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眸篇

016 / 童年的土地（組詩）

021 / 敦煌（組詩）

026 / 黃昏下的頌辭

030 / 女兒

031 / 懷念父親，更加想起母親

033 / 想起荞麥地

035 / 清明節

038 / 鉤沉

040 / 聚居

042 / 時光煮雨（組詩）

048 / 星辰

050 / 離開九月

第二章：新回歸

054 / 我的家鄉大片土地在消失

061 / 勞動節隨想

065 / 清明節敘事

069 / 童話趣事：關於死亡的概念

075 / 我想居於自己的海裡

077 / 春天的節

079 / 十年之後

081 / 登高感想

083 / 夢回詩歌

086 / 今日秋分

087 / 在海的中央

089 / 夢語

090 / 飛機開始降落

092 / 試鏡

093 / 設局自己

095 / 一次臆想

096 / 廬山楓葉

099 / 今年鼕至101 /塑像

104 / 人在旅途

105 / 守候

107 / 獻給阿彼爾

109 / 今夜無心去賞聖維旺

111 / 在加爾達湖畔

114 / 日不落的羅曼尼

第三章：平安夜（長詩選章）

118 / 平安夜：章·獻給海

129 / 平安夜：第二章·寫給阿彼爾的獻詩

158 / 平安夜：第三章·北方的土地

第四章：音樂頌

180 / 音樂之旅

184 / 詩劇：《聚居》提綱及其他

243 / 歡樂頌

192 / 第二個夜晚

200 / 合唱

202 / 在路上

207 / 世界  或二月十五日凌晨及其他

217 / 世紀末頌詩

225 / 雪山

229 / 手扶夜晚

231 / 作物之夫

233 / 二月之王

235 / 今夜我明亮

237 / 木植的船

239 / 泊啊，泊

241 / 火

第五章：舊土地

248 / 一月將至

250 / 無題

254 / 荞麥黃了

256 / 陽光穿過草垛

258 / 立春

261 / 我看見的一種農民

264 / 落果季節

266 / 汲水的人

268 / 溫暖的日子

270 / 花事

272 / 村莊

278 / 磨坊的精神狀態

280 / 尋找棉花的含義

282 / 日光、老牛和田荒

283 / 單程情緒之一

285 / 女人和舞者

287 / 曾有那麼一天  我寫信給那些不愛我的少女

289 / 刀子

290 / 紀念莊稼

292 / 中國的麥穗

295 / 漂流的村莊

299 / 歌手

301 / 五月

303 / 深入六月

305 / 像棋師與詩人

307 / 昨夜星辰

評論

312 / 李犁：皎潔之詩與赤子之心    解讀施浩詩歌

324 / 李瑾：日常、生命與個體真理    談談施浩詩歌創作之“道”

情懷 激情 創造 鮮活

吉狄馬加

（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

施浩是一個有情懷的詩人，他在擱筆二十年後，剛一回歸，就辦了一本體積、裝幀精美的詩刊《深圳詩歌》。這是他給詩壇好的見面禮。而且他原想隱去姓名，退居刊後，隻把好詩呈現給大家。為此想法，他與詩壇保持距離，並拒絕許多邀請，不參加各種詩歌活動。他不是刻意這樣，是他的真實心態使然。因為他做這本刊物，隻是出於熱愛和對過往詩歌的感恩。

