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東西”
(代前言)
在一個歷史的而非半神話的時代
裡,一個人講述著,他本人與他的英 雄們完全精神相同,充分地分享著 他們的戰鬥、苦難和勝利,這在文學 史上獨一無二。……卡蒙斯仍然對得 起他的時代和他的民族好的東西。 再沒什麼能對得起我們時代好的東 西了!
—— 雅各布·布克哈特
1.單眼佬的生平我們能找到的路易斯·德·卡蒙斯的生平記載並不充 分,細節也不可考證。爭奪詩人出生地的城市有多個,較被 接受的證據表明他更可能是1524年出生於裡斯本的沒落小貴族家庭,同一年達伽馬在印度逝世,葡萄牙的海外事業從擴張往鞏固過渡。三歲時,為逃避瘟疫,詩人全家移居中部的 科英布拉,他的叔叔是當地的修道院院長,他在那裡長大並 進入大學,接受古典和人文教育,學習和享樂上都扎實地用 了功。1544年,他回到裡斯本,以(貧窮的)貴族和(桀驁 不馴的)抒情詩人的形像出入宮廷社交圈子,一說因為愛上 宮廷的侍女或/和國王的姐姐,一說因為其劇作影射了前國 王曼努埃爾一世,兩年後,宮廷的嫌棄使他被迫離開裡斯 本,成為一名駐守北非的軍人,在直布羅陀海峽與阿拉伯人 海戰時失去了右眼。
再次回到裡斯本後,1552年卡蒙斯在街頭鬥毆時用刀刺 傷了一個貴族官員。他自願去印度“為國王服務”,換得若 昂三世的赦免。1553年3月,詩人上了船,目的地是葡屬東 方殖民地的首府果阿。他與摩爾人和原住民打仗,參加過到 紅海等地去的遠征,欠了債並被拘押;他有一些時間寫詩和 戲劇,發表議論,包括在匿名的劇作中抨擊果阿是不道德和 腐爛的。卡蒙斯的昂揚被長官記恨,根據正傳,1556年他被 派往澳門,擔任“處置死者和失蹤者事務”的軍官,這相當 於流放了。1558年他回果阿,途中在湄公河河口遭遇海難, 他靠著浮木得救,並且泅水救回《盧濟塔尼亞人之歌》的手 稿,但沒能救回他的中國愛人“Dinamene”。他可能1561年 纔回到果阿,從貪污指控中獲釋後,詩人在新總督的照顧下 過上一段好日子,參加殖民地的文化建設,集中精力寫這部 史詩。1567年詩人回葡萄牙,借的錢隻夠到莫桑比克,又在 此地滯留了兩年,直到其他回國的朋友們發現了他。1570年4月,終於回到特茹河口時,他已是窮愁潦倒。
《大不列顛百科全書》指出其寥寥無幾的生平記載“限 於三種來源:17世紀初為他作傳之人所寫的記敘,19世紀 發現的少數文件和隨後的少量研究,以及他作品中對自己生 平的一些極為抽像的暗示,在編年上很難確定”。卡蒙斯將《盧濟塔尼亞人之歌》獻給國王塞巴斯蒂昂一世,1572年被 批準出版,作為回報,他獲得了一份數額不多的年金,這似 乎主要是給退伍老兵而非詩人的,沒能讓他免於窮困。詩人 沒有結婚,從澳門或爪哇開始跟隨他的一個僕人“Jau”照 顧著他。後者有時要靠街頭行乞纔能維持主人的生活,不過 這很可能是後人的虛構。除了殖民地生活帶來的衰老,葡萄 牙在馬哈贊河之戰的災難性失敗也帶來了嚴重刺激,被認為 是詩人病倒和在1580年逝世的重要原因。他由行善者埋葬, 他的母親比他活得更長。
據同時代人描述,卡蒙斯中等身材,健壯,有著參差不 齊的金色頭發。他的墓碑在1775年的裡斯本大地震中丟 失,1880年,他被移葬到崇高的熱羅尼莫斯修道院,旁邊是 達伽馬。人們覺得棺中骸骨不是他本人的。他是文藝復興時 期遊歷廣的詩人。後世有研究者認為,詩人可能遊歷了南 中國海,可能到過澳門,但不大可能在澳門長住和寫作《盧 濟塔尼亞人之歌》,關於他的中國愛人也受到爭議。不過, 這些傳說仍在東方被構築成混合著治理術意圖的文化形像, 白鴿巢公園裡的石洞據說是卡蒙斯躲清閑和寫作的地方,他 的形像印在郵票和紙幣上,澳門人稱其為賈梅士,民間叫“單 眼佬”。
2.這本書的再版及翻譯我們是四名當代漢語文學的寫作者,2016年,我們中的 一位在裡斯本與張維民先生相遇,成為這一次再版《盧濟塔 尼亞人之歌》的緣起。經過張先生的首肯、指導和副本制作 的組織,我們形成了小組,協助編輯工作,主要負責提出對 書稿裡一些習語的替換意見,兼顧行文節奏上的推敲。這個 煩瑣的過程中,先生展現了讓後輩感銘於心的嚴謹和仁厚。 受先生之托,我們勉力執筆了這篇代前言。張先生曾在一封 信裡給我們講述本書的翻譯經過,全文抄錄如下:
