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與超越——徐坤小說簡論

吳義勤

 徐坤的創作充分展示了一個學者型女作家的精神氣質和個性特征。從創作伊始，徐坤就以其特有的辛辣、機智幽默的批判筆調，肆無忌憚的遊戲者形像，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喧囂躁動的時代舞臺上一時風頭無二。中篇小說《白話》甫一發表，即引起文壇的廣泛關注。這篇描寫知識分子下鄉鍛煉生活的小說所開啟的知識分子批判向度，成為徐坤很長時期內文學創作孜孜不倦的內在追求。隨後的《先鋒》《熱狗》《斯人》《囈語》《鳥糞》《梵歌》等一繫列小說皆承襲這一主題而來。在這些對知識分子進行批判的小說中，徐坤充分調動各種表意策略，或寓言，或像征，或反諷，或戲仿，在語言的汪洋恣肆裡，在一繫列荒唐、怪誕的儒林景觀的展示中，撕毀了知識分子的神秘面紗，消解了知識分子神話，進而對以知識分子為代表的精英文化、男權文化進行了無情的解構。《白話》中，一群下放到基層鍛煉的博士碩士在流於表面的鍛煉形式中無法充分施展自己的纔華，隻能在膨脹的語言中胡侃、瞎鬧、激動精神聊以自慰。《先鋒》中徐坤以顛覆的姿態，遊戲的筆墨，通過對撒旦、鴨皮、屁特等先鋒藝術家從輝煌、落寞到再輝煌的發展史的描寫，完成了一次反先鋒的先鋒寫作。徐坤擅長捕捉錯位而又生動的情境，在荒誕中寄寓反諷意蘊。

在這些犀利的調侃與反諷中，徐坤不刻意突出自身的女性意識，相反卻以仿男性的視角所具有的僭越的自由，以及其知識分子“檻內人”的身份，在一幅幅荒誕的文化圖景的描繪中撕毀了傳統知識分子、精英文化、經典話語的神聖外衣。同時，這些荒誕的可憐可笑又映照了對文化、知識分子角色的新定位，是對文化、知識分子在九十年代商品邏輯法則下不堪一擊的嘲諷。徐坤的消解與戲謔，規避了文化突圍中進退維谷的尷尬，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敘事的縱深發展。

從九十年代中期開始，徐坤創作中的性別關注漸次明顯，突出表現在此一時期更多的女性角色進入創作視野。都市女性的生存困境與精神世界，成為徐坤這一時期文學創作的主題。《女媧》《廚房》《狗日的足球》《遭遇愛情》等作品在對女性情感經歷的展示中，揭露了以男性、男權文化為代表的社會對女性的傷害。《廚房》中的“女強人”枝子為了得到心中所愛，處心積慮地用廚房語言向男人示愛，終卻隻得了一袋垃圾。《狗日的足球》中青年女教師柳鶯因未婚夫而痴迷上足球。在追星的狂熱中，在國人尤其女觀眾不自知的聲聲“國罵”裡幡然醒悟到男權文化的霸權及集體無意識對女性的傷害。與早期描寫知識分子的小說相比，此一時期的批判由於沉澱著更多徐坤自身的情感經驗和人生感悟，因而語調平和，在對男性、男權文化的批判中也對男性的不易給予了柔情的一瞥，同時對女性自身的弱點和缺陷也不加掩飾。但是，徐坤的同情和庇護並沒有深入到女性的內心隱秘，也沒能夠為失聲的女性話語建立一席之地。

進入新世紀，精益求精的徐坤經過多年的筆耕，格局更為擴大，手法更為圓熟。一繫列優秀的長篇小說和話劇相繼出版問世。在《愛你兩周半》《野草根》《八月狂想曲》等作品中，徐坤積極關注變革社會中各層面的問題，關懷人的生存處境，積極尋求男女共存的文化空間，尋求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繫。

在九十年代文化頹敗的語境中，徐坤敘事的廣闊現實面向表現出面對現實的極大勇氣和開放姿態。在徐坤的小說中，社會發展的各方面，國家前途，改革層面，知識分子命運；各種人物，洋博士、作家、詩人、畫家、記者、教師、球迷；各式場景，基層鄉下、都市生活悉數登場。在對現實的處理上，徐坤摒棄了傳統現實主義的典型化原則，直接將自己的實際生活引入創作，在此基礎上拼貼、戲仿，重新虛構理想的超現實景觀，表現出切入現實的直接性和傳奇性。從這方面來說，徐坤的敘事擁有無限的可能性。

應該看到，在反精英的精英文化突圍中，徐坤運用仿男性視角提供的極大自由，自由穿梭在主客體，能指與所指之間，在顛覆與戲謔的遊戲中，來完成對九十年代新語境的新定位。在此過程中展現出的決絕和瀟灑狂放，顯示出勇猛的先鋒姿態，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礙了情感表達的真切與細膩。徐坤在對女性命運的關注，對女性生存困境和精神世界的描寫，在更為深入的女性個人經驗的挖掘上，在展示更為深切的痛苦體驗方面，與陳染、海男、林白等人的細密程度相比尚有更多的可開拓空間。此外，徐坤在創作上慣用的線性敘事，不可避免地限制了時空轉換的自由度，造成某種程度上情節的平面與松散，《先鋒》和《遊行》中的三個塊面即是如此。面向現實的言說如果輔以歷史的縱深感與深邃的思想意識，徐坤的敘事將顯得更為厚重和深切。

白話

一

“同志們，在座的青年朋友們，大家辛苦了。”

