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以前,菊事活動以藝菊為主,菊花的原始文化內涵突出表現為三大實用功能,即物候、藥用和食用功能。兩千多年前的《禮記·月令》中,已經有關於菊花的記載:“季秋之月,鞠有黃華。”這是菊花在物候學上的早記載,也是菊花初的文化內涵。晉人周處《風土記》也說菊“生依水邊,其華煌煌,霜降之時,唯此草茂盛”。菊花全身都是寶,菊花的藥用價值很早就為人所關注。中國古代早的本草學著作《神農本草經》記載了菊花的藥用價值,稱白菊花“主諸風頭眩、腫痛,目欲脫,淚出,皮膚死肌,惡風濕痺,利血氣”,“菊花久服能輕身延年”。南朝陶弘景的《本草經集注》和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也都有關於以菊治病的記載。正如清代劉寶楠《論語正義》所雲:“鳥獸草木,所以貴多識者,人飲食之宜,醫藥之備,必當識別,匪可妄施。故知其名,然後知其性。《爾雅》於鳥獸草木,皆專篇釋之,而《神農本草》亦詳言其性之所宜用,可知博物之學,儒者所甚重矣。”菊花的食用功能也相傳已久。舊題晉葛洪所撰《西京雜記》記載,“菊花舒時,並采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蜀人多種菊,以苗可入菜,花可入藥,園圃悉植之,郊野人采野菊供藥肆”。可以這樣說,戰國以來求仙問藥的傳說和漢代道教的長生理論賦予了菊花延壽成仙的神奇色彩,重陽節飲菊花酒消災的習俗豐富了菊花的民俗意義,把菊花酒當作滋補藥品或長壽酒相互饋贈的習俗也逐漸沿襲下來。
與其他觀賞植物一樣,菊花也體現出鮮明的文化特征。一方面,菊花有著從實用功能到審美意義的演變過程。歷代文人雅客對花草樹木的欣賞癖好,實質上是一種心靈上的審美追求。眾所周知的陶淵明愛菊、林逋愛梅、周敦頤愛蓮、邵雍甚愛牡丹等行為,都是人們審美追求的生動體現。菊花早進入古人的審美視野始於屈原,而開創菊花審美內涵並使之定型的是陶淵明。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有雲:“先君《題泗上秋香亭》詩:‘騷人足奇思,香草比君子。況此霜下傑,清芬絕蘭茝。’自淵明妙語一出,世皆師承用之,可謂殘膏剩馥,沾丐後人多矣。”南宋著名的愛國詞人辛棄疾亦有“自有淵明始有菊,若無和靖即無梅”(《浣溪沙·種梅菊》)之嘆。到了唐代,時人重九賞菊、插菊的風氣很濃,文人作品中陶菊、東籬菊的意像隨處可見,而宋代理學的發展為詠菊文學培育了肥沃的歷史土壤,道家返樸守拙、清靜淡泊的思想境界也日漸影響著同時期的文學創作,菊花的審美內涵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老《東京夢華錄》和周密《武林舊事》記載,當時的都城開封和杭州種菊、賞菊風氣濃厚,大型菊展經常舉辦。另一方面,作為中國古代的傳統花卉,菊花是古代文學中常見的題材和意像,借花卉意像來譬喻說理逐漸成為古代文學作品中常用的手法。唐代羅虯撰文《花九錫》,以古代帝王禮遇臣子的九種賞賜來稱道鮮花;宋代張翊戲造《花經》,以朝廷九品九命的品級方式為群花劃分等級;明代袁宏道著《瓶史》,不但在《花目》、《品第》、《使令》三篇中確定花之次第高下,而且強調花草必須區分主次、搭配適宜,為推動花草由園丁地頭到文人案頭的發展歷程奠定了重要基礎。史鑄《百菊集譜》中有一段關於唐宋詩中以菊花擬人的精彩評論:“唐宋詩人詠菊罕有以女色為比,其理當然。或有以為比者,唯韓偓嘆白菊雲:‘正憐香雪披千片,忽訝殘霞覆一叢。還似妖姬長年後,酒酣雙臉卻微紅。’此唐人語也。又魏野有菊一絕雲:‘正當搖落獨芳妍,向晚吟看露泫然。還似六宮人競怨,幾多珠淚濕金鈿。’此本朝詩也。愚竊謂菊之為卉,貞秀異常,獨能悅茂於風霜搖落之時,人皆愛之,當以賢人君子為比可也。若輒比為女色,豈不污菊之清致哉!”這種“終都以高士擬喻的方式為至高歸宿”的擬人寫法,代表著古代詠菊作品的主流審美傾向。
