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無盡》創作紀事
加裡·斯奈德
在裡德學院讀書期間,我有幸就讀於勞埃德雷諾茲門下,他學識淵博、纔華橫溢,尤其是他的文藝復興式斜體書法堪稱一絕。正是從勞埃德那裡,我學會了鋻賞各式各樣的筆,無論是蘆葦筆、火雞羽毛筆,還是手工精細打磨的合金鋼筆尖。勞埃德有一學生叫作查爾斯梁,是一名華裔美籍的“二戰”退伍軍人。根據“退伍軍人安置法”,查爾斯梁讀書是免費的。當時,他已是一名技藝精湛的漢字印鋻篆刻師和毛筆字書法家。在查爾斯的指導下,我學會了如何寫鋼筆字,而且也學會了怎麼握毛筆。
十三歲那年,有人帶我去一睹太平洋西北地區巍峨壯觀的雪峰。這樣,未滿二十歲,我就已攀登過許多山峰,那裡的岩石與天空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我十歲多在西雅圖博物館所看到的東亞山水畫亦呈現出與之相似的空間。在裡德學院期間,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讀到歐內斯特費諾羅薩的著作《中日藝術時代》,這成為我深入了解亞洲藝術的指南書。同時,費諾羅薩也帶我走進了埃茲拉龐德的翻譯作品。
在攻讀人類語言學碩士專業一段短暫的時間後,我就轉入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研究生院學習東方語言,並選修了藝術繫開設的水墨畫課程—東亞毛筆畫。授課教師名叫小圃千浦,是一位熱情洋溢、個子矮小的日本男子。小圃教我們認真磨墨,如何使用一大排毛筆。我們盡力模仿他那行草如飛的遒勁筆鋒,在白紙上畫下松針、竹節、桉樹葉,那感覺好似變魔術一樣。小圃曾在“日裔集中營”待過,但現已入籍成為美國公民。關於他的事,我知之甚少。盡管我天資平平,但因為經常使用炭黑筆墨進行練習,這使得我對繪畫作品觀察得更為細致入微。通過參觀博物館與閱讀書籍,我逐漸意識到,薄霧、清水、岩層、氣流看似處於一個混沌的大千世界裡,其實萬物各居其位、井然有序,這些自然事物的能量是東亞畫家的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我踫巧看到一本書的參考文獻中提及一幅題為《山河無盡》的卷軸畫(手卷),於是這個名字便印刻在我的腦海裡。
在伯克利讀書期間,每逢暑假,我就在大山、國家公園或國家森林公園裡工作。我曾在山火瞭望臺度過了兩個夏天(一九五二年在克雷特山,一九五三年在沙竇山),當時它們都隸屬於貝克山國家森林公園,距加拿大南部邊境不遠。在那裡,我有機會充分地觀察廣袤無垠的自然景觀千變萬幻的氣氛,及隨著時間移動的天光—數不清的雲朵、塔狀積雲,以及伴隨著鋸齒狀的閃電滾滾而來的黑色雷暴。長時間駐扎在山上的小屋裡,這也讓我首次能心無旁騖地跏趺打坐,以佛教古老的修行方式進行冥想。返回伯克利,我參加了由今村坎墨大師及其妻子簡主持的伯克利佛教協會活動。簡待人親切和藹,精力充沛。在他們的佛堂裡,我開始接觸亞洲傳統佛教,耳濡目染那溫暖、輕松、虔誠、富有家庭氣息的氛圍。他們信奉淨土宗,這一佛教宗派是二十世紀初隨著日本移民遷徙加州所帶來的慷慨饋贈。在伯克利,該佛堂對所有人開放。淨土宗與禪宗都屬於大乘佛教。那些年,我一直博覽大乘佛教經書、舊注疏、中日禪典、金剛乘著述。對於佛經中的超凡想像、神話-精神層面的大膽探究,我心向神往、樂此不疲。
那時所產生的零碎思想,連同自己在俄勒岡州東部干了半年的伐木工經歷,全部融進我的組詩《神話與文本》的創作中。這部組詩是我次冒險嘗試長詩的創作,挑戰自己將物質生活與內心世界兩者互為交織的能力。我一邊學習東方語言,用毛筆練習中國書法,一邊完成《神話與文本》的寫作。後的潤色工作是於一九五六年初在加州馬林縣我所發現的一座廢棄的小屋中完成的。
