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走近金庸

一見楊過誤終身

一千個哈姆雷特

生產隊長黃藥師

左右不分

狗和熱狗

編 憂患實多：金庸小說的歷史情懷

講 金庸是不是偉大的文學家

第二講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第三講 搶錢搶女人

第二編  俠之大者：金庸小說的文化品質

講 金庸諾獎之問

第二講 俠的起源

第三講 俠的意涵遷變

第四講 儒俠互補

第三編 無人不冤：金庸小說的哲學意蘊

講 極簡佛教史

第二講 苦海無邊

第三講  金庸小說與佛教思想（上）

第四講 金庸小說與佛教思想（下）

第四編 走進文學史的金庸

講 武俠小說的鼻祖：唐傳奇

第二講 《水滸傳》與金聖嘆：不得不說的故事

第三講 說英雄誰是英雄

第四講 民國武俠小說風潮

第五講 新派武俠三駕馬車

第五編 金庸研究舉隅

講 金庸小說排行榜——兼談金庸小說的破綻

第二講 金庸的詩詞

第三講 小說家與上帝：創作心態的漂移變更

第四講 金庸小說的版本

附錄

乾隆的詩究竟怎麼樣

陳家洛母親大他一百二十歲？

金庸小說考據一束

後記

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總體說來，上面都是零打碎敲，小打小鬧，整體呈現金庸小說與佛教文化關繫的巨著是《天龍八部》。我們甚至可以說，《天龍八部》一部洋洋二百萬字的大書就是在佛教理念籠罩下寫成的。什麼理念？用八個字來概括，叫作“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這八個字不是我說的，是美籍華裔文學評論家陳世驤教授說的；這也不是獨家秘籍，《天龍八部》的末尾附了陳世驤寫給金庸的信，這八個字就是信裡提出的。問題是，何謂“無人不冤，有情皆孽”？從修辭角度看，這兩句是互文關繫，也就是“無人不冤孽，有情皆冤孽”。“冤孽”，也常寫作“冤業”“業冤”，換一個詞也就是“因果”，再換一個詞就是“因緣”或者“緣”。

那麼，什麼是“緣”呢？用現代語言表述得清楚一點，那就是命運，是一隻神秘的、無法掌控也無法抵擋的、個人在他面前無比渺小的、任憑它隨意撥弄的命運之手。無論你怎樣驚纔絕艷，你都對它無能為力，隻能任隨它的意思演出一場場命運的悲喜劇。

我們分別以男一號蕭峰和男二號段譽的人生軌跡來加以證明。

蕭峰在小說中出場的時候，身份是丐幫幫主，而且他不是一般的幫主，是武林中幾十年上百年都沒有出現過的奇纔。他的武功、智謀、襟懷、氣量全都是超一流的，風華正茂，意氣風發，要帶領丐幫走上武林。就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丐幫發生了大規模內亂。雖然蕭峰憑借自己的武功、襟懷平定了內亂，但有一個真相他終於無法掩蓋，那就是：自己很有可能是大宋朝的死敵、大遼國的契丹族人！

蕭峰身處嫌疑之地，隻能扔出打狗棒，自我放逐，離開丐幫。這個時候蕭峰對未來還是比較樂觀的，完全不知道命運之狼會躲在哪個角落向自己齜出獠牙。他向丐幫兄弟許下諾言：“不管我喬某（此刻蕭峰還不知自己姓蕭）是大宋人還是契丹人，將來絕不會殺害一位中原的武林好漢！”結果，他沒能兌現這個諾言。在那場浩氣如虹、蕩氣回腸的聚賢莊大戰中，他不僅殺了很多武林人士，連親如兄弟的丐幫朋友也殺了不少。到這一步，蕭峰成了什麼？之前是武林中人人景仰的“北喬峰”、大英雄，無數“粉絲”想見他一面而不得；現在則變成了殺（養）父母、殺師父、殺朋友，連心愛的未婚妻阿朱都被他一掌打死的大惡人、無恥敗類，人人唾棄不已，人人欲殺之而後快！《天龍八部》裡有一個著名的門派叫作星宿派，星宿老怪丁春秋的門下都是心狠手辣、六親不認之輩，當他們聽到蕭峰的“英雄事跡”以後，都自愧不如。

……

這就是金庸筆下男子漢氣概的大英雄蕭峰的後結局。讀到這一幕，無數讀者，特別是無數女性讀者，都為蕭峰之死一灑同情之淚。蕭峰的悲劇是典型的destiny，俄狄浦斯式的命運悲劇。他的武功、智謀、氣量、襟懷，無論哪個指標都是人中絕頂，但在這隻任意撥弄的命運之手面前，他還是非常渺小，隻能隨它擺布。魯迅說：“所謂悲劇，就是把高尚的東西打碎給人看。”

說完了蕭峰的悲劇，再來看看段譽的喜劇。

段譽的身份高貴，大理國鎮南王世子，在大理國附近“微服私遊”，四處閑逛，旅遊過程中遇見了好幾個美女，跟她們結下程度不等的情緣，而且跟木婉清私訂終身。帶著木婉清回到大理國，見了自己的父親鎮南王段正淳。段正淳一看：兒子從外地旅遊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女朋友！一看這個女孩子，雖有些山野之氣，沒受過高等教育，讀過研究生什麼的，但是生得秀麗無倫，非常漂亮。段正淳非常欣慰：看來我兒子還是像我，很有眼光嘛！

本來一家人其樂融融，歡聚一堂，忽然段正淳看見木婉清佩戴的長命鎖，上面寫著生日時辰，一打聽背景，段正淳一拍桌子：這門婚事不行！為什麼？因為木婉清是我的私生女，是段譽你同父異母的妹妹呀！段正淳是金庸筆下風流的人物形像，撚花惹草，四處留情，跟好多女子結下情緣，生下好幾個私生女，木婉清是first one。

平心而論，這次變故對段譽的打擊並不是很大。因為這段感情裡，段譽是被動一方，木婉清纔是主動一方，但畢竟也是混亂糾結。就在這個當口，從吐蕃國來了一位和尚國師鳩摩智，把段譽生擒活捉，一路北行，來到姑蘇城西三十裡的燕子塢參合莊，慕容氏家裡。就在這裡，機緣巧合，段譽一眼看見了“神仙姐姐”王語嫣。這可就壞了，用《西廂記》裡張生看見崔鶯鶯的唱詞，叫作“一眼覷定五百年前風流業冤”！段譽看見王語嫣，驚為天人，從此一見鐘情，不可自撥，千山萬水、千難萬險、死皮賴臉地追隨。王語嫣跑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一見王語嫣遇見危險，他就站出來：“王姑娘！我來救你！”這是段譽的經典臺詞。

……

這就是段譽的大結局：皇帝當上了，王語嫣也娶到手了，自己的人生達到了一個圓滿如意幸福的。跟蕭峰相比，段譽走向了另外一個，演出了一幕命運喜劇。但是，站在命運的高度來講，悲劇和喜劇並沒有區別。那都是命運的偶一為之，命運的隨心所欲。就像一把骰子扔進俄羅斯輪盤，滾到幾就是幾，“一次感冒都足以改變命運”。

這就是“無人不冤”，這就是“有情皆孽”，這就是金庸告訴我們的、那隻神秘的無法抵抗的命運之手。我覺得金庸在《天龍八部》中傳遞的哲學意蘊極其深刻，它可能沒有那麼積極，沒有那麼陽光，但它是人生的一種真相，是真正從生命和人性意義上來思考這些重大的哲學終極命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