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熱愛一座城市,常常不是因為那裡的建築,而是因為那裡的人。很久以前,保定隻是我乘坐京廣線途經的一個地名,後來,隨著老友雷武鈴到那裡任教,保定成了我熱愛的一個城市。二十三年過去了,他一個湖南人帶出了一批詩歌弟子(主力是燕趙子弟),很多弟子也成了我的朋友。我不算孤陋寡聞,縱觀國內詩壇,能在一個學校長期扎根,培養出一批優秀詩人的,還真的不多見。說武鈴是當代優秀的“詩歌教育家”,絲毫沒有誇張。
固然寫作的靈感有不確定性,但是靈感從來隻光顧有準備的人。這個“有準備”,包括專注和訓練。傳統謬論中歷史悠久的一個,恐怕就是“天纔論”了。其實一個大腦正常的人,隻要具備基本的知識素養,熱愛寫作,遵循正確的方法,一般都能有所成就。
武鈴對學生的指導很具體,像批改作業一樣,有時甚至把他們的詩行改得面目全非。技法上的指點之外,他還想法開闊學生的視野。他講課選的都是現代世界好的詩人,講得具體入微。近來他翻譯了一些畢曉普、希尼的詩和詩論,應該就是出於講課的需要。本世紀初我們幾個朋友討論弗羅斯特、卡瓦菲斯、拉金、佩索阿、米沃什等,他的學生們都能得到原文和的翻譯。這在學生是幸運的,跟我們在八、九十年代無課可聽,隻能“自我教育”,不可同日而語。起點就不在一個層次上了。如果我們年輕時能遇到這樣的老師,不知詩藝能精進多少。武鈴本身就是詩人,實踐與理論兼備,這使他比一般的文學繫教師要高出一籌。
重要的是他能激發學生對於詩歌的熱愛,真正的熱愛。除了自身的人品魅力,作風民主,能夠平等待人外,對學生有耐心也是一個因素。這意味著經常有學生來咨詢,他不得不放下手頭的工作,花很多時間去聊天,卻不一定有正反饋。老實說,在耐心這一點上,如果我在大學任教,我不一定能做到。
二
《相遇》這次的結集,是特定的時間——九十年代末以來的二十餘年間,特定的空間——河北大學,特定的人群——一位詩歌教育家及其優秀的弟子,所做的一件特別的事情。從尋常的角度來看,不過是一群愛好詩歌寫作的師生的作品選集,不過,如果放眼新詩百年的歷史,卻恐怕有特別的意義。據我所知,北大、師大、復旦等高校都出過校園詩集,但是所選詩人之間並無嚴格的師徒關繫,彼此之間的文字聯繫也比較松散,甚或完全沒有聯繫,隻因是詩社、文學社歷屆成員纔勉強湊在一起。《相遇》與它們的不同,在於詩人們因為在河北大學聽一位老師的詩歌課而相遇、相聚,保持長期而緊密的人員與文字聯繫,彼此激勵、促進、批評,一些人將詩歌寫作視為終生志業,也確實寫出了很優秀的作品,躋身當代優秀詩人的前沿。
我有幸認識其中的一部分成員,對詩群的發生、發展過程知道一個大概。如果有“詩歌社會學”、“詩歌人類學”這樣的新學科,我覺得這一群體可以作為一個合適的研究對像。裡面的一些現像(比如各人的美學區分與定位,內部的承認機制,內部譯、寫、講的分工,新觀念與新技術的發現、發明與傳播,人際往來與通訊)其實具有普遍意義。兩三年前我曾在一篇《新世紀的詩歌師徒群體現像:以保定河北大學為例》的文章裡談過一點印像,看來現在要更新了,因為在這兩三年裡,這個群體中的一些人出現了變動(如劉巨文畢業去大學任教了),出現了更多的作品(包括詩集、評論和譯詩集)。就跟一叢樹林一樣,老樹愈發挺撥,發了新枝,更多的樹則在邊緣地帶成長了起來。幾年不見,這片樹林更成規模了。
三
這本《相遇》所選的詩人,都是不僅寫得好,而且能堅持下來的。曾經有學生寫得好,但大概是沒有堅持下來,因此,其吉光片羽的詩作就沒有選入(如王以琳、曹亞楠)。雖然裡面大部分詩我以前看過,但這次集中閱讀,還是很有收獲。
一是詩人們喜歡戲劇獨白。像王志軍、王強、劉巨文、杜旭、王長纔都有。在語言上,來自河北的詩人,由於是讓地方主人公說話,因此河北方言就自然地帶入了,這顯得頗有特色,看上去也很活鮮。以前我讀這樣的語言,會覺得“土”,現在我覺得有“鄉土味”,有真實感,接地氣。四十年來中國正處於巨變中,這些詩多少從側面反映了變遷中的小人物的遭遇。相形之下,遠在雲南的趙星垣另闢蹊徑,以古裝人物的心理獨白,聚成一個另類的面具舞會。如果他還能多寫,其實可以做大做強,成就自己的特色。
