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人煙雲集之處，不免有七情六欲，今日是載著新娘子的喜轎敲鑼打鼓地入了大宅的門，明日又是隔壁院內的新婦生的嬰孩正啼哭。情與欲中滋生的鬼魅之色，與在高處的寂寥仙界倒映而望，又與地下的陰冷冥界遙遙相隔。左右是時日匆匆，一春，一夏，一秋，一鼕，數不盡的榮華灑落在生命的盡頭與新生，人世間悲歡離合、愛恨交織，卻也算不上是終處。

然，在凡塵中晝與夜模糊的邊界，每逢夜晚降臨時，自會有另一個世界緩緩醒來。

如您所看，這是個人、神、妖共處的三界。凡人存於明處，神明生於天界，妖魔活於暗處。有長相類似於凡人的妖魔，也有比不上妖魔性善的惡人。魑魅魍魎在這種錯綜復雜的繁華之中蠢蠢欲動，於是便有了可以降服它們的族群。

或是精通咒術的法師與高僧，抑或是擅長除魔降妖的靈者道士，再者是——守望在冥界河畔的擺渡人。

天衍二十六年。

而跟在龍頭人身後的提燈鬼們正是負責押送鬼眾的鬼差。

恰在子時逢魔，鬼差們帶著死後的鬼眾穿鬼門，渡忘川，路過三生石，穿過兩生花，途經血珠籐蔓，深嗅曼珠沙華，飄飄蕩蕩地踏上了奈何橋。但鬼差也不忘收集鬼眾身上的過路費，腰包鼓鼓是鬼差們在此節中的要事。假設誰奉上的銀兩少了，定是要喫鬼差鞭子的。

牛頭和馬面帶著新的一批鬼眾慢悠悠地向奈何橋走去。遠遠就看見今日的孟婆身著青色鳳鳥紋華衣，領襟上繡的紋路異常艷麗，眉間一道紅色疤痕深入眉骨，仿若心間裂痕映進眉心成殤。再看她面頰微豐，柳眉下鑲著一雙桃花眼，朱唇輕點，耳墜玉石，腰間繫的紫色玉佩環著九結十八轉。

“是孟姑娘。”馬面遙望著橋那端的孟婆喃喃自語，“美是美矣啊。”

牛頭敲他一記：“喫錯藥啦？這般感嘆作甚？”

“哎，你不覺得這任孟婆大有來路嗎？她熬的湯裡總是帶著一股子淡淡的藥香味道，眾鬼飲下後總覺身心舒暢。”

牛頭思索半晌，道：“聽你這般說，我竟也想去嘗嘗她的孟婆湯了。”

“先別說那些了，眼下這人間又鬧起瘟疫了，明天來這報到的小鬼應該更多了，我們又有得忙了！”牛頭抱怨道。

“對呀，說不定還會有小鬼鬧事，我們還是事先稟告冥帝，讓林冉冉將軍來鎮守奈何橋吧。”馬面提議道。

牛頭馬面聊得熱火朝天，已一路走到了孟婆面前。為了引起孟婆的注意，牛頭馬面又刻意提及林冉冉的名字，他們知道，孟婆與林冉冉素來有交情，可即便如此，還是沒有引得平日裡很喜歡攀談的孟婆加入話題。

“孟姐姐，你這湯裡是不是加入新的草藥了，我怎麼聞著味道和平日有些不同？”牛頭問孟婆。

孟婆很不自然地點了點頭，說道：“加了幾味草藥，可保他們來世不再受到瘟疫影響。”

“孟婆姐姐可真是善良得很！哎，原來孟婆姐姐會治療瘟疫呀？”馬面忽然提高音量說道。或許是喫驚，又或是覺得能做到孟婆這個職位的都有其非凡之處。

“你孟姐姐我前世可是醫者，自然是很厲害的。”孟婆有點誇誇其談地說道，表情要多驕傲便有多驕傲，但是眼神裡那轉瞬而逝的空洞之色卻足以證明她的心情有些低落。

“既然孟婆姐姐能治瘟疫……哈，若去人間一趟，救治瘟疫中的人，定可大賺一筆功德，來世也能投個好胎了呀。”馬面大大咧咧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牛頭一巴掌打向馬面的頭，氣哼哼地說道：“越說越不知好歹，莫要開這般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這三界之中，切不可干涉彼此事務。假設孟婆貿然前去，是會遭到反噬的，冥界也會因治理不善而受到牽連。”牛頭繼而轉向孟婆齜牙一笑，“孟婆姐姐，莫聽這小子亂說。”

