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古別離（1993—1995）

慚愧

悲傷

命運

繼續

啊，國度！

古別離

樓上夜眺

黃昏即景

傍晚的光芒

通向山上的石子路

小幅山水

題廣濟寺

同伴

來啊

卷二 心曲（1996）

鎖江樓

一棵樹

祖國

鼕天

這裡

在橋上

小鎮

在江邊

清晨

在清晨

在浮世

祠堂

一位老婦人的命運

在碼頭邊

江邊

黃昏

無常

在同一條街道上……

鼕天

農民

故土

鄉村記事

高聳的德行

恩情

躍進橋

甄山禪寺

郊外

香椿樹

我不再向外尋找

古橋頭

古鎮

夫婦倆

夫婦

哀訴

深夜裡

述懷

輕盈的薄暮

幽谷

來由

湖上

虛榮

進省城

運河

一首枯枝敗葉的歌

心曲

卷三 暮晚（1997—1998）

鼕日

暮晚

懂得

長夜

長幅山水

樹林子裡的鳥

母愛

卷四 河邊柳（1999）

在悲痛裡

柳樹

偶遇

鼕日鄉村

暗淡

生死戀

河邊柳

哭泣

落日裡的運河

山巔

一位繡花的鄉下婦女

過客

春光

古忠烈祠

鄉村

滿月

古老的河流

市郊公路上的手扶拖拉機

傍晚

獅子橋

一個孤獨人兒的認識

紀念一座被廢棄的文廟

一個在公園裡唱戲的人

老婦人

小鎮理發室裡的大鏡子

一個孤獨者的山與湖

運河

鼕至

卷五 在山脈與湖泊之間（2000）

薄薄的死葉在忘記

山腳下

傻孩子

村民們

母羊和母牛——給龐培

薄暮時分的杉樹林

灰斑鳩

母羊的悲苦

清明節

旅程

何山橋所見

趙開聰

送別

致無名小女孩的一雙眼睛

早春站臺

水邊

致山岡上一隻孤寂的蝙蝠

1987年記憶

青春時代

1960年記事

薔薇花

街頭賣藝的瞎眼小男孩

悼朱惠芬

山坡

大院

清風

雨

門前

愛

農田間的小河水

在山脈與湖泊之間

卷六 山水的氣息統馭著我們（2001）

秧苗

進城

黃牧師

從江浦縣去上海遇見大片的油菜花

觀看

劉先德之墓

目的地

杉樹林

夜深沉

長久以來的擔憂

記錄

鼕日

山水的氣息統馭著我們

所見

十個老人

卷七 跪著的母子（2002）

蘆葦

陌生人家牆上的喇叭花

稻草

老柳樹

堯啊

荒草不會忘記

在被毀得一無所有中重見泥土

孤寒、貧瘠

母親

奶媽

跪著的母子

兄弟倆

在東梁山遠眺

深思

夕光

多年以後

冊頁四幀

泉源

過江

卷八 覓祖的道路艱難重重（2003）

河邊

開善橋

老祠堂

古祠堂

尊德堂

古寺

萬年橋

青山

長河

除夕夜

死去的人向窗裡悵望

悼二哥

再悼二哥

悼祖母

覓祖的道路艱難重重

幸存者

王蕭山

一個小孩子

不死者

學拙老人

敬一師

古夫婦

李白衣冠塚懷柏樺

不允許

江水

鼕至回鄉

青煙

枯樹賦

喑啞

因恪守誓言而形成的旋律

媽媽

田間小路

你會嗎？

落日

寒鴨圖

讀曼殊上人《夢謁母墳圖》

我曾想

一袋種子

故土

古老

神奇的事情

神秘的恩情

饋贈

犧牲

古時候

長河

卷九 荒草（2004—2013）

荒草

荒草

荒草

荒草

荒草

長江水

你看見我媽媽了嗎？

1940年觀普願寺裡一尊塑於唐代的千手觀音有感

自我降生之時

奇樹圖

墳

墳

墳

