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繼《將骰子擲向大海》後的又一傑作，《岡仁波齊》讓我進一步見識了自亮作品中那種與其“平緩的自信”互為表裡，共同致力於在碎片化的現實之上重建存在整體的野蠻生長的力量，那種在內視中將強有力的思考、夢幻、死亡和愛，以及表像世界攪拌在一起，把日常生活拓展得像史詩一樣開闊的力量。據此他有更多的理由俯瞰這個正經歷全球化之劫的星球，並將身邊瑣事和萬裡見聞，包括內心隱秘的折磨和狂喜，統統體驗為同一的世界／靈魂圖像。他在詩中捕捉並呈現這些倏忽變換的圖像，其熱情、沉迷的程度和基於其復雜性而深察精審的程度相互較量，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扭成一團。必須首先著眼他攝取歷史全景的廣角，纔能穿透他作品中似乎觸目皆是的反諷和忽冷忽熱的幽默，品味出其更深處的精神分裂、搏擊，以及與此伴隨的痛楚和悲憫，纔能領略其將具像和抽像、偏移和錯位、變形和幻化、大塊和碎片、狂野悖謬的想像和博雅精準的修辭融於一爐，並使悲喜劇混而不分的超現實主義長技。                                             

王自亮的《岡仁波齊》本身就是一次“修法”大會。*修人生法：他生於臺風咆哮的臺州，住在錦繡溫柔鄉杭州，寫作橫跨雪原異域，這空間視野，印證著人生關注。生死星際，令詩歌振翅。第二修思想法：王自亮的思想激光，照射於隨手采擷的現實片段，每每透視出撼人的精神發現。如他寫的：“60億人怎麼留下姓名？20個世紀／意味著數不清的死亡，而一個人隻誕生一次”。《岡仁波齊》，一座感與思強勁互動的曼陀羅！第三修語言法：王自亮的詩歌語言純淨、精準，更兼犀利，錘煉成型時：“梅花遮蔽傷口，傷口恰似梅花”。一首首詩，正像一件件宋瓷精品，帶著被燒制的刺痛，幻化為美。

——楊  煉

自亮的詩，除了復雜性，我還覺得有“重量感”，一種“密實”的感覺，有的時候有“滿”的感覺。歷數一下從五代到北宋的那些畫家，從荊浩到關仝，到範寬、李成、許道寧、燕文貴，一直到王希孟，他們的繪畫本身是非常大，非常滿，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它，就是“偉大”。中國文化傳統有各個方面，我們每個人可以取其中一個方面。所以，我非常喜歡自亮詩裡面的“重”和“緊”，還有他的“綿密”。