我對禪宗的興趣促使我前去聆聽阿倫瓦茲的講座,他是舊金山亞洲研究院的創始人。基於對佛教的共同興趣以及對斜體書法的相同愛好,我們成為了朋友。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五六年的鼕天,一位來自日本的傑出藝術家成為亞洲研究院的駐校教師,他的名字叫做長谷川三郎。我聽過長谷川的一些講座,從未見他穿過西服,他總是穿著正式的和服與袴。他將東亞山水畫看成一種冥想修行方式。我記得他曾說過,山水畫裡禪機畢露,猶如唐卡和曼荼羅在藏傳佛教中的教育功效。
有一次,長谷川聽說我從未品嘗過正式的抹茶,於是就興高采烈地邀請我去他的公寓。我依然記得那天是一九五六年四月八日,正好也是佛陀的誕辰日。他用一個竹制攪拌器將茶攪出氣泡,我們閑聊著,他向我詳盡地講述了日本禪僧兼畫家雪舟大師的奇聞趣事。臨走時,我暗下決心,打算開始創作另一部長詩,取名為《山河無盡》。
一個月後,我乘一艘能搭載乘客的日本貨船西行,前往東方國家。在京都,我住在相國寺院內的臨濟宗寺廟裡。一到那裡,我立馬就進入當地的深山密林裡,找到那裡的小徑與聖地,滿懷敬意地朝拜當地神道教的神明。在短暫的閑暇之餘,我研習地質學和地形學。我漸漸了解“山”、“河”之間所蘊含的種種瑜伽似的神秘關聯,並將其視為存在於意志自律的剛毅精神與關注蒼生的慷慨大愛精神之間的一種相互作用。這兩者在佛像中則具像為兩個人物圖像:一個是超凡卓識,手持智慧劍的文殊菩薩;另一個是他的搭檔,大慈大悲,手握蓮花或花瓶的度母。我神思妙想,這個二分體就好似兩條平行線,置身於山巒隆起、俯衝、侵蝕與地球水循環之間相互作用的動態繫統中。
我開始觀看能劇表演,並成為一名能樂歷史迷與美學迷。十餘年來,我有幸觀看了大量的戲劇,有些戲劇甚至看了很多遍。雖然能劇表演極為寫實,但能劇本身確實是一門高雅的文化藝術,屬於薩滿教表演譜繫,即它是一種通過嗓音和舞蹈的方式喚起心之秘境的戲劇。我開始通過能劇的舞臺戲劇策略來構思《山河無盡》的創作。頗負盛名的能劇《山姥》(Yamamba)尤其讓我痴迷忘返。盡管如此,我從未喪失自己對北美的歸屬感。我不斷豐富意像、加強修行,這種滋養生息的方式讓我與龜島那些古老神聖的山水景觀保持著一種緊密相聯的感覺。
六十年代,我在日本度過了大部分時光。不過,中途有九個月我在一艘往返於波斯灣和中太平洋石油港口的油輪上工作。海洋景色給我帶來了強勁的視覺衝擊。當我返回京都時,編輯西德科爾曼早已在那裡,並著手策劃出版《起源》期刊。《山河無盡》裡的一些早期詩作便刊登在那個期刊上,而其他一些詩作則發表在詹姆斯科勒編輯的《郊狼期刊》上。一九六四年返美時,我又去了一趟內華達山。那次重返岩石冰川王國,令人心曠神怡。逗留期間,我曾跟編輯、翻譯家兼出版商的唐納德艾倫介紹了我所做的事情。他拿出一本小書,那裡面剛刊發了我的一些詩作,標題為“山河無盡詩六首”。
盡管我來京都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禪修,但我也有幸結識了一些修煉者,即山伏,並有機會了解到這種醉於山水之間的跋涉既是一種宗教儀式,也是一種冥想修行。我曾在大峰山的山脊上步行朝聖五日,嘗試著與古老的佛教山神不動明王進行神交。這種古老的修行方式令人對從山峰到谷底的遠足充滿了視覺幻想,將之視為金剛乘佛教中的胎藏界曼荼羅與金剛界曼荼羅之間的一種內在因緣。
那時,我正在大德寺的禪師門下研習。我早已搬進自己的住地,距寺院有十分鐘的路程,與一位名叫中村保坂八重子的女子同住一棟小屋。八重子是一位頗有教養、成熟大方的能樂演唱的學生。我沉迷於《山姥》和其他能劇的唱腔(utai)長達五年之久。她常引吭高歌,字正腔圓、渾厚有力,那神秘怪異的旋律不時地從她樓上的房間裡傳來。我曾試圖與她一起吟唱,但不久便放棄了。
京都的佛教寺廟,尤其是大德寺,藏書豐富;在那些地方,我查看了部分珍稀的日本和中國卷軸。我保持以大約每年一篇的速度創作《山河無盡》的詩篇。與此同時,我還創作其他詩篇,隻是風格迥然有異,顯得更加抒情。
