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開始(代後記)
寫作,從事這門手藝的人,從理論上講,都有一個開始,也都有一個結束。
我知道自己寫作的開始,我的青少年時代,一首變成鉛印的小詩,為了立志,也為了質疑和迷惘。但實際上,我知道,那不是寫作開始。寫作,那時對於我,還遠遠沒有開始。四十歲時,我去了農村老家,泡在泥土裡,一住四個月,寫下了大量帶有泥土氣息的詩歌和小說,我以為我的寫作開始了。我想說,我自己所謂的寫作的開始,隻是剛剛嗅到了一點點寫作的氣味。這個世界上,熱衷於寫作的人太多了,然而太多寫作的人,寫作沒有開始,就結束了。唯有少數人的寫作,有開始,也有結束。
世上不乏寫作開始很早的寵兒,他們布滿了文學的星空。雪萊、蘭波、海子等詩人,他們的寫作開始得早。雪萊21歲時,寫出著名的敘事長詩《麥布女王》,30歲海難時,長詩《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以及其不朽的名作《西風頌》都已完成。蘭波從14歲開始寫詩,到19歲時已完成了屬於他和後世的詩篇《醉舟》。海子,生命短暫的天纔,25歲自殺前,為我們奉獻了一部厚厚的抒情大詩。依憑了天賦的秉性,他們寫作開始得早,寫作結束得也早,短暫的使命被召喚後文思噴湧,然後生命歸於平寂。
歌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爾斯泰等長壽型作家,寫作有一個很早的開始,也有一個很晚的結束。傾盡六十多年時光,老歌德為世界文學殿堂奉獻出了長詩巨著《浮士德》;而直到晚年,陀思妥耶夫斯基還在不斷地為我們奉獻著《白痴》《群魔》《卡拉馬佐夫兄弟》等巨著;列夫·托爾斯泰臨近晚年,則寫出了思想性藝術性極強勁有力的長篇小說《復活》。
正如肉身生滅的軌跡是一條線段,寫作的開始和結束也是一條線段。然而,後者卻因文字洞開了永恆的時間和空間。有寫作的開始和有寫作的結束,是作家在寫作中達到的一種靈魂修為狀態。他們肉身寂滅後,在文字裡繼續呼吸著,而後來的讀者,也於他們文字所築建的精神世界裡行著。這個世界,人類肉身更新換代的延續中,書籍,給後來者注入的是更強勁的啟蒙光輝。寫到這裡,我想到了“文學經典”一詞。
寫作是一件殘酷的手藝活。寫作者都在迷途,寫作者都是浮士德,很多時候,他們或許並不知道自己的寫作是否開始。他們寫作,也被靡菲斯特誘惑著,可能走了很多岔路,終卻因寫作,在臨近黑暗深淵時得到了拯救。但丁用文字打通了地獄、煉獄、天堂三者的通道,他穿行其間,終他看到了貝特麗采,全身發光的人引導了他的文字。赫爾曼·梅爾維爾寫出了充滿像征與寓言氣息的《白鯨》,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寫作已有了開始和結束,或許他知道而他身處的那個時代不知道。卡夫卡默默無聞地度過了一生,他工作、戀愛、為戰勝對父親的恐懼而寫作,臨死前要求朋友焚燒小說手稿。卡夫卡結束時,也在其留下的文稿中又一次開始了新生,隻不過,他在文本中化身為更復雜的靈魂。有人說,這個靈魂早早看透了人類異化的降臨。
熱愛寫作,是苦差事也是一種福氣。對於我的寫作狀態來說,我隻是在路上奔波。我很清楚,文學不是一塊伊甸園,被逐出的人很多。在當下的狀態中,文學已從眾多的娛樂和消費景觀中退到了邊緣。而那些因文學修為、思考、判斷、耐力等諸多因素都欠缺的寫作者,雖然在寫,可在盲目性中,他們連一個寫作的開始都沒有,更談不上寫作的結束。這樣說,是因為我看到了文學生態圈殘酷的淘汰事實。在這個時代,娛樂至死和貪欲橫流的世風籠罩下,文學還有多少魅力?況且,浩如煙海的文學作品,在大浪淘沙後,有多少金子可以留下來?
