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進化史
1979年,成都東郊沙河,電訊工程學院,5繫。
那一年,我在這裡讀書。專業是激光技術。
5繫是光電技術繫,在當時,從這個領域來講,學校硬件的技術含量,在全國也是極高的。那時,我們已經在教學中使用錄像設備了。某一天,繫裡貼出通知,5繫的大教研室,晚上放映香港電影。香港電影,以前是敵對陣營的電影。現在,居然可以在學校裡看到,我覺得無比激動。
79年,香港電影還是禁忌,我們從小到大,看的都是新中國成立之後的紅色電影。除此之外,所謂世界電影史,對我們完全是一片空白。而且,當時的香港,是被視為西方資本主義的前哨,是敵特份子潛入大陸的前沿陣地。誰家有香港親戚,就意味著誰家有香港特務、有通敵之嫌。76年之後,形勢雖略有改變,但對香港的意識形態方面,仍未有改觀。
兩年前,我居住的大院裡,有位阿姨,她的親戚從香港帶回來十幾本電影雜志,我還記得叫《南國電影》,是香港邵氏電影公司出版的。每期介紹香港的電影動態和影訊,以及香港影星的大照片。當然,裡面也少不了有女明星們穿各種露臍裝,三點式的劇照。這種電影期刊,在今天已經熟視無睹。但在七十年代,我們聞所未聞、見更未見。一下就被吸引住了,這十幾本電影期刊,在我們院子裡的小朋友中,偷偷的傳來傳去,大家都震驚不已。因為這些電影,與我們看過的完全不一樣。由於隻能看圖片,看不到電影。想像中,就更為神秘。我隻記得那些雜志中,多的是武俠片。
武俠片這樣的類型片,早是在中國產生的。《火燒紅蓮寺》,就是中國早拍的武俠片。而這本雜志中,也介紹了邵氏出品的新版《火燒紅蓮寺》。
在5繫的階梯大教室裡,共有十幾個8寸的監視器(現在的年輕人難以想像)。這是平時用於教學的設備。隔天下午,在8寸的小屏幕上,擠在同學身邊,十幾個腦袋湊在一起,我生平次看了錄像電影。我清楚記得那部香港電影的名字,叫做《雲海玉弓緣》,是香港武俠作家梁羽生的代表作。(當年,這部電影也成為香港轟動的武俠電影代表作)。幾年以後,我終於讀到了梁羽生的原作。而當時,我是次接觸武俠電影,女主角在呂四娘墓前練劍那一幕,我看得心曠神怡。《雲海玉弓緣》的電影情節,也與我們長期看的國內故事片不一樣,人物關第復雜糾纏,故事情節跌宕起伏。各個方面,都與我們曾經看到的電影,如此不同。時間和空間,都如此超現實。這使我從此愛上了武俠片。
1981年,成都南郊,西南技術物理所。
我畢業後在這裡工作,我所在的教育科負責“電大”。“電大”是文革剛結束、恢復高考之後的一個特殊產物,現在美其名曰“遠程教育”。當年,卻是為耽誤了十年之久的學子們,準備的一個備胎。因為,恢復高考,並不是十年中所有荒廢了學業的年輕人,都能趕上高考列車。
西物所,當年幾乎是成都好的,技術的科技單位。在80年代初,領先別的單位,有了技術好的錄像設備。這套相當好的錄像設備,是為西物所的電大學生準備的。有一陣,不記得我們從什麼地方,找到了許多錄像電影片。有一部分是翻錄的,從廣州或深圳流傳而來。社會正緩慢蘇醒,解凍。社會上,洋溢著一種對新鮮事物、對圍城之外,對文革所禁錮的一切,對代表解禁的各種事情的渴望,渴望文革中被禁錮的所有文化形式。