我把這些看成施浩的人品，更是情懷。這樣的品質和人格折射到詩裡，就是大氣和遼闊，還有淡定和寬容。這讓他很少寫個人的怨怨艾艾，卿卿我我。他的詩多是關於天空、大地、夢想、飛翔的抒情和思考，或者說，就是關於夢想怎麼飛翔的記錄和展示。這裡關乎著人類的生存現狀，以及怎麼超越現狀，怎麼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這裡不僅有他的夢，更有他的雄心和抱負。比如他在《新世紀頌辭》裡寫道：“我將以這部偉大的詩歌/伴著我對人類新世紀的/那一片曙光的虔誠祝福/我的生命輕輕響徹大地”。詩的意旨宏偉而真誠，像一個人仰望星空，敞開心扉，張開雙臂，去擁抱世界。他繼續書寫著：“這個世紀末的中午/我坐在太陽底下/地球在我手掌上跳舞/血在岩層深處動蕩/眼神在每一根神經上/點燃火焰”。地球都在他的手掌上跳舞，這是何等的氣勢和自信，中間也奔流著他的激情和對新世紀的渴望和展望。他坐在太陽底下，心卻從大地上起飛，向著天空，向著逐漸隆起的曙光。

這就是情懷的光芒在閃耀。宏大而高遠，磅礡而有力量。這也是他詩歌的內核，光明而熱烈，真誠並永遠躍動著。這就是他的胸襟，他的理想和遠方。從中可見他擯棄渺小和瑣屑，追求偉大和永恆的宏心和志向。相對當下沉湎於細小又雜亂的詩壇，施浩的寫作就是一種糾正，一個榜樣。代表了美和秩序，代表著好的方向和正能量。相信在更遠的時空裡，他的詩會有更大的回響。

從前面引用的兩段詩裡，我們可以感受到他是一個有激情的詩人，他的詩句就是奔跑的火焰，而且流速非常地快。這是他的情感在噴薄，也是身體裡的氣息在奔瀉。這讓他所有的詩句都像迸濺的火星，仿佛不是他寫出來的，而是他情感起伏時的自動成像。譬如：“頌歌在雨水中翻滾/生命生命生命啊/煉鋼的聲音/伐木的聲音/鮮血的聲音/收藏在青銅下的那隻船上/銅呵銅呵銅呵/原來是一張廢紙上的圖紋”。

詩像奔流的河水，湍急而波濤洶湧。這就是施浩激情流淌的形狀。激情讓他的詩跳躍性很強，很多意像之間並不搭杠，但它們都是情感紐帶上的星辰，也是編織他情感的顯物質，更是解析他情感的密碼。而從立意上說，他的這些急促的文字又有著遞進關繫，即使不停地向前奔流，河水卻越來越深，河面越來越廣袤。比如剛剛引用的這段，看似激情蕩漾，其實寫的是我們民族的歷史，雖然不是全詩，但依然能感到一種思考的深邃性。“頌歌在雨水中翻滾”，我們看作暗喻我們沉痛的歷史，由此，詩人想到那些被蹂躪和踐踏的生命。一連幾個生命，不是重復，是他情感在翻滾，也是一種沉痛和思考在加深，這是一種呼喚。接下來的幾種聲音，是呼喚在放大，更是承繼上面的生命而來，是生命被折磨和摧殘的形像化，是用通感來模擬。而青銅正是東方的像征，在詩人眼裡，這引以為傲的像征物，不過是一張舊紙上的圖紋。這是實寫，這首詩，也是詩人看一張畫引出的聯想。而由此產生的想像和思考，則是對東方傳統的反思，甚至是一種批評。詩至此就有了深度和隱喻，激情中蘊含了力量。

激情是施浩寫詩的驅動力，讓詩流暢而千變萬化，更加快了他的寫作速度，哪怕幾百行的長詩也一氣呵成，而且每一首都很長。當你覺得看完了時，結果翻過這一頁，下面還有好幾頁。比如《平安夜》《北方的土地》，包括他新寫的《我的家鄉大片土地在消失》《勞動節隨想》等等。這就是激情的好處，也說明施浩激情的豐沛性。仿佛他不是在寫詩，而是在用詩來承接他澎湃的激情。詩成了承載他激情的河床，激情就是詩本身。激情讓詩有了創造力和生命力。

