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與先生相知到先生去世，通過各種各樣的問題，我了解到先生的思想、情操，但是對於他結婚時的情形卻幾乎一無所知。有時候，我會對此作出善意的理解，覺得先生這種上歲數的人，大概會有意在年輕人面前回避講述過去的男女戀情。有時候，我又會從負面理解這事情，無論是先生還是夫人，他們和我不同，都是在上個時代那種傳統氛圍中長大成人，所以踫到這種男女戀情的問題，也許就沒有勇氣敢於如實地袒露自己。當然，這些都不過是我的揣測而已，無論是哪種揣測，裡面都包含著一種假定，那就是他們二人的婚姻背後存在著一段美妙的羅曼史。

這種假定果然沒錯。但是，我的想像隻不過僅僅集中在了他們相愛的一面。事實上，在美好的戀愛背後，還上演過一場可怕的悲劇。而且，這場悲劇對於先生來說究竟有多麼悲慘，就連他的妻子也一無所知。至今夫人也不了解那曾經的一幕，至死先生也沒有告訴夫人。先生毀滅了自己的生命，以此避免了妻子幸福的毀滅。

對這場悲劇我現在也說不出什麼。至於他們兩人的戀愛，可以說就是產生於這場悲劇，我所知道的也隻有這些了。他們兩位都沒有對我說過更多，夫人是因為謹慎，先生則出於更深的原因。

隻有一件事還留在我的記憶裡。有一次，正值賞花時節，我和先生一起去上野。在那裡，我們看到一雙美麗的男女。他們恩愛地偎依在一起，漫步在櫻花樹下。場所畢竟不太適宜，所以有不少人不再賞花，望著他們，為之側目。

“像是一對新婚夫婦嘛。”先生說道。

“真是幸福的一對啊。”我回應道。

先生面無表情，連一絲苦笑都沒有，轉身向看不到那對男女的方向走去。然後，先生問我：“你戀愛過嗎？”

我答道沒有。

“你不想戀愛嗎？”

“嗯。”

“你剛纔看到那對男女，譏笑他們來著吧。從你的譏笑裡，能聽得出你的不悅，你想戀愛，卻沒有戀愛的對像。”

“您是這麼理解的嗎？”

“能聽得出來。品嘗到戀愛甘美的人，他們的話語應該更為溫情。可是……可是，你要知道，戀愛就是罪惡。你明白嗎？”

我大喫一驚，無以應答。

十三

我們在人群之中，人群中的每個人都顯得喜氣洋洋。穿過人群來到樹林，看不到花，也看不到人。一路上，我們再沒有機會談起同樣的話題。

“戀愛是罪惡嗎？”我突然問道。

“是罪惡。的的確確。”先生回答時的語氣像剛纔一樣肯定。

“為什麼呢？”

“你不久就會明白為什麼的。不是不久，按說你已經明白了。你的內心不早就為戀愛躁動了嗎？”

我在自己的內心搜尋了一番，發現裡面空空蕩蕩，找不到一點與之有關的東西。

“我心裡根本就沒有您說的那種對像，我覺得自己對先生沒有任何隱瞞。”

“正因為沒有對像，纔會躁動的。你覺得有了對像人就能夠穩定下來，所以心裡會躁動。”

“可我現在並沒有那種躁動。”

“你不就是因為覺得不滿足纔到我這兒來的嗎？”

“也許是這樣的。可那和戀愛是兩碼事兒。”

“這是走上戀愛的一個階段。你先來到我這個同性這兒，之後纔會去擁抱異性。”

“在我看來，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不，它們是一樣的。我是個男人，無法使你獲得滿足。另外，由於某種特殊的原因，我更無法使你獲得滿足。事實上，我很為你感到可惜。你離開我到別的地方，這是無法阻擋的。相反，我倒是更希望你能夠這樣。可是……”

不知什麼原因，我感到很悲傷。

“您認為我會從您身邊離開，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不過，我從來就沒有產生過這種念頭。”

先生沒有理睬我的這番話。

“但是，你要注意啊，因為戀愛就是罪惡。在我這裡你雖然得不到滿足，但同時也沒有任何危險。……你了解嗎？那種被長長的黑發纏繞著的感覺。”