八九歲

荒草

荒草

荒草

荒草

荒草

荒草

荒草

荒草

卷十 一粒種子（2016—2020）

干枯

田地

有一年

青蓮

一根稻草

短句

淨土

一粒種子

小板凳

小孩子

一粒種子

一粒種子

一粒種子

長江水

漢字我一個也沒有救活，

它們空蕩蕩，

空蕩蕩浩浩蕩蕩。

我寫下的漢字全是遺物，

如同枯干的老人斑，

如同身首異處的人犯。

我是自己的遺物，

如一粒扣子，

是一件軍大衣的遺物。

我告別，

以一雙盲人眼，

看著殘缺不全的長江水。

你看見我媽媽了嗎？

你看見我媽媽了嗎？

她長著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

她從前殷實富有，現在一貧如洗，

她枯干、冷寂、連綿不絕。

她好像微弱疲憊的煤灰，

又像是明末清初的殘跡零墨。

她顫顫巍巍密密麻麻寫下的幾十萬字的家族史在一場火焰裡消失，

她是灰燼裡殘留的字跡，是淡淡的秋意。

她像美麗晨星劃過這條滔滔不息柔情萬種的江水，

你看見她了嗎？

她震驚於自己的大苦大難她亙古不絕，

你見過她嗎？

漁民們說，閘口每天有這麼多自殺的身體，

我們從沒有見過你所描述的這樣的母親。

母親

母親保留了她當年扛煤炭時穿過的一雙球鞋，

上面共有二十一個補丁，

干干淨淨（難以想像的干淨）

獃在鞋櫃裡。

母親好像從來沒有年輕漂亮過，

她是如何從割麥子的女孩變成在長江邊砸礦石，

在解放牌卡車上運水泥的婦女？

她一生做過十三種臨時工，

為什麼離開泥土一切都變成臨時的？

她做夢都想變成正式工，

但一生也沒有做成。

我想起成群結隊在長江邊砸礦石的婦女，

其中就有我的母親

用那種藍色的帆布做的帽子，裹著頭發。

剛剛來臨的工業把她們圈在混濁的

長江之邊。

她們大都是從鄉村，

同她們的男人一起來的。

我記得父母親好像從來沒有快樂過，

我們兄弟三個也沒有，

為什麼沒有快樂也會遺傳？

我保留了兩張照片，

一張是我們全家的，

一樣的獃滯、迷惘。

一張是我曾祖的，

表情肅穆、恭敬，隻能來自於君主時代。

我凝視著這張照片，

久久不忍放手。

窗外的雨水再大

也引不起我的注意，

免得稍一走神，

又被卷入你的河流之中。

饋贈

樹葉沒有經過任何抵抗就落下了，

風，

又把它吹起，

它也是沒有任何抵抗地“沙沙”作響。

在它瘦小、干枯的身體上，

愛，似乎比它在樹干上的時候還要強烈。

是的，我是不死的，

也一定是這些樹葉所贈。

古祠堂

夜晚在深秋時來得快，

環繞這裡的是如此偉大的蒼白。

一縷早晨的蒼老之光從天井崩洩。

我是這祠堂的石縫裡一隻嬌艷的青蛙。

誠源樓倒下的樣子令我恍恍惚惚，

又肅然起敬。

你們不能救我，

為何要害我？

我遍體鱗傷，

有一些腸子還留在石碑上。

我要把它拖進草叢裡。

但我費了很大力氣，

還是留在石碑上。

我殘缺的眼睛看著從這裡逃出的人流，

我拼命護住我的心，

生怕被這些妖魔鬼怪所玷污。

我在哪一年毀滅我已不記得。

我早已灰飛煙滅，

我灰飛煙滅了纔能將你看清。

荒草不會忘記

人不祭祀了，

荒草仍在那裡祭祀。

大片大片的荒草，

在一簇簇野菊花腳下犧牲了。

你總不能阻止荒草祭祀吧，

你也無法中斷它同蒼天

同這些野菊花之間由來已久的默契，

為了說出這種默契，

荒草犧牲了，

人所不能做到的忠誠，

由這些荒草來做。

荒草的蒼古之音從未消失……