這就引出我要談的第三個問題，就是關於施浩寫詩的創造力。詩有創造纔是好詩，創造力給詩人帶來永遠的樂趣，讓詩人著迷、沉醉並永不停下探索的腳步。激情給詩人永不枯竭的創造力，反過來，創造的歡樂也豐富和鼓脹了詩人的激情。這是一個美好又有向心力的循環，讓詩人沉醉在語言的迷宮裡，將詩歌的邊界拓寬。哪怕僅僅是一個出人意料的比喻，也昭示出詩人非凡的想像力，代表了人類智慧的深奧和無限性。但一個神品的比喻，需要詩人付出畢生的心血和精力。而在施浩這裡，似乎不是太用力，因為他有洶湧不竭的激情和創造力，一切都來得那麼自然輕松。他寫一首詩猶如創造一個新人，誠如他詩裡寫的：“我建設一首偉大的詩歌/把語言撕開/甩碎/重新組合肉體/像我割開一個球體的血/生長大地上的屋宇和群峰/海洋或蘭島”。

這幾句詩本身就是創造，把語言撕開甩碎，還要割開地球的血，這種想像本身就是對固有語言秩序的破壞，是對人的想像力的挑戰。而且他把這兩種破壞物結合在一起，再現了寫詩的過程，終就成了一種比喻和重塑，一個有別於習慣和習俗的第三時空就誕生了。這就是創造，就是詩人神奇的創造力在發功。

在施浩的詩裡，奇特的想像比比皆是，這也考驗讀者的想像力和智商。讀它，開始讓人摸不著頭腦，仔細想想，越來越像，越來越準確，而且是神似。這就是創造，因為這樣的比喻從來沒有人用過。這是用比喻來創造，而像《平安夜》等長詩，則是用想像力重構我們感覺之外的一個世界，一個我們從來沒見過，甚至沒有想像過，也想不出的世界。這種詩更像音樂，樂聲中帶領人的思緒和想像，去一個常人感知不到的地方。也許他就是聽著音樂，讓想像將感覺具像化立體化。

其中的實與虛、動與靜交織著，各種意像，以及視覺、聽覺、感覺攪拌在一起，生成一個新的畫面，有音有像，像幻影又有實在感，可見又不可觸摸的情景蕩漾著，美麗著。這就是詩人用靈異的感覺和想像力創造的情節。同時也驗證了施浩是一個有創造力的詩人。

創造是詩歌的生命，強大的創造力就是詩人的生命力。具體到詩上，就是鮮活。換句話說因為有生命力，纔有創造力。施浩顯然是一個有生命力的詩人，這表現在他永遠澎湃的激情上。不論是寫詩還是做事，他都體現出強大的生命意志，這讓他的生活和詩一樣，有著湧動性和鮮活感。生活中他愛玩賽車，這就需要強勁的生命力來支撐。詩裡的起伏動蕩，更是洶湧的生命潮水在奔騰。所以讀他的詩，像一大塊石頭砸進了水裡，你的心跳會加速，你的情感跟著波濤動蕩著，擴散著。表面是詩句的影響，其根本還是他活躍的生命力在讀者心裡撞擊的結果。他的每一首詩都那麼出人意料的長，就是生命意志的強大和連綿不絕的體現。而且這種生命力，讓他對生命有了更寬闊的看法，就是寫死亡也充滿了蓬勃和欣欣向榮。比如他的《童話趣事：關於死亡的記憶》：“我記得/我打孩提時代開始/我老屋祖堂兩側和閣樓上/安居著四座棺材/一座是我爺爺的/一座是我奶奶的/還有兩座分別是我父親和母親的”。這首詩太長，沒法全引用。總體就是圍繞四口棺材，寫了家族中一個悲傷的故事，爸爸把他的棺材給了一個堂叔。後來父親先於爺爺奶奶去世，用了爺爺的棺材。第二年爺爺去世時隻好用了奶奶的。如此一來，四口原來按人預備好的棺材，本人都沒用上。但“這一年/我的幾位親人相繼/百年歸世/這一年/我整整十五歲/這一年/我開始/背起母親孤獨的守候和默默地祈盼……/這一年/我開始懂得了有關死亡的概念！”