寫作,我用詩歌來向它致意,也用詩意面對自己的未來。我寫詩,就像喫喝拉撒一樣自然。我不要求寫作的結束,一個有經典的結尾,隻是幻想能有一個寫作的開始。起碼,我還有幾十年的寫作光陰和堅定的毅力。這是我坐在小書房,面對書櫃中的壁立的名著經典所想到的。多數時光,我靜靜地讀書,深入到一個紙世界。那些經典,用文字囊括了一個寫作者的肉身和靈魂,也囊括了人類一個逝去的時空。它是一個有寫作軌跡的人留下來的,是一本物質的書。詭異的是,那物質的書能不斷地衍生,更新,它有著更復雜的啟蒙力量,它是一個十足的復雜靈魂,並且向著未來不動聲色延宕著。博爾赫斯曾用文字築建了一部永遠讀不完且不重復的神奇之書——《沙之書》,或許,那就是它——文學經典。它平素靜靜地塵封著,但隻要你打開,就像擦亮了阿拉丁神燈,立刻充滿了光芒和奇跡。
閱讀經典,我妄想著從那個紙世界脫胎換骨地走出來。我打開那些書,走進大師所創造的世界中去,在那裡喜怒哀樂,並且像修行一樣沉浸其中。經典世界,是文學大師創造的道場,是熱愛真善美的人類尋求的世界。是的,我們的生命現實充滿沉重、無奈與平庸,充滿迷途,卻會因那一本本書趨於生動、鮮活、明亮。經典就是這樣,它是人類的希望和日出後的光芒,它引導著人類走向自由開闊之境。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與罰》裡,終為青年大學生拉斯科爾尼科夫找到了自我救贖的精神之路,同時也結束了我閱讀中的糾結與黑暗。我,還有那個叫做拉斯科爾尼科夫的“他者”,人性的曙光被文字冉冉點亮。艾略特在《荒原》裡展示了種種現實絕境,那是現代社會和瘋狂都市的絕境,但詩行中仍在不斷地尋找著“向上的道路”。人類是和人類所寫作的“經典”一起上升的。
經典性,從寫作終端來看,是每一個已經開始寫作人的夢想。但面對自身的現實,做一個誠實的寫作者或許比面對經典性寫作更好。一個誠實的寫作者,先是要面對自己內心,然後再面對他人和社會。這樣,也許算一個寫作的開始。我喜歡謝默斯·西尼的一句詩:“我寫詩,是為了凝視自己,為了使黑暗發出回聲”。寫作何為呢?拋棄“高大上”文字構建的雄心,一個開始變得成熟的寫作者,他肯定看見了自己身體中的黑暗部分,也看到了不完整世界的真實不虛。他以現實主義的眼光介入了自我和世界的衝突中。他的悲憫心摧毀了小小自戀,而至此關注了半明半昧的眾生。寫作是一種自我救贖,自我修行。通過寫作,我走出無意識的我,走出小我,走出風花雪月式的寫作、過度自我的寫作,進而有了一個大我,關照更大的世界。
寫作的開始,需要堅實的生活。堅實的生活,是寫作的源泉,如同糧食對寫作者的身體一樣重要。我不喜歡那種弔書袋子式的寫作方式。寫作來源於身體的直接感受,來源於寫作者的生存經驗,更來自寫作者對生活的獨立判斷和思考。麥爾維爾多年的海上捕鯨生活,成就了他的《白鯨》;從軍參戰經歷則成就了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保險職員的生活成就了卡夫卡的《變形記》等;而一個卑微者的小偷生涯,成就了法國作家讓·熱內,他的自傳體小說《小偷日記》,讓我們看到了靈與肉的衝突與精神的自我救贖。
寫作需要觸及泥土。高高在上的人看不到真相,因而也不可能成就眾生。我以為:大治者,居於平民和底層;大智者,隱於紅塵俗世。
寫作的難度是語言的難度。語言是符號,是智慧。在寫作時,個性語言構成了文本肉身,個性語言區別開了多樣的世界。文本首先是語言,是語言的技巧,是語言可能性中對語言難度的挑戰,然後是語言所指的一切。從語言開始,它走向深度空間,譬如情感、情懷、思索、存在之真相等。我相信,一個人是什麼人,在作品中就會自然而然產生一個相對的你,這就指涉到靈魂了。寫作中,語言的深度也是一個人思考和判斷的深度,當然這和沉迷於玩語言遊戲、語言趣味不一樣。那些意淫的、自我迷戀的、風花雪月的,無病呻吟的分行文字,永遠不是寫作;那些口號式的,貌似有力量的文字,當然也不是寫作。唯對語言敬重,纔能有好的和偉大作品。
寫作的開始是語言,寫作的結束是語言但又不是語言。艾略特評葉芝曾說:“當他以個人的身份開口說話之初,他就一直在為公眾發聲。”他看到了語言滲透後不再是語言的秘密,它觸及了寫作者肉身和靈魂真實不虛的“在場性”問題。文字的“在場性”,實質是人肉身的真切在場,是肉身行動後認知的結果。王陽明心學所強調的“知行合一”,解決的是肉身與內心如何諧調一致的問題。過於“靈魂”和“肉身”都很可疑,前者可能淪落到道德高地上的裝腔作勢、空洞無物等。後者過於肉身後,也容易淪落到私我和動物性一方,走不了多遠。美國詩人惠特曼、金斯伯格的寫作,使我看到了他們自己和藏在他們身上的普遍人類(人性)。
寫作中,語言和技藝是作品的形式也是作品的內容,對於真正的有力量的寫作來說,二者是一體的。如果說寫作有技藝可言,寫作就是寫作者在現存空間發現或者創造了一個“黑洞”。“黑洞”,自在自為,此種隱秘性的解放,讓堅硬的現實和虛幻的想像,都變得可有可無。唯有自由的意志出入,唯有被抵制的可能性出入。借於此,有力量的寫作者,就是能變通語言字詞間的相互交往,能使它們各自隱去了彼此,從而團結一致地釋放了“黑洞”——這種失而復得的秘密的人。