我以青年點組長的身份，把歸我管轄的十幾個兵召集到一起，總結下鄉鍛煉一個多月來的工作。

“下來這麼久了，我們還處在孤立狀態，沒能和當地群眾打成一片，同志們議一議，癥結究竟在哪裡。”

“我們層次太高了。”王首先發難，“以前那些下放的知識分子，的也隻得過學士學位，我們這裡卻是清一色的博士和碩士，所以很難同當地人民在同一基準上對話，無法溝通思想。”

“聽出來了嗎？聽出來了嗎？典型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腔調，一派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意味。”博士在一旁打斷王的話。

王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博士，盡管你是我們這一群中的博士，總有鶴立雞群的良好感覺，但是你應該比我們更清楚，學術論爭不允許扣帽子打棍子，提倡百家爭鳴……”

“剛剛開了個頭就窩裡鬥起來了。借學術論爭互相貶損人格的傳統還不應該在我們這代知識分子手中摒棄嗎？優點沒學多少，倒把痛打乏走狗的風格全繼承下來了。”我攔住他們倆。

“說了半天，你們根本不知道癥結在哪裡。”小林丫頭把我臺燈座上插著的我老婆的照片反復端詳著，不住地開關臺燈，弄得我老婆充滿微笑特寫的臉上忽明忽暗，黑一塊白一塊的。

“你們都想想，你們都在用什麼語言說話？書面語！難怪不能獲得大眾的認同，不能被接受被理解，反而被人民當成國寶遠距離地欣賞和品味，實在是因為這一群人已經喪失了用口語表達自己思想感情的能力。”

眾人聽了，不覺一怔。會場上出現了暫時的寂靜。稍許，隻聽見啪啪拍腦門子的聲音此起彼伏，個個如醍醐灌頂：

“對呀對呀，我們怎麼沒想到。”

“到底是語言所的，一語中的。”

“問題的端倪一顯露出來，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博士沉思著，“這些天來，我跟工農相結合的願望很急切，但是總無法落實到行動上。我心裡十分痛苦，十分焦灼。我跟所在鍛煉單位的同志們對話時，他們顯得非常沉寂，用一雙雙仰慕的空洞的眼睛望著我，我每每說出話來，都變成了引不起任何回響的乏味的獨白。”

“沒錯，我也被同類問題煩擾過。”王摩挲著自己的後腦勺，“我苦思冥想了許久，檢查了自己向工農學習的思想態度和謙虛程度，發現都不存在什麼問題。我沒有想到是語言造成了信息交流繫統的障礙。”

“那麼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李扎西爾汗的瞇縫眼中透出迷惘的神色。

“改用白話。在日常生活中，摒棄書面語，改用口語交談。”

小林提出建議。

“對對，這就好了，這就好了。”眾人一致附議，“我們立馬就改。”

“就是嘛。”小林語氣中透著股文章發表後引起轟動的得意勁兒，“當年咱們的大師們費了多大勁兒纔掀起一場白話文運動，讓人與人之間交流不再之乎者也地拗口，想罵人想誇人都能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咱們政府呢，左一次文字改革右一次文字改革，把繁體字改成簡化字，去掉多餘的筆畫，恨不能隻剩了偏旁，又順應咱們眼睛左一個右一個橫向分布的要求，把豎版改成橫版，為的什麼呀？你們說，為的什麼呀？”

“我們太對不起國家了。”李扎西爾汗沉痛地說，“六七十年了，怎麼又回到老路上去了呢？之乎者也是不用了，但是新添了外來語和長句式，難度似乎比古漢語還加大了許多呢。你們漢族，真復雜。”

“其實，連我們自己也覺得滯重、生澀。”王很傷心，“但是，這是當今的時尚啊！不這樣，我們哪還有資格在社會科學界占有立足之地呢？”

我果斷地打斷王：“一種時尚的形成，並非僅是一兩個人的興風作浪，而是千百萬人推波助瀾的結果。所以，在座各位都有推卸不掉的責任。有必要把被扭曲的風氣重新扭正過來。當務之急，是盡快打通跟當地人民思想感情交流的渠道，掀起一場白話運動。”

“我沒問題。”博士說，“本來我就是勞動人民出身。我家三代雇農，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到了我這輩纔祖墳冒了青煙，出了個讀書人。俗語俚語歇後語口頭語我全會，趙本山也得甘拜下風。隻不過這十幾年憋在學校裡沒有個盡情宣洩的語境氛圍。我隨時都能返璞歸真。”

“其他人呢？有什麼問題沒有？怎麼說也都是生在紅旗下，長在蜜糖中的一代，全是靠勞動人民辛勤的汗水養大的，不至於就忘本了吧？”

眾人一致說：“沒問題，沒問題。就憑我們的智商，那麼多次考試都挺過來了，再高的學位也敢拿到手，白話嘛，小事一樁。給我們幾天時間復習復習，突擊一下。”

“，你怎麼樣？”我不無疑慮地問，“你出身比較高，說老百姓的話難度大點吧？”

“‘文革’時沒事干，也淨跟街上的孩子們野來著。再粗的話也聽過，就是有時說不出口。”

“不要緊，慢慢適應。”我又轉向李扎西爾汗，“你呢，小李子？”

“我使用什麼白話好？”

“當然是漢族的。”

“越粗越好嗎？”

“胡說，越通俗越好，越平白淺易越好。通過交流，後要達到心貼心，肉連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地。”

我站起身，揮了揮手：“同志們，大家馬上分頭行動吧！希望你們盡快進入角色。”

“是！保證轟轟烈烈，扎扎實實。”

眾人滿懷信心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