孟婆並不介意，隻無奈地一笑。

“牛頭，你怎可胡亂打人！”馬面摸著自己被打痛的後腦勺，大聲抱怨道，“況且我也不是亂說，這也不是不可能的，畢竟還有那種方式！”

“你小子別沒完沒了的。”牛頭氣哼哼地教訓馬面，畢竟孟婆走了，他們的日常工作會更加繁忙，而且這馬面的嘴巴有時候簡直像是開了光，特別靈。

“可越是亂世，越會有意難平之人，假設真的有人要自願跟孟婆定下契約，那孟婆去人界的可能性便會增加了。畢竟‘亂世出英雄’嘛。”馬面不覺得自己哪裡說得不對。

孟婆糾正道：“馬面，那個詞可不是這樣用的。”此時的她面無表情，看不出什麼情緒。說罷，她走向奈何橋頭，迎接新到來的鬼眾。

這一批鬼眾很是守規矩，全然沒有想要逃跑的，在牛頭馬面的監督下陸陸續續地飲下孟婆湯，死白的臉上不復此前種種的戾氣與怨氣，個個通體舒暢。他們捧著湯碗不松手，隻因眷戀碗上殘留著的淡淡藥香。

隊伍最末有一個十三四歲大小的姑娘。豆蔻少女身形瘦削，四肢纖弱已如枯槁，孟婆看得見她眉宇間的淒楚哀戚。這個姑娘個子不高，身穿白袍，腳步輕盈，臉色有些蒼白，眼神有些飄忽不定，帶著一絲渴求和希望。孟婆看著她朝自己緩緩地走過來，心中不免想到這個姑娘生前，定是一個可憐人。

孟婆以為這個姑娘會和其他鬼一樣，將孟婆湯一飲而盡之後遂投胎轉世，再生為人。可這個姑娘徑直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定定地看著她，嘴裡喃喃道：“你就是孟婆姐姐嗎？”

這姑娘竟一眼便識出她是孟婆。

孟婆不由蹙眉，對她心生好奇，更仔細地上下打量她。她臉色比在遠處看起來更為蒼白，像是生了一場大病。眉間黑氣濃重，似有不良之物曾在生前折磨著她。她的手指微微蜷縮，有些緊張，指甲縫裡全是黑泥。遠處看到穿著在身的干淨白袍，近看下竟有些噴灑上去的血跡和一些污穢之物！孟婆向來平靜的心也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這小姑娘，不知是受到了多大的苦難。

她停留在孟婆面前，囁嚅道：“我在路上聽幾位鬼差大人說，陰曹地府中有位孟婆姐姐可幫人圓三界心願，我……我是來找孟婆姐姐做交易的，你可是她？”

孟婆微怔。這少女竟連死後也目光如炬，且一眼能識出她即是孟婆。許多年了，從她成為孟婆那日開始，她是第一個同自己談及交易的鬼眾。

“我是孟婆不假。”她凝視著她，不禁放柔了那素來淡漠的語氣，“你叫什麼名字？再與我說說看，你想圓什麼願？”

“我叫無痕，我的妹妹叫無芯，她在人世之中染了瘟疫，希望孟婆姐姐可以幫我照顧她，並去凡塵救她。”無痕說著，淚已流下。

看來這是一個在凡間便已了解死後之事的姑娘。小小年紀，已看淡凡塵身後事，著實不易。孟婆心中有些許動容，卻也覺得她年少，怕是無知衝動吧？便同她講明——

“我幫她可以，但是，你需要付出極高的代價。”

無痕十分堅定地點頭道：“我知道的，他們說同孟婆姐姐做交易的代價是不會再有轉世，且要化作一縷青煙，永生永世在冥界徘徊。”

不止如此。孟婆心中嘆息。要放棄永生，圓生時願，那便是要灰飛煙滅的，生生世世，三魂七魄散盡，變為微末，化為塵埃。而孟婆則要替對方在陽世待一年光景，來滿足對方的心願。