1979年是卡蒙斯逝世四百周年,那時我剛剛從北 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西班牙語專業畢業不久,在外文局 轉學葡萄牙語。一開始,參加《北京周報》葡語版的 創刊,後來參加《中國建設》的出版。外文局的葡語 專家安東尼奧·格拉薩·德·阿布列烏是葡語培訓班 的老師,也負責修改我們為雜志翻譯的稿件。他是文 學青年,熱愛葡萄牙文學,他向葡語組的資深翻譯王 全禮建議,選譯一些卡蒙斯的抒情詩,以紀念這位偉 大的葡萄牙文學家。王全禮老師便召集趙鴻瑛、李平 和我,由安東尼奧選內容,其中包括一些五七音節詩 和《盧濟塔尼亞人之歌》的章節選段,我們翻譯好之 後,大家一起討論,主要由王全禮做校對修改。1981 年,安東尼奧聯繫到葡萄牙古本江基金會的贊助,由 社科院外文所出版了《卡蒙斯詩選》。
這 次 經 歷 引 起 我 對 《 盧 濟 塔 尼 亞 人 之 歌 》 的 興趣。正好,古本江基金會贈送給《中國建設》葡語版 一批葡萄牙文化書籍,其中就有《卡蒙斯全集》。從 那時開始,我做了初的閱讀和翻譯嘗試。
1985年,古本江基會金的理事若澤·博朗克先生 來中國訪問。在一次同他見面時,我說起有翻譯卡蒙 斯史詩的想法,得到他支持,同意頒發給我一個獎學 金,在葡萄牙解決翻譯中遇到的問題。
1986年起,我著手翻譯這部史詩,在國內完成了 章的初稿,增加不少信心。1988年,我得到獎學 金來葡萄牙,開始實施這個計劃。從語言上說,卡蒙 斯的詩是古葡語,許多詞彙的意義與今天不同。文化 知識上,這部史詩運用了大量的希臘、羅馬神話典 故,敘述了歐洲和葡萄牙的地理歷史、大發現的經 過、宗教問題、文藝復興時期科學上的發現。詩歌的 形式上,卡蒙斯通篇用10(11)音節的詩句,為了押 韻,將語句的結構打亂,造成理解上的困境。
《盧濟塔尼亞人之歌》全書十章,計1102節,每 節八句。1993年12月我完成了書稿,1995年由葡萄牙 東方基金會贊助,在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
今天,回想二十五年前這部書的翻譯過程,印像 深刻的是翻譯工作基本上在夜間完成,從晚上九十點 開始,到凌晨四五點。我喜歡夜裡工作,是因為周圍 的寂靜,可以集中精力。對原文的理解和翻譯,其實 隻是一小半工作,大部分時間是對譯文的反復校對和修改,那時還沒有電腦,改動全部用手寫。修改、謄寫,稿紙積在書桌下面。翻譯過程中,有登山運動員 的感受。不過也並不是非到登頂的時候,纔有克服困 難後的喜悅。翻譯過程中,卡蒙斯的豐富的學識、人 文主義情懷、深刻的社會批判、諷刺和幽默、語言的 節奏,都給譯者難以表達的快感。
翻譯是一種閱讀,一種學習,一種潛意識在同古 人對話,尋找那種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覺。有時候, 能笑出聲。
3.對閱讀的幾個建議《盧濟塔尼亞人之歌》使卡蒙斯在後世居於葡萄牙精神 國父的地位,理解這一地位的形成過程將幫助我們理解這部 史詩。
1139年,葡萄牙在伊比利亞半島的收復失地運動中獨 立,到1249年完成本土的收復失地運動時,葡萄牙人已經形 成了民族意識,與對阿拉伯人的勝利而催生的彌賽亞熱情結 合在一起。這個小王國地處沿海地區,難以向內陸擴張,事 實上還要對付來自卡斯蒂利亞的兼並威脅,經濟則靠漁業和 農牧業,貧窮得沒有鑄造金幣的能力。到1415年,開創阿維 斯王朝的若昂一世率領艦隊渡過直布羅陀海峽,攻占了北非 的港口城市休達,開啟了大航海時代。之後的一百六十三 年,葡萄牙通過海洋擴張迅速實現了歷史上未發生過的事情,成為個日不落帝國,這被視為對彌賽亞熱情的肯定。葡萄牙人有理由相信自己的故事比希臘人(《伊利亞 特》)和羅馬人(《埃涅阿斯紀》)更值得歌頌,在16世 紀,據說出現了四十六種試圖呈現這段歷史和民族夢想的史 詩。在《盧濟塔尼亞人之歌》開篇,卡蒙斯即提示我們,他 將發明一個詩的新空間,這部史詩要與達伽馬競爭,為已經 獲得塵世榮耀的葡萄牙人爭奪神 和時間中的位置(他采取 人文主義者的常見做法,把天主教和多神教宇宙糅合在一 起。史詩因此受到耶穌會的審查,再版時被刪節),所以史 詩的表達重心、富於感染力的篇章幾乎無一關於達伽馬遠 航的現實過程。