記憶中,早流入內地的錄像電影,主要是港臺電影。港版電影以武俠片為主;臺版電影,則以瓊瑤小說改編的言情電影為主。“二林二秦”,即林青霞、林鳳嬌;秦漢、秦祥林,是當時紅遍港臺和沿海地帶的著名影星。我看的部言情電影,是《彩雲飛》。這也是部臺灣電影,在國內放映。裡面的主題曲,因此紅透大江南北。女主角甄珍和男主角鄧光榮,當年是除了“二林二秦”之外,風靡大陸的銀屏偶像。幾乎同時上映的,還有《白屋之戀》,也是他們二人主演。港臺電影中,男主角留鬢角,蓄長發,穿闊腿褲的時髦形像,一時間風靡大陸,造就了一批“小流氓”,(因為社會落後於時尚,大部分人仍停留在文革灰黃藍的刻板外形中,對如此打扮的年輕人,視如洪水猛獸)。那時,電影院雖已逐步解禁,但主要放映文革前的禁片,尚未進口國外或港臺電影。
物理所三樓,有一個大空間,就是當時的電大教室。裡面有在當時已算大屏幕的大監視器,和整套高級錄相設備。記得為了科室創收,有一段時間,“電大”的監視器白天教學,晚上,卻用來放錄像,對外收費。西物所機關後勤部門此時已漸漸開放,常常有人前往深圳、廣州出差,常常也帶回一些在深圳,廣州已流行的錄像帶;或通過各種手段,他們去搜集復制的港臺電影。一到周末,我們就為本所職工放映錄像,提供娛樂。近水樓臺,我也為自己的親友提供方便。一有好電影,我就趕快通知朋友或姐弟。那時,沒有電話,我常騎著自行車,像一個“神行太保”式的,從東城跑到西城,去通知閨蜜或家人,來蹭錄像看。而親友或朋友也不辭辛勞,又騎車至當時被視為在“城外”的西物所(其實就是現在的一環路邊),來看一場錄像版“港臺電影”,沒人怕累。
1988年,成都西郊,撫琴東南路。
二環路剛修通,我搬至二環路邊上,一間小小的套二房子。
家裡除了家具,就是添置了一臺電視機和錄像機。在撫琴東南路,這臺錄像機,給我帶來了無數的快樂時光。88年,隨著這臺錄相機的添置,我的觀影經驗,從港臺電影,開始向西方電影靠近。但是,那幾乎是一個特殊的觀影經驗。正如文革時期,我們拼命尋找禁書一樣,現在,我們拼命尋找禁片。禁片既包含西方電影,也包含一部分含有情色內容的藝術片,當時被官方統稱為~級片。與讀書一樣,我們也隻能踫上什麼電影,就看什麼電影,沒有電影史作為依據。
那時能看到的西方電影,都是從香港、廣州、深圳流傳進內地的,沒有翻譯,隻有外語。許多時候,我們都是硬著頭皮“硬看”;也就是說,隻看畫面,揣測內容,腦補臺詞。似懂非懂,不懂也無所謂,重要的部分是懂的。比如電影語言、風格、故事框架、電影美學都能捕捉到。
88年,我在16寸的電視上,看完了《美國往事》。那是已經轉錄過無數次的帶子,畫面上充滿了跳動的格子。畫面顫動著,有時主角的面部,也顫動得像得了帕金森癥。
即便如此,我們也不嫌。這樣說是因為如果找到一部好電影,我會通知幾個朋友或閨蜜,他們下班後,就會到我的家裡。我做好飯菜招待朋友,然後,我們就坐在客廳的地毯上,大家一起欣賞,評論電影。
《美國往事》那時是我喜歡的電影。雖然當時一句英文也不懂,但硬著頭皮往下看,似懂非懂,多看兩遍,也就懂了。羅伯特.德尼羅也成了我那段時期的銀屏偶像。經由《美國往事》,我後來又看了錄像版《西部往事》、《革命往事》。那時,我們腦子裡沒有電影史的概念;也從來沒有想過“往事三部曲”之間的聯繫。過了很多年,纔知道這三部曲的導演,不是美國人,而是意大利著名導演塞爾吉輿·萊昂內。
幾年後,去了美國,我纔真正感覺到《美國往事》描述的;並不是真正的美國,而是萊昂內想像的美國。正確說法應該是描述了紐約“小意大利”區的移民犯罪史。
2006年,我再度去紐約時,曾坐在“小意大利”區的一家著名咖啡館裡,寫了一首描述紐約生活的詩。那家咖啡館,聽就早年就是意大利幫派中人開的。坐在那裡,依然能夠感覺“美國往事”的氣氛,有個清瞿面相的老頭在看報,有個肥碩的壯漢,背靠在牆上打電話,還有穿著暴露的年輕女孩喝咖啡。很難說,“面條”會不會從門外走進,氣氛隻差當年令我銷魂的嗚咽式的排蕭聲。