“小妹妹，若是連一縷輕煙都不是，而且永遠沒有為人的機會，你可還願意？”孟婆將最壞的結果告知無痕。

“我願意。”無痕說道。

“你這丫頭，真是不知輕重。”孟婆忽然語氣凝重地說道，“你可明白，徹底消散為何意？自是魂飛魄散歸於虛無，即便你妹妹能逃過此劫，也不過須臾數十年，隻為這短短年月，便毀了自個兒，這不值得。”

“我已經死去，但無芯還活著，她尚有活下去的機會。我隻願她活下來，去找父親……”無痕喃喃道，旋即猛地雙膝跪地。

“生死自有命數，緣起一世，緣滅一世。在我孟婆處，無關尊卑，不論老少，一碗孟婆湯下肚，再入輪回，哪裡還記得什麼前世血親至愛。你與她此生緣盡，來世你仍會有父母雙親，有妹妹，興許會比現今更幸福，你可願意投胎轉世嗎？”

孟婆鮮少與來陰間的鬼眾言語過多，今日著實讓牛頭馬面開了眼界，一時間目瞪口獃。孟婆也顧不得牛頭馬面，一心隻想說服無痕早些喝了孟婆湯，轉生為人。

她並非天生熱心，隻是瞧著無痕，便覺得分外親切，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關切來。

她雙目無神，眼底似有淚光隱現，雙臂垂在身側，仍是不願接過那孟婆湯，倔強地說：“來世若有妹妹，那也不再是無芯了。無芯，隻有一個。哪怕是我魂飛魄散也罷，若能保住無芯，我亦無怨無悔。”

孟婆的眼中流露出一絲落寞，她深深地望著無痕，仿若從她的身上看到了某種前世的印記。猛地發現這孩子的模樣怎麼有些像那個故人。

孟婆的心中一顫，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某個名字，就像是心底深處的匣子即將被打開那般無措。她蹙眉，輕輕吐息，不願去想心中之事，再看向面前的無痕，忽然覺得——倘若魂飛魄散也是這姑娘親自選的結局，又為何要去阻攔她呢？身為孟婆，除去熬湯，不正是要實現他人心願、收集福報嗎？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忽然，孟婆感覺身後有人走來，轉頭一看，不遠處竟是冥帝和墨，他不知何時走到了自己身後。

孟婆示意無痕等一下，自己向冥帝方向走去。作了個揖，輕聲問道：“冥帝駕臨，不知所謂何事？”

和墨輕嘆了口氣，歷任孟婆當真是一個賽一個的表面溫順，實則倔強。他淡然一笑：“歷任孟婆之中，對此等交易無甚興趣的不少，但似你這般生生將交易往外推的，你倒是頭一個。”

冥界司孟婆一職者，若有不願投胎者，將其福報以及後世因緣一並交予她，換取願望，孟婆便可得一福報珠子。若這福報珠子積攢夠了，便可攜珠投胎，重新為人。

和墨斂去唇邊笑意，沉聲說道：“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你可明白？”

孟婆抬眸望向和墨，對上他那雙幽深的眸子，如忘川河一般深不可測，探不到底，她回道：“萬物歸集回它的根本是謂清靜，清靜是謂復歸於生命，復歸於生命便成自然，識得自然可謂聰明。冥帝的意思，是我慧根不足，愚鈍有餘。”

和墨輕聲道：“萬物自有根本，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皆有它自己的緣法。這名為無痕的幽魂，既願意同你做那交易，便是她自身的造化，你若橫加阻攔，無非是平添自身孽緣，反倒是於你的修行無益。三界六道，唯我冥界公平，所謂善者自興，惡者自病，吉兇之事，皆出於身。福禍無門，唯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在天地間有司過之神，行善積德則可延年益壽，乃至成仙。犯過作惡，則依所犯輕重，給予減少生命年限的懲罰。即便無痕日後灰飛煙滅，亦是她的善惡結果。你攔與不攔，終究也是你自身的緣法，所結之果，終是要自己來擔。孟婆，你細想清楚吧。”言畢，冥帝和墨就轉身走了。