——西  川

王自亮的詩有一種巴洛克風格。語詞密集、考究、博學、思路開闊，透露出

一種歷史感和現代主義的感悟力。更重要的是，他的詩歌寫作屬於這個世界文學時代的證詞之一。

序言 詩歌的合歡樹

    ——王自亮和他的詩  劉翔／1

輯 異域志

英國鄉村／3

約克郡。雨中。古羅馬城牆／4

巨石陣／6

哈羅德百貨公司／8

利物浦碼頭／9

曼徹斯特／11

莫斯科／16

謝列梅捷沃機場／17

新聖女公墓／18

雲，從中亞細亞到俄羅斯／21

第二輯 行腳僧

穿越羅布泊（組詩） ／27

壹、落日／27

貳、土地／27

參、天空／28

肆、風／28

伍、耳朵／29

陸、太陽墓／29

柒、人類遺址／30

滇藏之間／31

青海。昌耀／38

水尼瑪／40

高原色相／42

天像儀，或香港詩篇／44

廊橋／52

夜渡長江／53

南方有冰川／54

長安／55

白塔嶺／56

靈江，又題“墟裡煙拂面”／57

雪中北京／59

岡仁波齊／60

第三輯 塵世的玫瑰

工地，夜色溫柔／67

“凝視對眼睛的勝利”／68

夜

——獻給索因卡／70

塵世的玫瑰

——致Mademoiselle  Michelle／72

夢露讀書／75

酒吧女人／76

暴風雨／77

雨中聽惠特尼 · 休斯頓／78

嗨，看那生下來就穿西裝的老嬉皮

——科恩肖像／80

生而自由

  ——獻給陳超／82

雷霆如是說／87

四朗德吉／88

第四輯 神的時間

午夜／97

大神造土／98

神的時間／99

獻祭／100

神的零度寫作／101

黑洞、裸奇點與薛定諤之貓

——自然-歷史筆記／103

當星光殘忍地照耀荒野／113

“時間膠囊”奏鳴曲／115

歷法

——贈王志邦兄／120

南宋官窯博物館／121

隕石紀／122

水／128

第五輯 危險的夏天

夜歸人／133

空城計／134

危險／136

夏日／138

雨刮器／140

登高／141

握手／143

美麗新世界／144

活捉／146

噩夢／147

晚霞／149

餐布、物種起源與夜的懸念／150

大病初愈的人，囚禁已久的人……／152

雷諾／154

第六輯 東海紀事

／159

壞天氣／162

荒涼島嶼／163

抹香鯨／165

船／166

漁港軼事／168

藍鯨，即將爆炸／169

尋訪定海西碼頭，未果，轉向布羅茨基的布賴頓礁岩／171

第七輯 大雨將至

持久些，更持久／175

昨夜

——和餘剛詩《 今晚 》／176

下午的名言／178

事態，宛若夢境／180

大雨將至／183

對仗／185

光／186

談談對世界的看法／187

另一種雪／189

屋頂上的雪／191

第八輯 人、語言與圖像

海報上的人物／195

語言的美德／196

鼕日意像

——寫在中國美術學院／197

詞，從河床溢出／198

人聲鼎沸

——仿莎劇獨白／200

丑的哲學／201

俯仰自如／203

駁斥天鵝／204

尋求整體性／205

半夜起來看魯迅／206

掠奪者／207

九百棵石榴樹站立在一起，是什麼景像／212

樹葉

——獻給羅伯特·潘·沃倫／214

第九輯 若有所思

誰能拍攝什麼／221

失憶／222

折疊時間

——題獻杭州印像畫廊冊頁展／223

家族／225

憑弔／227

瘦金體／229

直立，而且行走

——獻給古生物學家，你們的工作寂寞而偉大／231

復活

——紀念海子／238

若有所思／239

八卦田賞荷／240

母親三章／241

追憶／241

瞳仁／242

招魂／243

春天／247

廢棄的車站／248

滬杭線上／251

附錄：

雄辯或沉默：對語言本身說話／258

英國鄉村

就在紅隼等待田鼠出現那一刻

樹籬圍繞的袖珍牧場

開始被小教堂的鐘聲踩踏

一條深棕色牧羊犬

渡過激流，對著身後的碎影狂吠

主人是華茲華斯的倫敦後裔

鄉村婚禮使用現在進行時

醉心的舞曲，桶裝苦啤酒泛起的泡沫

無視山毛櫸下祖父的正襟危坐

科茲沃棋盤一樣的農田

多少世代以灌木籬為界標

直到死亡彈奏起“野玫瑰的邀舞”

