民想大聲反駁，但他知道這是徒勞的，在一個憤怒的父親面前，解釋是蒼白的，而且對方雖然用了錯誤的證據，推導出來的結果卻不完全荒謬，在看到那塊“天漢”的銘牌時，他有那麼一刻就認為這是上天給自己的指示，讓他再現漢武大帝的榮光。

“兒子做不了漢武帝，兒子願做漢朝的衛青、霍去病。”李世民終於抬起了頭，看著父親那張憤怒的臉。

“你想當衛青很好，可你有沒有問朕想不想當漢武帝，有沒有問過你的大哥——當今的太子將來想不想當漢武帝。朕要是隻想當一個文帝，你就隻能當周勃，要是建成隻想當景帝，你就隻能當周亞夫，也許我們唐朝有一天會需要漢武帝，但不是我，也不是你大哥，唐朝也終有需要衛青、霍去病的一天，但絕不是你！這就是你的天命！”皇帝的聲音像一把重錘敲打著李世民，又像一把尖刀刺穿李世民的內心： “你光想著自己要干什麼，你想過朕要干什麼嗎？你想過你的兄長要干什麼嗎？”停了一下，皇帝的語氣更重了： “你還知道世間有父子之禮、兄弟之情？！”

這個指責太重了，就連準備沉默接受一切的李世民也唯有反駁： “兒子從沒有忘記父子之禮，也不會泯滅兄弟之情！”

皇帝還以冷笑： “你要是有兄弟之情，就不會讓你的家將當著眾人的面羞辱你的親弟弟！”

李世民沉默了，我確實做得太過了，他想吉離開的時候始終都沒拿回自己的馬槊，他的驕傲連同他的槊被尉遲敬德奪走了，也許說被自己奪走更為準確。但他這是自找的！李世民無法忘記四弟得意的面孔，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上天給你一分得意，你就得承受一分挫敗。

“你該清醒些了，在你背離這個家走得更遠之前，西宮你暫時不要回去了，你去臨湖殿，遠離你那些野心勃勃的部屬，你會想明白什麼纔是重要的。”平復了心情，皇帝緩緩說道。

李世民愕然抬頭，望著他的父親，這一回，他的父親無比堅決，直接面對了他委屈的凝視，“這是軟禁！父親，這不公平，兒子沒做錯什麼。”

“沒錯，這是軟禁！”皇帝高聲回答，似乎抬高聲調有助於他堅持自己的決定，過了一會兒，他發現兒子並沒有屈從，於是，他轉身，從坐榻的軟墊下抽出了一件東西，“啪”的一聲丟在了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望去，一把精良的長刀猶在地板上顫抖，刀柄處的秦字格外刺眼。

“大王，您為什麼不反駁？！”

臨湖殿外，海池的水平靜如夜，孤寂的宮燈照亮了殿前的兩個身影，搞清楚了秋獵當夜，秦王突然被宣進宮就再沒出來的原因後，房玄齡急切地問道。

李世民把目光從湖面上抽離出來： “楊文干的事情說不清了，越抹越黑，聖上也沒有認定刺客就是我們的人，既然如此，我們何必在這上面糾纏。”

“這不是我們干的。”房玄齡憤然說道： “這是栽贓！”

“沒錯，這不是我們干的，但所有人都懷疑是我們干的，這是為什麼？”

“這是大王功高以致誹謗纏身！”

“僅僅是這樣嗎？”李世民嘆了一口氣，他轉身望向了東邊，依稀可見對方的宮燈閃爍，那是東宮的位置。“玄齡，當所有人都說你干過時，我們往往就會產生疑惑，有時甚至會相信這可能的確是我們干的，隻是我們自己忘了。”

“怎麼會？！我們絕沒干過，大王你沒有下這樣的教令，秦王府的人更不會私下干這樣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李世民低語，他的聲音變得迷離又困惑。“可是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們知道東宮要私運鎧甲給楊文干，我們會不會出設這樣的圈套，當我的大哥被關在營帳下，我們就沒有動過刺殺的念頭？”