孟婆目送冥帝離去，心中卻再三默念冥帝留下的那句話，她清楚冥帝要她順其自然，而非凡事強行干預。

其實方纔一見無痕，孟婆便覺似曾相識一般，如此纔不顧一切地阻攔她與自己交易，不願她化為輕煙。現如今驚動了冥帝，又教導了她一番，更是令她覺得不能簡單應付此事了。自她接任孟婆一職至今，冥帝鮮少似今日這般對她，隻怕無痕確是與她有所干繫。

但鬼魂與她交易，本就是強行干預輪回之事，這又如何說得明白？

孟婆心事重重地走回無痕面前。

“孟婆大人，無痕求您應允了我的請求，相救我妹妹，助我們二人找到父親。”無痕再次開口，清秀面容上已是淚水漣漣。

輕搖螓首，孟婆將腦中的煩亂思緒暫且擱置。

“成交。”孟婆終於點點頭，露出無奈的笑。

“謝謝孟婆大人！”無痕驚喜地說道。“這個給孟婆大人喫。”無痕從自己口袋之中掏出生前還沒舍得喫的幾個堅果遞給孟婆。

“謝謝你，我們換著喫。”孟婆從自己隨身的小荷包裡拿出些瓜子遞給無痕。

隻見無痕並沒有舍得喫掉那些瓜子，而是將其放在了有些磨白的口袋裡。

“不喜歡喫嗎？”孟婆問。

“我要留著給妹妹喫。”無痕認真地說道。

孟婆忍不住笑了出來，摸著無痕的小腦袋說道：“你拿冥界的東西給你妹妹，不怕她折壽嗎。”

無痕的大眼睛閃了兩下，這纔意識到自己身在冥界，便也跟著笑了起來。這下，無痕終於得償所願，眼中一度閃爍著璀璨之色，卻仍掩蓋不住一絲憂慮，半晌過後，她問道：“孟婆大人，我家鄉瘟疫橫行，無芯身染重疾，可否即刻出發，找尋無芯？”

“喊我孟姐姐吧，你先去前面涼亭等候，我去去就來。”孟婆憐惜地對無痕說完，轉身去了一個地方。

冥界空寂，終日不見日光，也是了無生趣。在這裡要耐得住寂寞，長年同鬼差、幽魂打交道，身上都有股子腐味了。

節這天卻不同，鬼差自然是要為冥界的節日做準備，豈能不讓地府繁華熱鬧一番？官職小的鬼差們倒是可以縱情一些了，可借由此節造訪人間，逛逛鬼市，又或者去供奉自己的廟中喫喫貢品，也是極為歡喜的。隻是像牛頭馬面這樣當了幾百年差的角色卻不節的歡縱了，做鬼的時間長了，死人遊魂見得多了，閱盡世事與悲歡，反而更願在最該熱鬧的時候自顧慵懶，也是難得清閑。

這會兒牛頭馬面正站在鬼門前清點最後一批入門的幽魂，忙完這節的差事也算是告一段落，誰知一抬頭便看見了在不遠處飄來飄去的老嫗，她朝牛頭笑了笑，凸牙豁唇，正是兔面。

旁邊有幾個跟班小鬼悄聲嘀咕，這隻老兔妖在鬼門前轉悠一整日了，為何不進城來？

馬面聽見小鬼們的話，便趁勢給他們當眾提醒，示意那隻老兔子天天都會在城門口繞上一百圈，最後又會沿著原路折回去，日日如此，年復一年。

小鬼們想問緣由又不敢多嘴，馬面繼續告訴他們，說那隻老兔妖生前是一隻花兔子，生性膽小，卻偏愛上了一個窮書生。她天天摘草藥去賣了換錢，供那書生入京趕考，不料那書生命不好，屋漏偏逢連夜雨，遭了山賊搶劫，又被害死，花兔子知情後哭瞎了眼，卻又不肯好好修道成仙，等了幾百年也等不到那窮書生轉世，花兔子就跑來冥府想要尋那窮書生，看他是否已喝了孟婆湯，可誰叫她不知天高地厚呢，竟想要偷孟婆手上喝湯之人的生死簿，後被孟婆驅逐。永遠不準她踏入鬼門已經是很輕的懲罰了，那花兔子不敢靠近，卻又放不下執念，便天天在鬼門前來來回回，實在是痴執得很哩！