寫作就是創世紀,納博科夫在《優秀讀者和優秀作家》一文中寫道:“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看待一個作家:他是講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師。一個大作家集三者於一身,但魔法師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他之所以成為大作家,得力於此。”作家正是用文字的魔法來創作一個真實的人生境地。
在寫作中,我不會用大量精力談論空蕩的“黑”與“白”。我以為,灰色地帶是“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永恆處,它應在文字中保持謙卑,實在地顯現。基於某種利益集團的需要,“非黑即白”的論調好像理直氣壯,實質上是虛空搔癢,弱得很。如果我隻在寫作中舞弄一個高蹈的靈魂(真、善、美等),而沒有發現這個世界問題所在或者有真切的體驗認知,作品也隻會淪為一具華麗僵尸或者“雞湯”文字。在這個世界上,相對性永遠是存在的,它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某種程度上,正如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所談到的,“人所擁有的,可以確定的,是一種不確定的智慧。”這種“不確定的智慧”,恰恰是這個相對性世界所真正需要的。
寫作是行動,是一場漫長細致的體力活。對於那些在道路上狂奔的寫作者,我不看其寫作時刻,我看其寫作之外的每個時刻。除非,他每時每刻都在寫作。否則,我看其寫作之外喫喝拉撒,待人處世,閱讀和生活經歷的每一刻。在寫作中,寫作者的差距是拉不開的,而在寫作之外的每個微妙時刻,都是拉大其差距的瞬間。你是誰、你不一定成為誰、你不是誰的時刻,正是決定你成長的時刻。
寫作中並不存在一種正確、沒有疑問的主導性素材,也並不存在小說、詩歌、散文、戲劇哪一種文體孰優孰劣的問題。我想,文學可以書寫一切。人的內心,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界,都應當是文學書寫的一部分。而在寫作中,無論何種文學形式,隻是個表達載體問題。文本內在需要作家深刻的思想和對人類命運的關懷為底蘊,需要作家的獨立精神。米蘭·昆德拉說,媚俗是藝術的主要敵人。好的寫作,應有大格局,應有使命感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應是一部作家認知自我的精神史,更是敢於啟蒙人類認知的精神史。
寫作是一場穿越時空的書寫。這種書寫,是對當下、當代和當代性的有效回應。我曾在一篇小文中說過:“‘當下’是短視的,隨心而無心。‘當代’有著相對恆定的此在性。……我以為,很多藝術作品隻是具有了‘當代’價值,卻無‘當代性’價值,因而它們流行一陣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當代’的指向應是‘當代性’。而真正的‘當代性’,一定要具有過去性和未來性指向。當代性復活了過去,也展現出未來的趨勢。”在當下,關於文學寫當下轉型期社會生活的提法沒有問題,關鍵在寫作中要能通過現像看本質,穿透生活的表像,穿透公共體驗的表像,抓住那些與過去和未來都發生關聯的東西去寫。
世界經濟趨於一體化的格局中,文化的趨同性也越發強烈。我看到,人類對於差異性的呼喚也水漲船高。當下社會性對身體、性別、女權、同性戀、種族、民族等差異性的強調之風潮,這是人類社會命運的必然結果,這全球化的人類存在狀態誰也改變不了。對於未來的寫作,這裡涉及放眼和固守問題。在當下,我注意到大視野鑄造下的作家們對世界宏闊的敘事能力,也注意到地域或地理學意義上的寫作,精神上越發深度的指涉。
對於中華民族而言,從晚清至今,更是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滄桑巨變。尤其在當下,一個更豐富更開闊更復雜的社會展現在每個寫作者的面前。作品就是作家靈魂的流溢,如何審視大時代下的中國,如何將這樣的生活變成寫作資源,如何讓筆墨當隨時代,如何寫出富於厚重思想、人性深度、有穿透性的中國式的本土作品,對作家們是一個考驗。我喜歡這幾個詞彙,或者算是寫作標簽:詩意、直接體驗、批判現實主義、人道主義。也就是說,我的寫作在路上,我寫作的開始和結束,目前都基於此!
2017年9月21日—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