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叫她穆倫·席連勃
——代序
向陽
十一月三日下午,詩人席慕蓉應我的邀請,到臺北教育大學來演講。這場演講是在我開的課“文學大師講座”中進行,詩人演講的題目是“我的原鄉書寫”。早在九月,我在臉書上發布消息次日,臉友預約她的演講就已額滿。演講這一天,沒有預約而前來聽講的人更多,國際會議廳瞬間爆滿,走道、角落都坐滿了年輕的學生。詩人的魅力,由此可見。
北教大曾是席慕蓉的母校,她也曾獲北教大頒贈傑出校友,面對著滿堂或坐或立的聽眾,可以感覺她重返母校、目睹昔年舊景與流光的心情。她侃侃而談當年在學校大禮堂自我介紹時發生的舊事,並由此開展她和內蒙古原鄉的追尋之旅。兩個小時下來,毫無冷場。內蒙古的歷史、草原的壯闊景觀、族人的記憶與認同,通過一串串故事,娓娓道來,都讓聽者
心動。
當天的席慕蓉,既是詩人,也是叩問鄉關何處的旅人。她從年輕時的身份困惑談到中年後的返鄉尋根,從異鄉漂流談到對家國與文化的護持,逐一道來,都讓在場的聽眾深刻感應了她在動亂流離年代中的困惑、追尋和終於安靜找到自我的篤定。我既是主持人,也是她的聽眾。這場演講後,記得我在總結時這樣說:席慕蓉以身體、行踏和書寫,覓尋記憶、建構認同,圓滿了她與內蒙古的重遇,無論心靈或者信仰都找到了故鄉。
是啊,故鄉,對在臺灣出生的我來說,那是多麼親切且容易擁抱的概念,生身之地、生活之鄉,兩腳所踏、雙眼可視之處,就是故鄉。但是,對席慕蓉來說,故鄉兩字,卻是一生的尋覓。年輕時,故鄉的面貌於她,是“一種模糊的惆悵”,她接受的是漢文化的教育,“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及至中年回到內蒙古草原,她纔看到“少年的父親曾經仰望過的同樣的星空”,而終於又在追尋希喇穆倫河源頭後“在母親的土地上尋回了一個完整的自己”。但即使如此,故鄉於她,仍然是必須不斷尋訪、行踏的長路。故鄉於她,是個過程,不止於土地,還及於歷史,以及這樣不斷反溯的時空移動之中對內蒙古文化、生態的強烈關注。席慕蓉的鄉愁是動態的鄉愁,整個內蒙古的歷史和草原,是這個鄉愁的動脈與靜脈,無論發而為詩,書而為文,都和她的生命聯結於一,不離不棄。
當天的演講,席慕蓉的解釋是,這鄉愁來自“血緣”,是血脈上的牽繫,隻有在一個人遠離族群,或整個族群面臨生存危機時纔會出現,隻有在那個時候,血緣纔會從生命裡走出來召喚你。這在她寫給我的一封信中也曾提及:
我之所以想要為內蒙古發言,隻是我的私心,因為草原是我族人的原鄉。若是沒有血脈上的牽繫,我會關心嗎?
我相信我恐怕不會像此刻這樣投入的。
我可以理解詩人的這種鄉愁可能真如她所說,
來自血脈,但是我認為猶不止如此。席慕蓉從八十年代展開的草原之旅,一如詩經《蒹葮》所說“溯洄從之,道阻且長”,也如屈原《離騷》所雲“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那樣,無法僅僅依賴身上所繫的血源而不以為苦。從一九八九年起,她每年回內蒙古一或兩次,足跡從父母之鄉到愈發遼敻的大興安嶺、天山山麓、額濟納綠洲、鄂爾多斯、貝加爾湖——這樣的旅途,開展了她的歸鄉之路,已經不純然隻是出於尋根、溯源的血脈或鄉愁,而是詩人對內蒙古文化的高度凝注了。
這樣的高度凝注,使得席慕蓉的詩與散文有較此之前更具突破性的發展。一九八一年她推出本詩集《七裡香》,一九八三年出版第二本詩集《無怨的青春》,都造成轟動,席卷出版市場,形成“席慕蓉現像”,詩壇對此有褒有貶。但是她從一九八七年推出第三本詩集《時光九篇》之際,她已經開始探究時間與生命的課題,撥高視野,進行生命的內在思索。二○一一年她出版的詩集《以詩之名》,則更凝聚於蒙古高原的探索。她為父祖、故鄉內蒙古寫詩,也為內蒙古歷史、文化寫詩。我讀她以內蒙古為題材的詩作,總感覺到詩中的蒼茫、冷凝與厚重,已非一般詩人可以企及。我喜歡她在《以詩之名》“英雄組曲”一輯中寫的詩,她的詩出入內蒙古歷史、文化與民族想像的多重空間,表現出了一種流離和定根、空間與時間、他方與在地的多重視角,因而成就了詩人穆倫·席連勃的全新的文學生命。
她的散文力作《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也是,或者說更是,將內蒙古文化、土地與價值觀延而伸之、刻而繪之,透過與蒙古族青少年的訴說、叮嚀,把她年輕時的認同疑惑、苦悶的“背面”和中年之後不斷尋索、逐步清朗的“正面”,疊合於一,讓逐漸消失的、頹萎的內蒙古文化得以浮現。從這個角度來看,她和書寫《鄉關何處》的薩伊德(Edward Wadie Said)一樣,都表現了一個曾經陷入認同困惑的知識分子的追尋之旅。她對自我生命的追尋,毋寧也可以說是對隱藏在“席慕蓉”名下,或者換句話說,是對被“席慕蓉”淹沒的另一個自我(穆倫·席連勃)的追尋。她曾經和她的父祖、故鄉斷裂過,如今她通過這長達二十多年的行踏與書寫,找回了自己的生命,文學的,以及那些無根(rootlessness)、失所(dislocation)、離散(diaspora)的逝昔,都已化入她的行踏與書寫,篤定地勾勒出與席慕蓉對照的穆倫·席連勃的清晰面容。
聽完席慕蓉的演講,當晚我重翻《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在第十八封信《生命的盛宴》中看到了席慕蓉的這一連串問話:
有沒有可能?在生命過程中的有些牽扯與失落,包括那隱忍的委屈或者突然的落淚,主角並不是我?而是住在我身體裡的那個她?
……是不是住在我身體裡的那個她,已經開始慢慢與我和解了呢?
答案再清楚也不過了,下次見到席慕蓉,我想叫她穆倫·席連勃。
原載《印刻文學生活志》
二○一四年十二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