長河

夕光在母羊肚子下漸漸暗淡的時候，

一個人會騎著自行車來到這條長河邊，

帶走幾隻正在咀嚼荒草的羊，

守羊人總是在這時聽見內心的哀告之聲，

卻依舊攏著袖口，同這人寒暄，他抓不住那聲音。

長河邊有一個兒子帶著他的老母和孩子，

很多年前他就凝視著這條長河上的蕭瑟，

如今這蕭瑟快變成一盞燈了，

無論走到哪裡，

它都在眼前閃爍。

他從兩岸如夢如煙的荒草上看出祖先

為何要將房子蓋成清心寡欲的樣子，

所以他的房子，隻是一間水邊的茅屋，

這是他表達虔誠，表達過客身份的經典形像

他不能蓋一間大房子，

來否定自己的過客身份。

另外，泥土是他的哺育者，

他的房子絕不能蓋得比泥土還美，

隻能用泥土的女兒稻草做屋頂，

用女兒稻草和泥土父親混在一起做牆壁。

他不能否認泥土。

天色漸深了，

泥土的寒傖更濃了，

黯然神傷的泥土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長河邊還有一頭老牛，

他在這老牛的身邊為父親燒紙，

熊熊火焰瞬間在牛眼裡熄滅，

牛眼又恢復了先前的啞默。

灰燼，在這條小路上好像夕陽蒼老的兒子，

多少年了，這條小路因避讓形成一條美麗的曲線，與長河同行。

一陣風神秘地將這些灰燼吹遍了山河。

這時，荒草在長河邊起伏，

孩子哀哀哭叫，

祖母慌忙掏出自己的乳房，

為孫兒止哭。孩子的母親在哪兒？他又在何方？

他早已離開了這裡，

因為守羊人聽不見內心的哀告之聲

因為一陣神秘的風將那些灰燼吹遍了山河

因為群山之上

一輪落日，後下沉時，紅肜肜一片，

如同先祖的遺訓。

這些遺訓早已變成一隻鳥的叫聲，

在深夜裡，

在這條長河的上空，

這叫聲要過很久纔有一次，

有時完全是空白，

朦朦矓矓，

如同霜天。

不知是誰的安排，

他必須在這條長河邊，

將它聽懂，

永遠守護……

萬年橋

陳大媽要死了，

她讓我明早去給她放一條紅鯉魚，

我捧著紅鯉魚去尋找萬年橋下的河，

發現整座橋在大霧之中，

我在其中迷失了方向，

我找不到河放掉這條紅鯉魚，

它在大霧中我的手掌上迷迷蒙蒙，

不再動彈。

陳大媽很美，

她的美，

完全來自善良。

三天後她去世，

我的嘴唇因此變成了神秘的草木灰，

從此無言。

荒草

小時候，

我騎在箭一樣衝出去的豬背上，

然後摔倒在地，

晶瑩地笑。

那時候，

荒草已經開始長出。

少年時，

我在長江邊撿到一個新鮮的骷髏頭，

整整一夜，

沒有睡著。

那一晚，

荒草又長出一寸。

此後，

荒草一年甚似一年，

後抵住我的家門。

覓祖的道路艱難重重

曾祖兄弟六個都在這裡

但誰是誰的骨頭

再也分不清

那就撿主要的裝進六個瓦罐

在一座大堤上，繫上紅布

按長幼順序，寫上名字：

楊善政、楊善揖、楊善初

楊善持、楊善武、楊善授

大哥楊善政是同治年間的秀纔

這件事要在墓志銘上著重一提

其餘的都是農民，從未離開故土

六罐骨頭像六罐烈酒

扛在三叔肩上

他要過三座老橋

纔能到達目的地

過座橋時

三叔雙腿發軟

過第二座橋時

三叔想起自己還沒有後代

他衰朽的身體

很難長久了

過第三座橋時

三叔羞愧難當

這時

三叔已經走進我們青煙一樣的村莊

在那裡

他的心太暗太深了

你不能觸及

你一觸及

忽然它就變成一雙困惑而濕潤的老牛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