一九六九年,我回國並重新棲居於龜島,創作了許多《山河無盡》的詩作,並常刊登在克萊頓埃什爾曼主編的《毛毛蟲》期刊上。(埃什爾曼曾在京都待了很多年,我次見到他就是在那裡。)後期的一些詩作已發表在他主編的《硫黃》雜志上。我與家人一起搬到內華達山居住,在一片松樹與橡樹交錯生長的森林裡建了一座農莊。
七八十年代,我在全國各地巡回舉行詩歌朗誦會和講座,借機得以飽覽美國收藏的大部分中國畫作。在克利夫蘭市藝術博物館,我見到了《宋人溪山無盡圖》,這就是開首篇描寫的那幅畫卷。費裡爾市博物館的幾位館長曾慷慨地讓我兩次私下觀摩清朝陸遠的畫卷《山河無盡》,這極有可能就是次吸引我眼球的那幅畫作。我遍訪了堪薩斯城的納爾遜美術館、檀香山藝術學院、波士頓藝術博物館以及歐洲的大英博物館和斯德哥爾摩國家博物館。一直以來,我充分利用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的資源。終,我得以去北京故宮和恢宏的臺北故宮博物院,在那裡,我目睹了蘇軾的親筆書法,深深地被其感動。每一次凝視那些浩瀚的畫作,就宛如經歷了一次神秘的拓展之旅。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出禪師的《正眼法藏》的英譯本,激發了我的思想。書中的《山水經》是一顆璀璨的藝術明珠,它讓我對河川有了更多的思考。伴隨著登山運動與季節性勞動,我積累了大量有關山的直接經驗,因此,我現在轉而研究水,它們結伴而行,喧嘩著、歡笑著、旋轉著,猛衝而下,形成一股股湍流。自從回到太平洋海岸,我就開始逐漸擴大自己跋山涉水的體驗範圍:北至阿拉斯加州,遠至布魯克斯山脈與北冰洋;南抵美國西南部,直至下加利福尼亞。海外,我曾在澳大利亞中部沙漠度過一段時間;穿越了拉達克地區喜馬拉雅山的山民居住地;遠赴中國大陸訪問,短暫停留於臺灣較為荒僻的地區。我經常橫穿隘口,向東挺進大盆地。然後,我返回古老的內華達山的棲息地,進行了一些甜美而深思的艱苦跋涉之旅。
此時,我想起年邁的小圃千浦老師曾創作過的那些有關加州大山美景的水彩畫和彩色木版畫。我突然開始意識到,那些畫面的光線是多麼明亮,多麼富有震撼力。可以說,這些作品是他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來多次進入內華達高山進行實地考察和寫生的成果。
在近二十年裡,我的另一些經歷也擴大了我對這部詩的創作視野。例如:我在一些主要的城市中心工作/走訪;在內華達山麓下,我與那些聰明、古怪的鄰居一起工作;親自干些與森林和生態繫統管理相關的雜活;從事山水和森林生態學的研究;考察我們當地分水嶺的情況;深入了解小的溪流和山丘的狀況;享受我的妻子卡蘿及兒女們給我帶來的天倫之樂和生活教益。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在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兼職教書,這地方距寬闊的薩克拉門托山谷有一百零八英裡遠。我專心致志地構思著《山河無盡》。一九九六年四月,也就是我與長谷川三郎一起品茗四十周年的紀念日,我們幾個山-佛-詩-綠色-先鋒派群體的舊友在舊金山重聚,共同紀念故友,宣布這一偉業結束,並舉杯為“藝術和詩歌的主題”而慶賀。誠如唐代詩人白居易所說:“我有本願,願以今生世俗文字之業,狂言綺語之過,轉為將來世世贊佛乘之因,轉法輪之緣也。”但願如此!
人們過去常心照不宣地帶著某種微笑對我說:“《山河無盡》是無盡的,是嗎?”對此,我不敢苟同。山水在自我之境裡是無窮無盡的,但我深知自己與這首長詩的塵緣終有盡頭。大盆地的色與空引領我於何處終結;我那些勇敢無畏的年輕人,在荒野中嘗食著那未必為真的天賜嗎哪,也教我如何終結。在我眼裡,這首詩有點像佛教經文—這是一篇有關度母的詩意的、哲理的、神秘的長篇敘事詩—謹以此詩獻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