馬面最後強調道：莫要效仿那隻花兔子，人間有人間的法律，冥界有冥界的規矩，禮法永遠不能逾越。

孟婆姐姐是何等人也？連冥帝都要禮讓三分，小鬼們哪敢效仿那花兔子去偷孟婆的生死簿呢？

但人、仙、鬼三界中的嗔痴數不勝數，自然會有千千萬萬種結果。

人既有情，妖亦有愛，芸芸眾生心之所向，有願為心上人而殉情的，也有隨著心中痴戀而急不可耐地踏入輪回的，更有為報仇雪恨而拒飲孟婆湯的……可願為人世心願而放棄輪回之人，卻少之又少。

孟婆偶爾也會想起那些喝下她所熬之湯的幽魂的眼神與表情，皆有不同，恐慌、留戀、悲痛，抑或是瘋狂，即便再如何拒絕，喝下一碗孟婆湯，前塵往事統統都要煙消雲散了。

而這時，孟婆既已接了交易，就理應去冥帝處辭行，再領取凝時珠。

前往冥帝所在的正殿要經過忘川，架在河上的是一條二十八孔石橋，下了橋，走進了正殿的大門，鵝卵石鋪就的庭院，長長的九重石階，兩側熾烈的火焰仍在熊熊燃燒。墨黑的石柱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光，隻覺這是一幢雍容的建築，而赤金色的府門兩旁，坐落著玄鳥石像，那是冥帝的信使。

入幽冥殿時，冥帝和墨正坐在高處看向遠處。見她一來，瞬即回神，溫和地看著她。孟婆打量了一眼黑衣華袍的冥帝，狹長的鳳目從他腰間古玉上閃過，繼而對其作揖問安。

冥帝和墨微微一抬手。她將無痕所求的交易之事詳細地向冥帝稟明，冥帝隻是靜靜地聽著，並無任何回應。待她語畢，冥帝和聲道：“去吧，這是你接的第一個福報珠子，至於分發孟婆湯，本該讓值守藏經閣的招弟去替你一年，但近兩年藏經閣在重新整理文書，她也分身乏術。就讓那暫且不願投胎的何露來代職一年吧，也算她還你個人情。”

孟婆不承想冥帝竟已安排妥當，末了，他又將一錦盒交給了孟婆，孟婆知道那錦盒之中的就是凝時珠。這凝時珠是黃泉忘川中凝結的寶物，可以讓尸身復活一年，旁人全然察覺不出，這一年之間，尸身和靈魂合一，宛若再生。

孟婆隻能道謝，然後退出了冥府。

待孟婆走後，牛頭馬面打了一架，當時牛頭氣喘吁吁地說道：“馬面，你個烏鴉嘴，每次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這下可好，孟婆姐姐真的走了，冥帝大人念招弟工作繁忙，就讓其繼續守著藏經閣，讓那何露‘廚神’來代任孟婆之位一年，這下我們不但更忙了，連好喫的都沒有了！”

馬面自知理虧，默默陪著牛頭打架，甚至當靶子，並且一言不發。

牛頭卻當他是在挑釁，打得更猛了……

離開冥帝住處後，孟婆回往奈何橋上，無痕正在不遠處的涼亭裡默默地等著她回來。見到她出現，無痕立刻迎上前，像是擔心她會失約一般。

孟婆既要帶著無痕回到人間，就要飛躍忘川，她從鬢上摘下一支簪子，拋入空中幻化作白虎神獸，健壯無比，氣勢懾人。夜色中，白虎口中噴出青色的火焰，眼睛閃著灼灼兇光。

“我們所去之處叫什麼？”孟婆問無痕。

“叫玄機城。”無痕道。

孟婆聞之色變。因為一個地名，用了多年努力好不容易纔鎖到記憶深處的回憶，若開閘的洪水來勢洶洶。孟婆有點無力承受，那些曾經再次呈現在腦海之中。

一觸而發的瘟疫，人潮湧動的都城，歇斯底裡的怒吼……

一襲紅衣女將的隕落，一代老將的英雄塚，一個若陽光般明媚的少年，一個溫潤如玉的師兄……

隨後的一切縮為一個離去的背影，是一個穿著一襲青衫，手拿一把折扇，明朗風流的少年，少年的身上帶著一股不該有的滄桑。

而後，那道深入眉骨狀若桃花的疤痕，滲出鮮血。

“孟婆姐姐，你流血了。”無痕有點害怕，顫抖著小手將有些破爛的手帕遞給孟婆。

孟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安慰無痕道：“姐姐沒事，就是離人間越近，有些……激動。”