一是題材上的地方性,寫故鄉、童年的有不少,帶方言的更為親切,切入存在的親身感。王志軍的老房子、集市、狸仙,王強的放牛少年,都寫得有感情,有味道。李昶偉的詩很少看到,這次讀到一首較長的詩也是寫童年故事的。
一是寫法上的多樣化。寫景是“相遇”詩人的一個長項,可能跟老師注重觀察訓練有關。寫鄉景海景的都有,如楊會會、葉鵬等。但寫景易靜,久了易沉悶,所以要與動結合,與人物思想的動作相結合。抒情,張國辰寫保定,謝笠知寫雲,都可以說是短篇經典。李君蘭的一些抒情詩中也有佳作。李俊勇以枯槁的注經者寫情,有學院派借典的力道,具有獨特性。可能受老師的影響,“相遇”詩人們多敘述和描寫,這顯然超出了一般青春寫作的浮泛,但要掌控好火候也不容易。常規的敘述若過多過細,容易陷入冗長繁瑣,無法打破讀者預期,帶來驚奇。因此適當的精省和空靈是必要的。傅林走極簡風格,是個例外,在“相遇”群體中是有特色的。但也要注意不要寫成口語派。作為對繁瑣學院派的反撥,口語派有其好處,但如不注意文學性,則易成為“段子派”和“新聞簡報”。正如素陶,雖然有工具的實用性,卻不能如彩陶那樣文采煥發,產生美感。子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這也適用於今天所謂口語詩。楊震的詩,纔分很高,直抒胸臆,涉及哲學,勇氣可嘉。在題材上是另闢蹊徑。當然抽像的東西不容易寫,一定要注意形像可感,另外語言還是精雕細琢的好。在音樂性上,原先我覺得“相遇”詩人未予注意。現在看來,張國晨有意識地做了一些實驗。如果將“相遇”作為一個整體,它還是有一些自我修復的機制在起作用的。
就現有的作品來看,綜合纔能很突出的有王志軍和王強,無論是質還是量都比較理想,可以列入當代秀的青年詩人中。趙星垣、劉巨文都有佳作,巨文的小人物獨白,頗有地方特點,趙星垣的人物內心戲很有獨特性,但兩人的量還是不足,還欠缺精致、完美、有一定長度和份量的詩歌。國辰的詩,當年《保定》曾令我擊節贊嘆,但很久沒有讀到他新的詩。這次的詩令我有驚喜之感,他做的多方面的嘗試我能欣賞。他的所長在抒一己之情,當然,情易於流散,而形像不會,所以,如果他能塑造出形像來,詩會更令人難忘。我所謂綜合纔能,是指意識到詩歌各方面的因素,從主題、題材,到技法、音韻、節奏,乃至形而上層面,都盡力做到好,精益求精。那些能從獨特的題材中挖掘出普遍的主題,有形像有思想,語言精到而豐富,有新見的詩,方能不流於平庸。
以上僅就這次閱讀後的大致印像而論,詩選中的人我就不一一點評了。由於詩人們都在成長之中,不能算作定論。由於種種原因(命運、工作、時間、精力、價值觀、興趣轉移等),今天寫得好的詩人,可能後來難以為繼,今天寫得“毛糙”的詩人,過幾年可能要刮目相看。隻能說從長時段看,詩歌面前人人平等。畢竟詩在人為,投入多少心力,就產生多少佳句,這是不變的真理。集中的詩人,都是纔華之士,像王長纔、楊震、李俊勇、傅林、趙星垣、謝笠知、劉巨文等,更是文學博士,在高校做教師,如果能投入更多的精力到詩歌寫作中去,當能獲得更大的成就。年輕一些的,像申聰聰等,已顯露了很高的纔能,他們的問題,隻是能否堅持而已。
四
中國是個等級社會。保定原是河北省會,後來淪為一個普通的三線城市,河北大學也是一所普通的大學。應該說,在這樣的地方,各方面的資源都是匱乏的。我認為“相遇”詩人們創造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傳奇,這種傳奇原本“北上廣深”那樣高校叢立、資源密集、人纔集中的地方纔創造得出來。可見詩歌這東西,常能打破人們的想像,出乎人們的意料,關鍵還是得有特別之人,在風雲際會中,使眾人偶然的相遇擦出一生的火花,成就每個人獨特的個性,在文字中留下不滅的軌跡。
2018/3/24
周偉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