神聖的景像

是站在緩坡高處埋頭啃草的馬匹

披上光芒的綢緞，卻渾然不覺

2012年8月19日，倫敦

約克郡。雨中。古羅馬城牆

一切殘忍都在雨中變得柔和

一切：匕首、頭顱和鎧甲

一切吶喊與哀鳴。後一吻

這陣雨，下著鐵也下著淚水

下著盎格魯撒克遜的詞句

下著拉丁文的韻腳

透過雨水看到的

是巨大的橡樹、教堂和少女

是刻畫在城牆上的塗鴉

含糊的格言、愛的證詞與背叛

一扇門，無數扇門

一次洞開。一道光。接著更濃厚的幽暗

軍營在遠處，已為朽木遮掩

號角聲中哈德良皇帝心已破碎

他不知道皮克特人有多少驍勇的戰士

土著首領的女兒有多麼嬌美

這些嬌美的女兒又能吸引多少騎手

鐘聲震顫。透過磚牆和尖頂

瞥見侵擾、突襲和肉搏

都已化作遠處雲團，美的幻像

看到所有日子裡的曙光

凝聚成鉤狀雲，湧向羅馬大道

城牆伸展，從卡萊爾到紐卡爾斯

那些啼哭和歡笑，融入一聲鳥鳴

一切血腥、饑餓和愛情

一切讓人流離失所的災禍

都編織成雨絲、戲劇和小酒館的標識

在約克大教堂鐘聲敲擊下

在雨中，羅馬古城牆佇立

不知它的沉默出於溫馴還是冷酷

2012年8月17日，英國約克郡

巨石陣

一

從初那些環形凹溝，

到砂岩與青石組成的石陣，

在巨石與巨石的對峙中，

太陽找到了完美的投影。

光環和季節，烏鴉與太陽神，

在索爾斯伯裡平原會合。

兀鷹，插上狂風的利箭，

落在馬蹄形三石塔上——

玫瑰抗拒園丁，烏雲藐視天空。

雨水，落在祭石上，

激起一場曠日持久的論辯。

二

儀式開始了。人們圍著巨石陣

唱著，跳著，忘卻時間與恐懼。

阿波羅在索爾斯伯裡平原

舉行饗宴，渴飲風、陽光與詩歌。

因石陣之美，一切將被赦免，

被獻祭者得到上帝的寬宥。

楣石，肩負著謠言與激情，

陰影迅速成長，虛構世界之惡。

祭臺被獻祭。石陣成為犧牲，

在縷曙光中，進入黑暗。

2012年8月18日，英國布裡斯托

哈羅德百貨公司

老式銅制螺旋樓梯。深棕色地板。

法老雕像如同一頭獅子橫臥。棕櫚搖曳。

女人們裹挾著膚淺的香水進來，

卻帶走一身異樣的氣息，深沉而含混。

鑽石與琥珀。布丁與香料。

面紗裡的眼睛與裸露的白皙手臂，

令人窒息的性感。欲望如六翼天使

在此旋舞，失衡，沉沒。

如果有人需要一對河馬，

寵物部不會退縮；如果有人突然渴望

得到恐龍蛋，珠寶部會表示同情。

哈羅德食品大廳裝潢考究——

新藝術主義風格的瓷磚和馬賽克，

中東風味，混雜著大英帝國的餘韻。

2012年8月19日，倫敦

利物浦碼頭

一陣猛烈海風，

把利物浦碼頭吹成披頭士。

四個披頭士歌手，像四隻逃離基督的海鷗，

越過大西洋，越過荒涼海灘。

吉他手喬治·哈裡森

沉默，堅定地信奉印度神學，

而約翰·列儂在喊叫——

“我們比基督受歡迎，別了貓王！”