“這……”房玄齡停住了，面帶不解，就連李世民也驚訝自己的態度。獨處改變了我，李世民不禁想到，不過十來天的獨處就改變了我。

“我想我們會的，我們不是一直在等待改變的機會嗎？我想得到那個位置，你們也想幫助我得到那個位置。”李世民依然望著東宮的方向，那裡燈光斑斕，是跟臨湖殿的寂靜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我一直做的隻是爭取這個位置，我以為隻要夠努力，聖上會發現我是更合適的人選，就會將這個位置交到我的手上，我的大哥說不定還有仁讓之美，可我錯了，你們也都錯了，這個位置意味著權力與富貴，權力是別人讓不來的，要得到它，隻有靠奪！”

房玄齡長出了一口氣。

“你大概有什麼事跟我說吧？”李世民問道，自己的這位學士以謹慎聞名，他冒著風險打通關節深夜至此，絕不會是為了了解一下近況。

“是的，”學士回答，“張亮被抓了！”

“被抓了？！”

“是齊王府的人干的，張亮剛到洛陽沒多久，就被抓回了長安！”

“什麼罪名？”

“結納豪傑，圖謀不軌。”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我這個四弟消息倒是靈通，他也沒說錯，張亮確是我叫他去結納豪傑的。”

“大王現在禁於此處，要是張亮挺不住，我們真要走投無路了。”

“張亮會挺不住嗎？”

遲疑了一下，房玄齡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不會！但……”

“隻要張亮咬住，他這個罪名就落不實，隻是落到我這個四弟手裡，他可能要受些皮肉之苦。”

“輔機已經在打點了，他是刑部的人，有他在，張亮出不了大事。”

李世民點點頭，又把目光轉向了湖面，湖水如墨一般，幾許的燭光給它塗上一絲亮色。兩人陷入了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學士低聲問道： “大王什麼時候能出去？”

“玄齡，你試過獨處嗎？”李世民沒有回答，反而問道。

房玄齡搖了搖頭。

“人是需要獨處的，隻有獨自一人，你纔能想明白一些事情。”李世民自言自語道： “但獨處也是有害的，時間一久，它就會產生一種有害的感覺。你知道那是什麼？”

“是什麼？”

“被遺忘的感覺。”李世民的聲音夾雜著哀傷： “在這十多天裡，沒有任何人來看我，陪伴我的就隻有這波瀾不驚的湖面，跟這老氣沉沉的檐角。我感覺自己被天下人遺忘了，這種感覺讓人絕望，你會以為自己會被永遠關在這裡。”

“大王沒有犯錯，聖上也沒有宣布大王的過錯，聖上不會永遠關著大王，也許用不了多久，聖上就會讓大王回府了。”

李世民露出苦笑： “你不了解我的父親，正因為這樣纔可怕，沒有明示的罪纔能永遠無理由地關押一個人。而且我們也不能被動等待，楊文干的事情上，我們被人陷害了，我們什麼都沒干，小心翼翼，可依然陷了進去。我們不能再被動應付，我們該做點兒什麼！”

“大王準備怎麼做？”

“要出這個臨湖殿，就不能讓世界遺忘我們，而隻有有價值的人纔不會被遺忘，我們得讓這個天下重新需要我們！”李世民的眼睛像湖面一樣黑得發亮。

“也許南方的戰事……”學士似乎想明白了，他開口說道。可李世民打斷了他： “一個輔公祏幫不了我們，李孝恭、李靖就足以對付，更何況還有李世勣他們。”

“薛舉、劉武周、王世充、竇建德……”李世民念著這些名字，他曾經與這些人鬥得你死我活，可此時，他念著他們的名字，仿若念著老友的名字，也許敵人跟朋友就是一線之隔。“對手都不在了，所以他們忽視我們，可他們忘了，磨房的事還沒有過完，唐朝通往太平的橋也沒有置下後一塊橋板，秦王府的玄甲兵並非沒有用武之地。”

房玄齡的眼睛發出興奮的光芒： “也許明天我就該去西市一次，那裡剛來了一批突厥的馬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