童年的土地（組詩）

童年

我從花蕾中開放出來

撕開器官的聲音

赤金分割的手

在我的血裡走動

植物在體內誕生

我的一匹虔誠的馬崽

眼睛  在遠方的盡頭

懷念村莊  連續而來的日光啊

晃響驅趕草地的長鞭

抽打七根同時爆發陣痛的肋骨

在我父親赴死的日子裡

手指上的蚯蚓

陽光照耀的塵土

他遍體鱗傷

在雨水充沛時被人洗刷

青蛇在焰火的鋒芒上翻滾

我發現  在夢中

父親涼干的皮膚  長出野草

金色的竹竿穿透我童年的胸膛

稻草人的故事

秋分時刻

我們都很小

我們在稻場上玩戲

比我們更小的妹妹

赤腳站在稻場中間

我們仿照她的模樣

扎成稻草人  然後

在五釐田之外

用芒草制成箭  射中她的胃

妹妹遠遠倒下  秋分時刻

妹妹嫁給一座小山岡

山後面是山

妹妹便抱著一棵榕樹

站在荒涼的山岡上

貓頭鷹也常常在家門口叫她名字

小妹小妹小妹

小妹!

你走以後

我的小屋落滿灰塵

到了秋節

我又想起大地豐收後黃昏景色

農家的燈盞亮起

我們作為孩童

抱著鼕天的大雪和春天的雨水

在母親裝滿糧食的家中

我們編制的那個稻草女孩

一個人站在田野上

想明年的農事

一夜沒有睡去

本地茶葉

杯中之葉

停留山巒的舌尖上

青的  青青的  青春

充滿峪澗鱗動的火片

我霧中行走聽見你的體溫

女人的手

采擷節氣的手

從普通的幸福中抽動

這些植物的本

去年和我完整地接近

那抓住岩石的體魄

覆蓋枝節上的傷逝

在我注目時紛紛落下語言

使我頓悟的生命

在山峰與水底的光芒上奔跑

成為透明的物體

飲杯中一種綠色

在房間聯想寫詩

你的血液漫漫駛入我的身體

臨近谷雨  我的精神振奮

一月降至

雨水呵

聽見你的腳步

錚錚作響的聲音

我就知道這是土地復活的節令

根 犢牛和鐵鏵

父親紫紅的足趾

在立春過後

切入溝雨水

我們感覺一種語言的清濘

犢牛的皮膚在泥水中一層層剝落

我們在父親的衰老中一天天長大

就這麼簡單地生活

在鼕天或麥田裡勞作

在木柴的燃燒中

我們的血液互相抱緊

生命在一月的火苗上不停地跳躍

（選自《人民文學》1992年第11期）

敦煌（組詩）

敦煌

春天  十個美麗的男子一起睡去

春天  十個一群的雄性植物

在石窟上空

飛行

它們的影子打在河流中

滴乳汁的聲音

刺破鮮花的手掌

刺破河流兩岸

豐收的景像  

落日的景像

以及敦煌

大地睡著

不斷地煉鋼

一千年火焰的森林

在後一具母獅身上懷孕

春天  十個美麗的男子從山岡醒來

十個美麗男子的左手是火焰

右手是飛行

歷史被他們的翅膀剪斷三截

大沙漠  炮臺  磚塊

堅硬  整齊  排列著

這北緯四十度的地方

在聖母院的一張版畫上

人群的腳印正走進羊群啃光的草地

離離的樹木

荒荒的日光

片刻的愛情

末落的海水  呈現大地的力量

在每一座城市的甬道上

詩人和石頭擦肩而過

女人  男人和

鐵具

在聖母院的一張版畫上

農莊是一座座平民的血庫

他們的女兒在陽光下

被火焰綁在樹上抽打

使春天背信棄義

頌歌在雨水中翻滾

生命生命生命

煉鋼的聲音

伐木的聲音

鮮血的聲音

收藏在青銅下的那隻船上

銅呵銅呵銅呵

原來是一張廢紙上的圖紋

歌唱

森林中心

一月將至

