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威廉·毛姆

英國著名小說家、戲劇家，作品機智幽默，善於剖析人的內心世界，是英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創作力旺盛的多產作家。

譯者 王晉華

中北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外語繫教授，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與翻譯，出版有文學譯著及理論譯著多種。

導讀 鄭可菜

浙江省語文特級教師。溫州市教授級高級教師。浙江師範大學教育碩士，上海師範大學訪問學者。第五屆“四方杯”全國語文教學能手選撥一等獎。浙江省網絡鄭可菜名師工作室主持人、浙江師範大學特級教師流動站導師、溫州大學教師教育學院碩士生導師。“一師一優課”部級評審專家。主持全國教育科學“十三五”規劃*重點課題一項。

戴爾克·施特略夫答應第二天傍晚來叫我，帶我到思特裡克蘭德可能在的那家咖啡館。讓我覺得有趣的是，現在要去的正是我早先來巴黎找他時、我跟他喝過苦艾酒的那一家。這麼多年了，他連晚上消遣的地方都懶得改一改，足以說明他行為習慣上的惰性，在我看來，這也是他個性上的一個特征。

“他在這兒。”在我們抵達咖啡館時，施特略夫說。

盡管已經是十月，傍晚的天氣還是很暖和，擺在便道上的咖啡臺子旁都坐滿了人。我的目光掃過人群，可沒有看到思特裡克蘭德。

“瞧，在那邊的角落裡。他在下棋。”

我看見一個人正俯身在棋盤上，隻能看到一頂大氈帽和他臉上的紅胡子。我們走過許多張桌子，來到他這裡。

“喂，思特裡克蘭德。”

他抬起了頭。

“噢，你有什麼事，胖子？”

“我給你帶來一位老朋友，他想見你。”

思特裡克蘭德看了我一眼，顯然他並沒有認出我來。

他又俯下身子思考著牌局。

“坐吧，別說話。”他說。

移動了一枚棋子後，他徑直沉浸在了下棋中。可憐的施特略夫焦急地望了我一眼，可我倒沒有感覺到什麼不自在。我要了一點喝的，安靜地等著思特裡克蘭德把棋下完。有這樣一個能對他進行從容觀察的機會，我當然不願意錯過。要是自己在街上踫到他，我一定認不出他來了。

首先，他那亂蓬蓬未經整飭的紅胡子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他的頭發也很長了，不過，令人喫驚的變化還是他的極度消瘦。這使他的大鼻子顯得更突出、更盛氣凌人。他的顴骨更高了，他的眼睛也似乎比以前大了，在他的太陽穴處出現了深深的凹痕。他的身體瘦成皮包骨。他身上還是五年前我見他穿著的那套衣服；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又沾滿了污漬，在他身上晃晃蕩蕩的，像是穿了別人的衣服。我留意到了他的手，髒兮兮的，指甲長長的，手上除了筋就是骨頭，不過卻顯得更大更有力了，我不記得過去他的手形有這麼完美。他坐在那裡專心致志地下棋，給我留下一種非常奇特的印像：在他身上蘊積著一股偉大的力量；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消瘦反而使這一點變得更加突出了。

片刻後，他走完了一步棋，把身子仰起，凝視著對手，他的目光裡是一種令人奇怪的心不在焉的神情。對手是一位肥胖的蓄著胡子的法國人。這個法國人考慮著棋局，臨了，突然發出一陣連笑帶罵的嚷聲，不耐煩地把棋子收拾起來，扔到了棋盒裡。他一邊一個勁兒地罵著思特裡克蘭德，一邊叫來了侍者，在付了兩人的酒錢後離開了。施特略夫把他坐著的椅子往近處挪了挪。

“現在，我想我們可以說說話了。”他說。

思特裡克蘭德望著他，目光裡含著譏嘲。我敢說他是在找幾句挖苦的話，由於一時想不出來，隻好沉默不語。

“我給你帶來一位你的老朋友。”施特略夫把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臉上一副愉快的表情。

思特裡克蘭德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將近一分鐘。我在一邊沒有吭聲。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他說。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說，因為從他的眼神裡我明明察覺到他是認出了我的。不過，現在的我已不像幾年前臉皮那麼薄了。

“我前幾天還見過你的妻子，”我說，“我覺得你一定想知道她近的情況吧。”

他笑了一聲，眼睛裡發出亮光。

“我們倆曾一起度過一個快活的晚上。”他說，“那是多久以前了？”

“是五年前了。”

他又要了一杯苦艾酒。施特略夫不住口地解釋著我和他如何相識，又如何偶爾發現我們兩人都認識思特裡克蘭德。我不知道思特裡克蘭德是否在聽。有一兩次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我身上，不過，在大多數的時間裡，他似乎都是在進行著自己的思考。毫無疑問，如果沒有施特略夫的嘮叨，談話也許早就冷場了。半個小時後，這位荷蘭人看了看表，說他必須走了。他問我走不走。我想，也許我一個人更容易從思特裡克蘭德那裡問出點兒什麼來，於是，我回答他說，我還要再待一會兒。

當這個胖子離開以後，我說：

“戴爾克?施特略夫認為你是個偉大的畫家。”

“你以為我會在乎他的評價嗎？”

“你願意讓我看看你的畫作嗎？”

“為什麼我要給你看呢？”

“也許，我願意買上一幅的。”

“也許我還不願意賣呢。”

“你過得好嗎？”我笑著問。

他咯咯地笑了。

“我看上去像過得好嗎？”

“你好似一副餓得半死的樣子。”

“我就是餓得半死了。”

“那麼，讓我們一起去喫頓飯吧。”

“為什麼你要請我？”

“我可不是出於憐憫，”我冷冷地說，“你餓不餓肚子關我什麼事。”

他的眼睛又一次亮了起來。

“那麼，我們走吧，”他站起來說，“我正想美美地喫上一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