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端鄉愁

介子平

偶翻一本志略，眾人皆陌生，惟識吳國榮。其時，吳先生正當好年華，意氣風發，活力四射，如今忽已花甲之年，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讀之《滿目青山》（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每每有念舊之回憶，追溯之懷想，文人所托，不過一紙文字。水寒江靜，滿目青山，未免蒼涼索落了些，卻也真切樸直之敘。先前，頭頂官帽，心在煙壑，身心兩地奔波；時下，文朋置酒，縱情筆墨，手足一齊順適。任職當間，不乏事理圓融，得心應手；退而致仕，卻也葛巾羽扇，內曠外疏。少了幾分羈絆拘束，便多了幾許灑脫自若，文為之徜徉，書為之靈動。

其幼時，宗祠祭祖，拜年族親，稍長，墳地祭奠，農事活茬。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祭奠之餘，隨族長拜念碑石，童而習之，念祖先功德，生景仰之虔，雖說懵懂，卻也知其大意。往者已逝，來者可追，晉南鄉村大好風情，溫柔其表，沉靜其質，吳先生心摹手隨，筆底緬懷，維風範俗之旨，皆隱約其中，讀之忽忽然有所思。其後，九州板蕩，濁流潰決，四舊破，義理坍，不常之變，終不能奪不變之常。一大二公，有悖實際，一平二調，分崩離析。作為回鄉青年，吳先生與村上的北京插隊青年同病相憐，同憂相類。某次出差北京，順道看望當年老插，聊至昔時狀況，吳先生對其子講：“你父親當年在村裡干活，早上跟上趕車把式先裝糞，裝好糞後，手裡拿一個自己蒸的饅頭，拿一根蔥，坐在車後邊，一邊走一邊喫，到了地裡就卸糞。送完一車，再裝再卸。口渴了，回到村裡，用瓢在水缸裡舀上一瓢水就喝。那水是啥水呀？那是雨季下的雨水，從各家各戶流到巷裡，巷裡堆放著牛糞和垃圾，然後又衝到井裡，然後沉澱發酵後就成了飲用的水。”孩子問：“能喝嗎？不生病嗎？”答：“不。”又自言道：“其實干旱的北方，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

吳先生籍萬泉縣（今萬榮）西杜村，其為之賦曰：“維吾西杜，佳境宛然。南風乍起，百花鬥艷；清風和薰，平疇似毯；霜林如醉，果稷遍塬；雪霽川野，瓊閣仙山。孤峰曉月，長照農夫荷鋤稼穡；仙橋通途，廣接客運車馬往返。文昌閣高，闡揚世代學風；雙龍並峙，護佑百姓善源。美哉！縱使日日遍覽，依然風光無限。”詞語百端，情深一往，讀者為之向慕。村中雞犬無爭，兒孫共抱，氣像融融焉；莊之四圍，群山環抱，四絕風塵，有良田百畝，清溪中流，水駛而洌；每夕陽西下，牧童歸來，驅犢飲溪，樵唱輒與水聲互答；院內松幢覆瓦，梨雪當門，坐堂中，望彙山列黛，蒼翠撲人，日夕頗多佳趣也。田園詩中的描述，從此隻合夢裡有，“牧人驅犢返，獵民帶禽歸”、“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讀之悵然，“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吟之愴恍，“雨裡雞鳴一兩家，竹溪村路板橋斜”、“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誦之忽忽，“籬外誰家不繫船，春風吹入釣魚灣”、“青櫪彬深亦有人，一渠流水數家分”，詠之若有所失。林徽因記於1934年《山西通信》，開篇即道：“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藍，白雲更流動得使人可以忘記很多的事，單單在一點什麼感情底下，打滴溜兒轉；更不用說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壘、村落，映襯著夕陽的一角廟，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處使人心慌心痛。”神往林先生的描述，相信吳先生的記憶，否則不會使之如此的惦念踟躕，割舍不下。或有不能解，我則解其意。

吳先生貌癯削，神矍鑠，行事干練，硬語盤空，無隨風逐流矯情文字，多經世致用諤諤之辭。“記得住鄉愁”的情結，甚至帶到了其久居的城市。就“城中村”改造，“在消退了古老村落神韻的同時，也為經濟發展做出了犧牲；在融入現代城市生活的同時，也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園；在淘到桶金時，收獲的喜悅肯定掩蓋不了心靈的茫然”。脫跡鬧市，而錯趾僻鄉，對於迅速消失的農業文明符號，吳先生自然也是無奈之至，隻得化作紙端的鄉愁，長吁短嘆，淺吟低唱。幽徑春臨，解車休馬，小憩半晌，塵囂暫離，回不到過去，卻能翩然夢回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