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收入這部詩集中的詩，基本上寫於新世紀以來的二十年裡。

每一首詩，在提筆之前，腦子裡總是有一個理想之詩的緲像，布朗肖說得篤定而又玄妙：“作品的中心點便是作為淵源的作品。”它無法實現，但又讓寫作者欲罷不能。詞語之光從那裡溢出，照亮塵世生活並為事物命名。語言與經驗相遇，一首詩便獲得它的特殊形像，成為經驗之詩。在它逐漸變得清晰的運動之中，始終有兩種反向的力作用於符號的粒子，一種召喚它回到內在的深處，一種引導它與大地砰然一撞。而在語言中呈現出來的詩，即使具備了特殊形像，也仍然處於一種懸浮狀態——不是靜止的懸浮，而是高速運動的懸浮——沉默的絮語、純粹與永恆的瞬息萬變、外部的內在性，經驗的填塞在想像空間中擠壓出層層褶皺，讓一首詩具有密度。物理學家霍金闡述他的宇宙觀時，曾引用過哈姆雷特的吟唱：“即使把我關在果殼之中，仍然自以為無限空間之王。”我們可以理解為：宇宙是果殼狀的，果殼之中也有一個宇宙。一首詩正是這樣一個果殼，時間和空間的種子，將從個音節被說出開始發芽。

詩集的整理，讓作者成了它的個讀者。然而，當我翻看這些詩，卻發現，那曾經讓人夜不興寐的一首首理想之詩，都已杳無蹤跡。滿紙盡是經驗之詩，將我拖回過去的時光。而這些，恰恰是在寫作時試圖適當遮掩的。這樣的閱讀體驗，不免讓人沮喪，自然更不希望未來的讀者有同樣的悵惘。這也是交稿拖延癥的原因之一。可是，當那些記憶的碎片被喚回並連綴起來，又仿佛有詞語之光，讓生活的塵埃從遺忘角落裡顯出形，充滿偶然性的飄旋好似編排過的舞蹈。曾經的往事，曾經給予我們愛和關心的親人和朋友，曾經遇見過但可能無緣再會的人，此刻不僅是朦矓的形像走向我，要求我辨認，還以光芒提醒我：人世，無論經歷過什麼，還可以那麼美好。

詩是個人經驗的偁述，同樣是經驗的積疊。在詩的挽引下對無限性的探索，豐富了生活的層次和色彩。翻看舊稿，當過往的經驗再次浮現，確實要對詩歌表示感謝，在過去的二十年裡，即使我曾自我懷疑數次停筆，詩歌始終沒有放棄我：讓我在世紀之交結識了許多有趣而又可敬的詩人，我們的友誼一直在延續；網絡詩歌興起之際在各大論壇流連，迅速接觸到了林林總總的詩歌風格；加入“像形詩群”，同仁們把酒言詩，又暗暗堅持自己的獨立品格；渴望開闊視野去求學，希望通過詩歌研究促進個人的寫作，並在普拉斯詩歌的翻譯和闡釋上投入了十多年的工夫；還有接到阿姆斯特丹詩歌與試驗中心的邀請去荷蘭朗誦，在中美詩歌詩學學會的洛杉磯年會上與中美詩人交流，受國家留學基金委的資助赴賓夕法尼亞大學訪學一年，有充裕的時間進一步了解美國當代詩歌的進展……對詩的追隨，不斷擴大經驗的疆域，未知世界吸引著每一個詩歌寫作者成為奧德修斯：從伊薩卡到伊薩卡，二十年過去了，青春被海島上的籐蔓纏住了，或者潑到了海面上，回來時一臉滄桑。

庾信《擬詠懷》有詩句雲，“平生幾種意，一旦衝風卷”，其中又有“由來千種意，並是桃花源”。人到中年的讀者，想必對詩人當年的心境更有體會，如果去讀辛格小說《盧布林的魔術師》，也會對所謂的“魔力”是什麼心知肚明。而親愛的但丁，也是在深切認識到人的有限性之後，從“幽暗森林”的入口開始構思《神曲》的。中年縱然漫長，也經不起時間的丈量。人生的閱歷還會增加厚度，但恐怕不允許漫無目的地旁逸斜出了。如果說，詩歌曾帶領我們探尋過世界無垠的海洋，它還將在我們回到陸地時告訴我們，有限之中依然有無限，“詩句的黃金泡沫，令一切水平線後退，並在此設置了無限與空無的輝煌遊戲”（郎西埃語）。不如坐到小小的詩歌果殼之中，舉頭看這宇宙中的璀璨星辰。所有的經驗，將在這果殼的內部圍繞著一個圓心旋轉，那是從未退場的理想之詩——

隻要它在，寫作就將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