這是鼕春之交的風景

水源在腹部躍動

樹木  鳥巢  蜜蜂

歌唱

花朵

愛情

這些相棲的族類

一萬次高呼

就有一萬次與生俱來

占住雪迪或火焰

那種光芒的運行

在鼕天被斧子砍斷

那種殘傷

在春天被一隻手從心髒愈合

重新長出我的欲望

一月將至

我聯想這些可愛的植物

它們抓住地表的水土

一天天進入深層

一天天接近鮮花

接近生活中的細節

一月的雪

一月的雨

一月的麥子在火焰的浪鋒上

奔跑

我的父親

從那間破茅屋裡醒來

身上披著大地的衣物

開始農耕

開始用一要籬笆竹竿

教誨我

愛護女人和糧食

我站在大地的翅膀上

雨水向上延伸

空氣朝下沸騰

二月之門  空洞無比

（選自《詩潮》1993年7、8月刊）

黃昏下的頌辭

一

夕陽西下

魚王領著許多的魚兒在水面跳躍

一塊巨金被分割成無數輝煌的谷粒

漫漫沉入水底

這是漁民們收割的稻子

或是他們的女人

在水裡沐照黃昏

遠山栩栩如生的草木

已進入聖書裡的夜晚

隻有魚兒圍著女人們豎琴

一邊舞蹈  如水一般

流進夜間迷人的風景

站在這裡  我忱心讓人寫入畫中

我便遠離她們

漂泊大地上別的景致

每當想起那個孤女彎腰在田間拾著遺落的谷粒

我便感覺世態炎涼

雨水就降至農田之下

一群男女在青春期變老

每當看見美的歌女走進紅色舞池

我便不禁傷感

我愛的人必須死去

我恨的人全無

這時  我聽見黃昏裡一個缺鈣的詩人向大地

的獻詞

我不再唰唰落淚

我熱愛生命  便去練習行走

我珍重莊稼  便去參加勞動

春播

收獲

捕捉

搏鬥

愛人的女兒

平靜地思考

徹聲吶喊

我建設一首偉大的詩歌

把語言撕開

甩碎

重新組合肉體

像我割開一個球體的血

生長大地上的屋宇和群峰

海洋或蘭島

莊稼  比上一個世紀的更加茂盛

女人圍著家園

邊舞邊蹈

我現在可以走近她們

詠大地或人的頌詞

並且尋找物品  建設愛情

二

溫暖的日子

我選擇靜坐

像石頭一樣

在充滿污跡的山谷間

不受污穢

到黎明

一直到達光明的水底

我看見隔世的荒涼走過

一棵樹

一首詩歌

或者

英雄！

日出日落

迫近輝煌的村莊

我用鏽蝕的鐵皿

提煉語言

我改變一些流行如水的日子

順從晨禱的教導

在獅子貪愛的欲性裡

我抓住部分食品和酒

一個人在平靜的陽光裡

像草莓一樣存在

並且漸漸

衰老

過去的水面

一尾黑色的魚躍出

我馴服一種音樂

他們蹈水的舞步

把我留在這種風景裡

身上綴滿落葉

我聞到果子腐爛的氣味

一種死亡過程

從山谷的深處

動身走向大海！

（選自《中國文壇》1993年第1期）

女兒

這個未降生的女兒

在我愛人的血裡度日

她汲我愛人的糧食

然後  哭愛  和新生

哭十一月上路的我

那山坡上低矮的土屋

草木已栩栩如生

這是我的罪惡

在黎明  錯過的地方

我愛人感覺腹下的痛苦

午夜玻璃下的陽光正觸及女兒的眼睛

這個時辰  我化為淨白

你的鮮血淋漓的哭喊

在找誰呢  這個方向

房子是平安的

你可以來到這個世界

（選自《星星詩刊》1993年第2期）

懷念父親，更加想起母親

清明時節

太陽裡的雨

下在蝴蝶的翅膀上

母親總是捧著一抔黃土

要我去上墳塚

可憐我們這些無歸無宿的孩子呵