人們對於菊花的審美認知,在不同時代呈現出不同的特點,主要體現在文學作品中關於菊花的不同記載上,如東晉陶淵明詩認為“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南宋史正志《史氏菊譜》說菊“苗可以菜,花可以藥,囊可以枕,釀可以飲”,陸遊《老態》詩稱“頭風便菊枕,足痺倚籐床”,鄭思肖《畫菊》詩稱“花開不並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等,都流露出不同時期人們對菊花不同作用的關注。而李漁《閑情偶寄·菊》中,稱贊“菊花者,秋季之牡丹、芍藥也”,“則菊花之美,非天美也,人美之也”,“予嘗觀老圃之種菊,而慨然於修士之立身與儒者之治業。使能以種菊之無逸者礪其身心,則焉往而不為聖賢?使能以種菊之有恆者攻吾舉業,則何慮其不掇青紫?乃士人愛身愛名之心,終不能如老圃之愛菊,奈何”,則是關於菊花文化特征的高度概括。
可以這樣說,先秦時期,人們對於菊花的審美認識主要表現在菊花的人格像征功能方面,以屈原為代表;魏晉南北朝時期,以陶淵明為代表的詩人,為菊花注入了隱逸內涵和高潔剛貞的品格,奠定了中國菊文化的基礎;唐宋時期,人們對菊花的審美認知中體現出鮮明的倫理傾向,菊花與其他花卉意像共同深化了中國花卉文化的深層次內以後,官方與民間並重的菊事活動推動著菊文化的繁榮,菊花成為重陽詩作的重要題材,成為“四君子”題材繪畫的重點表現對像,成為插花、盆景等工藝作品中的常見意像。菊花意像凝聚了古人歷史文化心理的漫長積澱,具有獨一無二的文化特征。
隨著菊花品種的增多和栽種範圍的不斷擴大,菊花越來越多地進入人們研究的視野。唐宋以來的大型類書中,先後出現了專門的菊條、菊門等,唐代類書如歐陽詢《藝文類聚》100卷、徐堅等《初學記》30卷,宋代載有花果草木的類書如佚名《錦繡萬花谷》120卷、祝穆《事文類聚》170卷、陳景沂《全芳備祖》58卷、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366卷,明代王像晉的《群芳譜》30卷,以及清代康熙年間《御定佩文齋廣群芳譜》100卷、《古今圖書集成》10000卷等皇皇巨著中,均有菊花的相關記載。在眾多與菊花相關的著作或作品中,菊譜的出現不僅標志著古代園藝技術的進步,而且成為展示菊花品種豐富多樣、姿態絢麗多姿、題材內涵豐富的重要載體。自宋代劉蒙編纂的部菊譜問世以來,編纂菊譜者代有人出,尤其以宋、明兩代成就為突出。
二
宋代為花果編纂譜錄之風非常興盛,堪稱菊譜編纂的奠基時期。史鑄《百菊集譜序》稱“萬卉蕃廡於大地,唯菊傑立於風霜中,敷華吐芳,出乎其類,所以人皆貴之。至於名公佳士作為譜者凡數家,可謂討論多矣”。除了僧仲休(一作仲殊)的《越中牡丹花品》,周師厚的《洛陽花木記》,蔡襄的《荔枝譜》,韓彥直的《橘錄》,範成大的《梅譜》,陳思的《海棠譜》,趙時庚、王學貴的《蘭譜》兩種,歐陽修、周師厚、陸遊的《牡丹譜》三種,劉攽、王觀、孔武仲的《芍藥譜》三種外,還湧現出眾多的專類菊譜。
宋人所編輯的專類菊譜有八種之多,基本屬於園藝學的範疇,主要論述了菊花的形態、品種、用途和栽培方法等。宋代的菊譜大多以黃色為貴,以白色為正,以紅、紫二色為雜。史鑄《百菊集譜》卷三稱:“以諸公詩詞觀之,果見其所謂春菊、夏菊、秋菊、寒菊者也。雖然,此當以開於秋鼕者為貴,開於夏者為次,開於春者未必是真菊也。若論其色,亦有差等,菊當以黃為尊,以白為正,以紅紫為卑。”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亦雲:“菊春夏開者,終非其時;有異色者,亦非其正。”劉蒙、史正志、範成大三家菊譜流傳較廣,影響較大,下文專論,茲不贅述。此處僅就胡融、馬揖、瀋競、文保雍、史鑄五家菊譜的作者生平、內容形制、存佚情況等簡要加以介紹。