彌賽亞熱情終讓塞巴斯蒂昂一世在1578年發動了對北 非的遠征,他的失敗和失蹤標志著阿維斯王朝的終結。在卡 蒙斯逝世的同一年,葡萄牙被西班牙兼並,開始了喪失獨立 的六十年。這期間,塞巴斯蒂昂成了彌賽亞和亞瑟王的混合 像征,他將在某一個清晨歸來,領導葡萄牙重返榮耀;但帝 國的衰落不可逆轉,人們認清這一點花了些時間,《盧濟塔 尼亞人之歌》中神話化了的葡萄牙成了黃金時代的像征。有 諷刺意味的是,卡蒙斯首先在西班牙獲得這一名聲,腓力二 世支持史詩的翻譯和出版,作為文化懷柔的一部分,之後他 被翻譯成意大利語,和塔索並置。
隨著葡萄牙再次獨立和經歷了更多戰爭,卡蒙斯本人也 傳奇化了,他的經歷和形像成為世俗化的葡萄牙民族價值投 射,史詩中粗樸的憤世嫉俗和坦率的肉欲被認為是民眾的覺 醒之聲。葡萄牙語被稱為“卡蒙斯的語言”;1825年,阿爾梅達·加勒特以他為主角的史詩《卡蒙斯》出版,標志著葡萄牙的浪漫主義開端;1880年,對他的紀念在激進知識分子 中催生了共和黨,後者於1910年推翻王室、建立了共和政 體;康乃馨革命後,葡萄牙放棄所有殖民地,在1977年把詩 人的逝世日定為國慶日、卡蒙斯日和葡僑日,以建設新的民 族認同。伏爾泰和孟德斯鳩都是卡蒙斯的有力傳播者。1790 年,史詩被翻譯成波蘭語,同樣有彌賽亞熱情、地處歐洲另 一邊緣(波蘭把俄羅斯視為東方世界)的波蘭人對他興趣更 濃,當時波蘭已經衰落,經歷了次瓜分,即將經歷第二 次、第三次瓜分;卡蒙斯成為一代浪漫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 的偶像,其人格和意識在兩者中發生了長期影響。也許,當 卡蒙斯可能被今天的讀者視為不得體的“外鄉人”時,亞 當·密茨凱維奇在《先人祭》裡對“四十四”的呼喚已經提 供了一種回應。此外,詩人自然是巴西文學的源頭之一。
《盧濟塔尼亞人之歌》的天主教/白人優越論和歐洲/ 葡萄牙中心論立場會讓我們感到不適,卡蒙斯祈禱武運昌隆(我們不應忘記他是一名合格的大航海時代的葡萄牙軍人, 這意味著他要為西方擴張和殖民的人道代價負上責任),在 葡萄牙人的開創性事業被後來者覆蓋乃至遺忘的今天看來, 一些表達更顯得粗魯和無節制。“對他者的偏見”和認知局 限在史詩中也俯拾皆是(比如對東西空間的分隔對比意識: 前者一定是昏暗黑暗的,後者一定是光輝穩定的;比如對摩 爾人、撒拉遜人的模式化譴責;比如“風暴之角”作為種族 主義神話的化身),這使卡蒙斯成為性別與後殖民批評的經典對像。雖然前面提供一些歷史性的輪廓,我們還是鼓勵有
興趣的讀者找關於葡萄牙帝國崛起的作品做補充閱讀;史詩 的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詩人借達伽馬之口,概論歐洲 地理、歷史起源與列國形勢,進而概述葡萄牙史,給予我們 所謂如椽巨筆者莫過於此之感。我們也建議讀者要注意其中 關於分界線的意像和珍寶的意像。
卡蒙斯在史詩中密集地使用神話、歷史、地理、人文典 故,使這本書的注釋超過了七百個,為保持排版的形式和閱 讀的整體感,注釋被集中在正文後。
Z. W. X. F.
201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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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 維基百科;
2 《征服者:葡萄牙帝國的崛起》,[英]羅傑·克勞利,陸大鵬譯,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6 年;
3 《葡萄牙海洋帝國史(1415 - 1825)》,顧衛民,上海社會科學院
出版社 2018 年;
4 《詩人卡蒙斯:神話與傳說》,姚風,載《外國文學評論》2012 年
第 4 期;
5 《葡萄牙文學史》,[葡萄牙]安東尼奧·若澤·薩拉依瓦,路修
遠、林櫟譯,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葡萄牙古本江基金
會 1983 年;
6 《歷史講稿》,[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劉北成、劉研譯,生
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4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