坐在孤獨的門檻上

無言無語  天空很遠

他就這樣悄悄地離去

隻離下淡淡的遺忘

為了幾畝瘦地

母親累成彎弓的箭

而我們這些射不出的箭

在她臨走之前

不管從哪個角度

總是要被茅屋柔軟地拒絕

而溫暖的秋風呵

護守著陽光

從兩個方向

充滿我們的屋宇

青黑色的瓦罐之中

冷酷地燃燒藍色的火焰

十年的貧寂爬滿窗臺

我依在母親的遠方

斑駁的身影和看不見的土屋

燕鳥再次飛回來的時候

那顆思念之星

卻遠離城市到處漂泊

（選自《詩歌報月刊》1991年第12期）

想起荞麥地

你們沒有見過荞麥

荞麥是我童年的糧食

那天早晨八點四十五分

母親包著荞麥餃

一瓢清水

上面漂幾片苦菜葉

喂養我  並教會我

開始體驗生活

我享受一種勞苦的日子

面朝黃土

背向天空

興奮地掙扎

荞麥之花遍地開放

他們盛開時的芬芳

使我想起一首歌

母親坐在麥浪上

星月移動

一片一片片

又大又圓的星石

隕落河谷  牛眼滾動

美妙的時光

便是在陽光下

母親揚起雙手仰著頭顱

（選自《詩歌報月刊》1991年第12期）

清明節

這一天  

我母親去世了

大地一遍  春花綻開

我本來很傷痛

後來別人勸慰我     

人固有一死

草木也如此    

一顆紅塵

一座海！

秋去了  葉落大地

我穿過這一年的鼕天

本來

冰雪覆蓋了我整個老家的大地

那些低矮的土屋

一塊塊禾園和茅舍

在我時隔二十年老屋的歸路上

依然如故                  

隻是屋頂少了一縷縷親近的炊煙

那些炊煙也都跟隨她的孩子們     

離鄉背井     

去了城市和工業生活  

土地一遍空曠    

和肅穆      

母親回到了村莊    

土地一遍安寧

那頭初出牛犢

也像是二十年前的景像

它們都像那個年月一樣  

在我們送母親歸來的路口

它們安靜地站在那裡  

翹首頷望著……

母親回到老家的時刻很風光

這是她一生的日子累積起來的輝光

她生前走過這條路時很少有陽光普照

她走了八十四載

在這條布滿泥土和荊棘的山路上行走

母親把陽光都給了我們這十個孩子

她一個人承受了這條小路兩側群山的沉默

母親又從這條山路走回

這是她後一次的歸途

這一天，陽光燦爛  春花綻開   

母親安詳地坐在這個小小的山岡……

這一天  城裡的人   

許多背井離鄉的人    

都回到老家    

尋找親情

我們回到了現實生活

我們開始面對人世間一些冷暖的事

親人開始一個一個別離

眼睛裡的水  在一次一次流失

人注定要面對從情深如海變得片紙薄塵

面對大海，我親近自然

母親遠離了我們，她帶走了我們的海

（選自《中國作家》2019年第7期）

鉤沉

鉤出水面的都是些往事

有時候我想

干脆就這樣

亮閃閃地進入秋天

光著身子的光芒

站在海面上

整個世界就平靜下來

沉香凝聚時

我輕輕吟唱

水  覆蓋著水

泥土  吞噬著果實

無數秋天的情敵

用少女純淨的手絹

捂住所有病人的傷口

一個鼕天沒有松開過

我坐在岸邊垂釣

鉤在時間裡消逝

身體在天空中飄散

（選自臺灣《世界論壇報》1992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