胡融菊譜。胡融,字子化,又字少瀹,號四朝老農,寧海(今屬浙江)人,終身隱居不仕。著有《圖形菊譜》、《土風志》等。二年(1196),胡融與當時的著名文士劉倓、王度、周仲卿、李揆等一同登城外石臺山,飲酒作長詩《石臺聯句》,共38句、488字,一時傳為佳話,次年勒石棋坪岩下。該石刻歷經800多年風雨,至今仍依稀可辨。劉倓對胡融的纔華非常推崇,其《次韻胡少瀹題梁王山蟠松詩》末尾幾句雲:“吁嗟九原相如不可作,飄飄詞賦誰摩穹。閬風逸民自愧纔力薄,北鬥以南唯有四朝之老農。”胡融所編菊譜原本已不可尋,然史鑄《百菊集譜》卷五摘錄其部分內容,或可窺其一斑。《四庫全書總目·百菊集譜提要》謂“其書作於淳祐壬寅,先成五卷;越四年丙午,續得赤城胡融譜,乃移原書第五卷為第六卷,而摭融譜為第五卷。又四年庚戌,更為《補遺》一卷。觀其自題,作《補遺》之時,已改名為《菊史》矣。而此仍題《百菊集譜》,豈當時刊板已成,不能更易耶”,其中“五卷即所增胡融譜及栽植事實,附以張栻賦及杜甫詩話一條”。四庫全書本《百菊集譜》卷五先後著錄有史鑄序、胡融菊譜序、菊名(41種)、栽植(包括初種、澆灌、摘腦)、事實(征引《嶺南異物志》、巴東縣將軍灘對岸菊花、東坡帖三條),附錄南宋著名理學家張栻的《菊賦》,並對“杜甫詩以甘菊名石決”之事加以考證,指出:“甘菊一名石決,為其明目去翳,與石決明同功,故吳越間呼為石決,子美所嘆正此花耳!而杜、趙二公妄引本草以為決明子,疏矣哉!”清代有影響的杜詩注本之一《錢注杜詩》,曾征引此條箋注杜詩。《百菊集譜》卷五史鑄序雲:“淳祐丙午中夏,愚始飭工為此鋟梓。越旬餘,又得同志陸景昭特攜赤城胡融嘗於紹熙辛亥歲撰《圖形菊譜》二卷以示。所恨得見之晚,不及置於其前。今姑摭其要並序,續為第五卷雲。”淳祐丙午,即南宋理宗淳祐六年(1246);紹熙辛亥,即南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根據此序所載,則胡融菊譜成書時間較史鑄菊譜早了半個世紀。胡融菊譜雖內容不完整,但其文獻價值和學術價值不可小覷。
馬揖菊譜。馬揖,字伯升,南宋建陽(今屬福建)人,生卒年不詳。淳祐壬寅之秋(1242),撰成菊譜。生平事跡略見於史鑄《百菊集譜補遺》。據史鑄《百菊集譜補遺序》載:“前編始成,愚乃標之為《百菊集譜》。因同裡判簿兆偉伯見之,乃裒以假名,曰《菊史》。續又見古人江奎詩有‘他年我若修花史’之句,高疏寮有《竹史》之作,但鑄纔疏識淺,所愧不足聯芳於前賢,乃者物色府察,盧舜舉(諱選)錄示《黃華傳》,近又蒙同志陸景昭假及《蘜先生傳》,今故並行校正,列於《補遺》卷端,戲表此編濫有稱史之名耳!昔淳祐庚戌歲季春吉旦,愚齋史鑄顏甫識。”《百菊集譜補遺目錄》錄有邢良孠撰《黃華傳》、馬揖撰《蘜先生傳》、雜識、辨疑、詩賦、《晚香堂題詠》、續集句詩、新詞、正誤9個條目。《百菊集譜補遺》正文首錄馬揖《晚香堂品類》(自注:此除諸譜重復之名),內列菊花24種,依次為淵明菊、大夫菊、處士菊、三顧菊、黃金盞菊、簇金菊、金箭頭菊、金骨朵菊、黃金帶菊、銀錢菊、玉盤珠菊、玉瓏璁菊、伴梅菊、茶菊、松子菊、金陵菊、江陰菊、江陰白菊、獻歲菊、四季菊、中秋菊、鳳頭、鬧蛾兒菊、墨菊。中間收錄《蘜先生傳》,作者題為“建陽馬揖”,用擬人化的手法講述了菊花的發展源流、地緣特色、逸聞典故、像征意義等。又載《晚香堂題詠》,作者題為“馬揖伯升”,分別以“愛菊”、“對菊”、“賞菊”、“友菊”、“茹菊”、“淵明菊”、“大夫菊”、“處士菊”、“伴梅菊”、“金錢菊”、“黃金盞菊”、“小金鈴菊”、“萬鈴菊”、“玉盤珠菊”、“茶菊”、“鬧蛾兒菊”、“墨菊”、“對菊有感”、“白菊”、“紫菊”為題賦詩一首,並在部分菊花品名下對其形態、大小、顏色、特點簡要加以描述,可謂形神兼備。《晚香堂題詠》後有史鑄的一段跋語,對馬揖菊譜的情況進行了生動的介紹,堪稱了解馬揖菊譜的一把鑰匙,其跋曰:“鑄淳祐壬寅之夏嘗序菊譜刊梓,以便夫觀覽。越數年,忽得《晚香堂百詠》。開卷伏讀,則知馬君先輩酷愛此花,無日而不以為樂,亦嘗作譜於淳祐壬寅之秋。愚味其詩,立意清新,造語騷雅,體題明白,世所未有也。第愧鑄耄拙非纔,不足追攀英躅,又不識隱君燕逸何方,與吾鄉限隔江山幾許裡,而獲聞賢士君子志同道合如此,登堂拜面,其願莫遂,實勞我心。今姑摭二十篇附於右,將以益衍其傳雲。”著名詞人劉克莊(字潛夫,號後村居士)曾為建陽縣令,並為馬揖菊譜作序,其《題建陽馬君菊譜》稱“建陽馬君譜菊得百種,各為之詠”,當指史鑄所雲之《晚香堂百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