我能夠想像得到，但事實上並不清楚。總而言之，對先生所說的那種罪惡的意義，我還是懵懵懂懂，十分不解。而且，我心裡還有些不悅。

“先生，您能不能把罪惡的含義說得再清楚些。要是不行的話，咱們就說到這裡吧。我自己再加深對罪惡含義的理解，等我清楚了以後再說。”

“都怨我。我覺得自己對你說的都是事實。可是，實際上卻給你造成了煩惱。都怨我。”

先生和我從博物館的後面向鶯溪方向漫步走去。透過矮牆的間隙可以看到寬闊的院子裡生長著繁茂的大葉竹，郁郁蔥蔥。

“你知道我為什麼每個月都要去雜司谷墓地，為埋葬在那裡的朋友掃墓嗎？”

先生的這個問題突如其來，而且先生也清楚地知道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沉默了一會兒，沒有作答。於是，先生恍然大悟似的說道：

“我又說錯話了。本來覺得不該讓你煩惱，想對你解釋一下的，結果這解釋又讓你再添煩惱。我這個人真是沒有用。這件事就到此為止。總而言之，戀愛是罪惡，你要記住啊。而且，它又是神聖的。”

對先生的話，我越發不解了。但是，自此先生再也不談戀愛的事情了。

十四

年輕的我動不動就愛鑽牛角尖。至少在先生的眼裡，我好像就是這種人。對我而言，與先生交談要比在學校聽課有用得多。先生的思想要比教授們的意見更為難得。說到底，堅持自
己、少言寡語的先生，比起那些站在講壇上指導我的顯貴更了不起。

“你可不要腦袋發熱啊。”先生說。

“我這樣想，就是清醒思考的結果。”我如此回答時，充滿了自信。但這種自信並沒有得到先生的肯定。

“你這是頭腦一時發熱。清醒之後你就會厭惡自己。現在你這樣看我，讓我感到很痛苦。一想到今後你將會發生的變化，我就更加感到痛苦。”

“難道在您眼裡我就那麼淺薄嗎？就那麼不可相信嗎？”

“我是覺得你有些可悲。”

“您是說我有些可悲，不值得信任嗎？”

先生不耐煩似的把臉轉向院子。院子裡已經看不到前一段時間點綴其間的、鮮紅奪目的、沉甸甸的山茶花。先生習慣從和式客廳觀賞這些山茶花。

“不信任？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不信任整個人類。”

此時從矮牆外面傳來叫賣金魚的聲音，除此之外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響。距離大街二町遠的、深幽之處的小路顯得格外安靜。屋裡像往常一樣，靜悄悄的。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房間，也知道夫人能夠聽到我說話的聲音。但是，我卻完全忘掉了這些。

“那，您連夫人也不信任了？”我問先生。

先生神情略顯不安，沒有正面回答我。

“我連自己都不信任。也就是說，我自己都無法信任自己，所以也就很難相信別人。我隻能詛咒自己，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您要是這麼較真地思考，恐怕所有的人都是不可靠的。”

“不，我這可不是思考，而是干過。干過以後，我纔大喫一驚。而且非常害怕。”

我還想沿著這條思路和先生再聊聊。就在此時，隔扇門背後傳來夫人對先生的兩聲招呼。先生在夫人第二聲招呼時答應道：“什麼事兒？”夫人說“你來一下”，便把先生叫到隔壁房間裡。我不知道他們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先生很快就返回客廳裡，沒有容得我展開想像的翅膀。

“總而言之，你不要過於信任我，否則今後就要後悔的。而且，你還會因為自己受到欺騙，進行殘忍的報復的。”

“您這是什麼意思呢？”

“過去曾經跪拜在別人面前的記憶，會使人們試圖把自己的腳放在別人頭頂上。我不想接受今天的尊敬，就是為了將來不遭受別人的侮辱。我忍受著今天的寂寞，就是為了不必忍受更為寂寞的未來。我們生在充滿自由、獨立、自我的現代，就要付出代價，每個人都要品味這種寂寞。”

對於有如此領悟的先生，我不知該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