“無痕陪著姐姐。”無痕安慰孟婆。

孟婆輕笑，說道：“到了凡間之後別叫孟婆姐姐了，我原名沅宸，你可以叫我宸姐姐，也可以叫我孟姐姐，但是不要叫孟婆，可記住了嗎？”

“記住了。”無痕點頭，很是乖巧，道，“宸姐姐與孟姐姐叫起來，都十分順口。”

孟婆應聲笑笑，要無痕一同騎上白虎。可無痕看著兇猛的白虎往後退了一步，孟婆要她別怕，帶她騎上白虎，去往人間。白虎四爪踏雲，飛馳在黑暗的空中。無痕四周張望，在這昏暗的冥府中，可以看見下方不斷向上湧來的死亡氣息，耳邊偶爾會響起撕心裂肺的哀號，淒厲傷絕。

無痕顫聲問道：“這是誰在哀哭？”

孟婆語調平和說道：“來到冥府中的鬼魂非人。既非人，前世又有孽債，到了地下自然要經受各樣酷刑，忍受各種痛苦，也不乏會出現殘殺吞噬之景。在輪回之前，他們都要經歷死亡，循環往復。”

無痕聞言，隻幽幽一句：“幸好來到這裡的人是我，而不是無芯。”

孟婆知道無芯是無痕的妹妹，不由打聽起無芯的情況：“她現在如何？”

無痕嘆息道：“她同我一樣，都染上了瘟疫，可她尚且有活下去的希望。如今的人間已是瘟疫肆虐，一個村子接一個村子地覆沒，我們所在的家鄉已如同死城，四處都是尸首，白骨成山。”

孟婆眼神沉沉，不再言語。

落地之處，玄機城。

玄機城，高大的城牆，巍峨壯麗，久經戰爭的磨礪後，帶著古樸的氣息，更顯得沉穩。因為瘟疫肆虐，此刻的玄機城帶著一股吞噬生靈的氣息。

當正義染上邪惡的顏色，悲劇便會發生。

孟婆盯著玄機城古老的城牆，嘴裡喃喃道：“我回來了。”

她的確是再一次回來了……希望沒有太遲。

玄機城寬闊的街道不見人影，城牆守衛也越來越少。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城中一片薄霧彌漫，便讓人心裡發寒。

更讓人心裡發顫的還是原野上衝天的火光，以及若有若無的哭泣聲。

孟婆一想到無痕提及的瘟疫橫行，不禁蹙起了眉，“瘟疫”二字勾起了她來自前世的記憶，那些曾經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當她還不是孟婆，當她還隻是凡體肉身之時，她也曾在染了瘟疫的人群之中奔走不停，那如同行尸的病人們痛苦地呻吟，他們向她伸出手，企圖尋求救助，而她也日夜行醫，隻為救活那些尚有一絲生存希望的性命。然而，閃電劃破長空，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彌漫在死寂的大地上，為了爭奪稀少的治病藥材，百姓們竟相互殘殺，在瀕死之際彼此猜忌、毆打，毫無人性可言。那些來自人體與人性的腥臭味濃重得讓人作嘔，而堆積成三米小山的破敗殘軀顯得更加猙獰可怖，一具具年輕而了無生氣的軀體，支離破碎地散落在孟婆眼前，她看著那些死不瞑目且還留有餘溫的尸首，再看向為了藥物而殘害彼此的活人，她悲痛欲絕，實在不敢，也不願再回憶下去……

冥帝和墨早在她來到冥府之時便告誡過她，並非人世無情，而是人性有惡有善，無人能夠左右。見慣了生離死別，也便無須再憐惜性命。可縱使百年來已見慣了生死，孟婆還是會因想起身而為人時的點滴而心中淒楚。

那並非憐憫之痛，更像是一種無力悵然。然而，如今的她已實在不願再去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