海鷗在半空中聞到

一陣咸腥味，對街頭雕像的嘔吐，

意外的懲罰，鼓手彼得·貝斯特深感委屈。

在保羅·麥卡特尼的吉他中，

他們死而復生，就像被擊暈的海鷗

被海風吹醒，尖叫，注視排浪。

一些衣物，幾頁樂譜，

唱片和酒杯，性的氣息，《 草葉集 》。

紳士的，也就瘋狂。

唱片封面上，披頭士穿著屠夫的衣服，

卻屈服於纖細而美好的事物。

於是，眾人的憤怒，轉向

帶著生肉與斷肢的塑料娃娃。

披頭士，如一陣猛烈海風，

站在碼頭遠望，隻見——

火山灰旋舞。岩石搖滾。人，持續噴發。

2012年8月，英國利物浦

曼徹斯特

一、沿著電車鐵軌的彎曲逆光

沿著電車鐵軌的彎曲逆光

轉過紅色磚牆，美術館拱門

震驚於洶湧而至的人群——

墜飾，帝國神態，衝冠綠發

陣陣喧嘩，與知更鳥的白日夢

交織成船塢的歷史；風車

催動了發明風，向著利物浦

向著工程師的灰藍眼珠，猛吹

1780年棉紗超產。嬰兒超產

約翰·凱的梭子穿越女王的後背

威爾士和蘇格蘭也涼颼颼的

哦，那雙壯實、靈活而屈辱的手

在黑暗之角紡織一朵玫瑰

那是心！心，苔絲或莪菲莉婭的心

這是曼徹斯特。穿越透納的

風景畫，海上風暴與金融街

之間的疊影，瞥見紫羅蘭色酒吧

背後是憂郁而寂寥的庭院

運河、現代建築與舊船塢

在擴展中保持生動的天真

羅馬石像的灰色身軀，塔尖

在光的強弩中，守護曼徹斯特

二、沒有人記得T.S.艾略特

沒有人知道T.S.艾略特，不認識

燃盡的玫瑰留下的一切的灰

在曼徹斯特，一個故事的終結

沒有任何標志，除了懸在半空的塵土

一切都無所謂，水或火也不重要

曼徹斯特、伯明翰和利物浦

就像三把大火燒出近代顱骨

休謨不重要，亞當斯密不重要

隻有瓦特和珍妮依然完整

蒸汽遮天蔽日，紡織機唧唧復唧唧

人呵，命運、欲望與神話之交織

火車，總是從曼徹斯特出發

對馬克思的資助從曼徹斯特紡織廠流出

雇工、信件和白銀會合

水和火嘲笑我們拒不作出的犧牲

兩百年之後，在時間的交叉點上

喫飽了的野獸就要踢空空的桶

當灰白色的海鷗飛掠而過

廢墟已變成行為藝術場所

向前衝，除非在淨化的火中恢復過來

按著節拍移動，像個舞蹈者

今天，曼徹斯特的商業領袖正在離開

說著告別詞，祈禱，穿上克拉克皮鞋

在號角鳴響時，漸漸隱去身形

而情歌，情歌怎麼能夠表達愛情呢

愛情與工業有什麼聯繫？與曼聯足球場

紅色座椅，組成“結束”字樣的白色座椅

與吐著閃亮舌頭的“黑色鴿子”

又有什麼關繫？請問T.S.艾略特先生

有何見教？請問歸途的地平線——

三、由銳角、矩形和圓弧組成的城市

由銳角、矩形和圓弧組成的城市

陽光下袒露半個乳房的

姑娘，吹著氣泡，飄忽的嫵媚

這是曼徹斯特。在運河和屋舍之間

是亞麻布與大麗菊；後之精血

綻放在教堂與工人階級公寓之間

不問驟雨是否敲擊了罌粟和屋頂

示愛。笑如閃電。深沉的輕狂

咖啡館裡一個長吻足以銷魂

化作五十年後一場大雷雨

愛是一種鈍器，恨帶有尖銳感——

新襪子，哼哼，“婊子與淑女隔著一層紙”

溫和的麥酒有著悠長的苦味

絕佳氣質！美麗，乃哈德良時代的金幣

在空氣中升值；甜點和草莓

如何敗壞了景觀，對蘇格蘭蛋黃

想入非非；布爾喬亞脆弱得

像得了軟骨病，胡子刮得干淨

無非為上教堂，聖靈節前夜之需要

酒館裡傳出如此這般的聲音——

“一品脫！再來一品脫”

“噓！今晚的歌劇是《 遊吟詩人 》”

從中央車站（ 或稱之為音樂廳 ）

到歐洲的市政廳，銅像

塑造著平庸之偉大，騎士蒙羞

橙色有軌電車，修繕過的舊城牆

和鐘樓之間，映出別樣姿影

沒有狂歡，亦非沮喪，什麼也不是

三個黑人青年圍著穿白色衣裙的白人姑娘

不知是獻媚還是出示暴力

這個銳角和弧形交錯的城市

大聲喧嘩：“一切都是連體嬰兒”

在莫斯萊大街，有人喜極而泣

臀部起伏，渾然一體，汁液閃亮

欲望勾兌欲望。第三次尖叫驚心動魄

這座超級動人的城市，強悍而溫柔

名叫曼徹斯特。唯有晚霞包含真相——

它的形體並非幻像：建築、人和精神

“落日之圓接近真理”，矢車菊低語

詩人霍普金斯曾經贊賞“斑駁之美”

當他來到曼徹斯特，一定驚駭於

它的新奇、獨特、怪異，煞費苦心

“這就是曼徹斯特，我純粹的傑作”

上帝挽起衣袖，低聲嘟噥——

2012年8月16日凌晨，曼徹斯特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