撥槍、槍響,有人倒下,音樂起……
看《西部往事》這部錄像時,正是89之後。人生迷惘、現狀空虛,擁有的就是時間。我既不怕前面冗長的演職員表,更不怕一滴一滴的從屋檐落向帽檐的滴水聲。萬裡狂沙,悠悠口琴,有人覺得節奏太慢,昏昏欲睡;有人覺得驚艷無比、攝魂奪魄,我就是後者。候車室裡,百無聊賴的時空和時間掩藏下的緊張不安感,與當時我們身處的現實一樣。現實中,讓我觀影的鬥室,也如電影中那個車站一樣,空曠、凋敞、危機四伏。倏忽的口哨聲,冷峭又帶著嘲弄感。一間酒吧、一個車站的對峙,充滿了儀式感。《西部往事》塑造出一個怪誕奇特的世界,可與黑澤明的武士片和胡金銓的武俠片,形成互文世界。
萊昂內被歸為類型片導演,但他極其個人化的風格,與那些有創新精神的藝術電影導演一樣,意義重大。在影迷眼中,他是無冕之王。事實上,錄像版的“往事三部曲”,削弱了萊昂內西部片的層次。後來在藍光版中,我重新領略了萊昂內電影中,廣袤的地勢和華麗的視覺風格。
1988-1990,我在撫琴東南路的宿舍裡,完成了西方電影史的初級課程。那時的錄像機,是黑白畫面。這是長長的一段無字幕,無翻譯,多次翻錄,畫質粗糙(用朋友的話說就是:臉和屁股都分不清楚)的觀影時期。伴隨著這一觀影經驗的,是我自己的寫作。同樣在這間宿舍裡,我完成了一繫列組詩和中等規模的詩作。很難說那些詩作中,有畫面感的部分,不是來自我熱愛的電影。
1990年,我去了紐約,觀影事業並未停止。這是與我的寫作一樣重要的儀式;無論走到哪裡,我都需要一方銀屏。在美國,更是需要。
在紐約,不同的是,有許多光明正大的錄像店。裡面有全美國數不勝數的電影,可供挑選。
在紐約皇後區,與在撫琴路一樣,我們在家裡添置了錄相機和電視機,也添置了一幫共同觀影的朋友。交換錄相帶,交換觀影心得。時空變了,有些習慣,卻如此難以改變。有朋友指責我英文沒學好,就是因為把大量的時間,用在看電影上了。的確,我沒有像當時所有出國的中國人一樣,先學英文,再進入美國生活方式;而是又一次墜入人生迷惘、現狀空虛的狀態中,靠看電影來緩解內心焦慮。
90年代初的紐約,大陸出去的中國人還不太多,華人圈也較小,並沒有多少國產影片可看。但是我們思鄉心切,仍是在一些社區圖書館,借回來一些錄相帶。87版的《紅樓夢》電視劇,就是在紐約看完的,也是我平生次看長篇電視劇。
與國內不同的觀影遭遇有兩次。
某天出門,沒拉上窗簾,結果回家後,發現已被當地小偷洗劫一空。這裡解釋一句,我們住在紐約皇後區,當時算是並不安全的一個地區。一到這裡,朋友就警告我們:出門一定要拉上窗簾,以防小偷窺見室內無人。我們對此並無警惕之心,終造成偷竊事件。此次的損失,就是我們咬牙購買的“奢侈品”——一臺18寸的電視機和一臺錄相機,被偷走了。這個重大打擊,差點讓我們第二天就買機票回國。當然,在一番朋友勸說與理智思考之後,我們留了下來。接著沒幾天,看到報上的電器降價消息,就又去買了新的電視機和錄相機,仿佛這是我們留下來的條件。
第二次,鼕天,周末。
在科羅娜19號,我們租住的房子裡,一幫朋友燒好了飯菜,準備一起看電影。不多會兒,前去借錄相帶的朋友劉春麗,臉色蒼白,步履踉蹌地回來了。原來,他剛從錄相帶店出門,就被人搶了,背包整個被搶走。劉春麗是一個書獃子,居然又追上去,央求罪犯,說錄相帶是借的,還不回去,要被罰款。如是這般,他竟然帶回了錄相帶。當然,此情此景,已沒人還有心情再看電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