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的父親貝內特·瑟夫是公認的二十世紀出版業巨子,他以融纔華、激情與奉獻精神為一身的獨特風格,和他的合伙人唐納德·克勞弗爾一起創辦了蘭登書屋,將一家每年隻是“偶爾”出版幾種精裝珍藏版圖書的出版社,發展成為世界上最重要、最有影響的媒體集團之一。
不幸的是,父親於一九七一年因心髒病突發而意外去世,使他再也沒有機會整理、潤色他一九六〇年代末開始寫作的回憶錄。多虧我的母親菲麗絲·瑟夫·瓦格納和長期擔任蘭登書屋總編輯的阿爾伯特·阨斯金,他將我父親的筆記、日記、剪貼本和父親為哥倫比亞大學所做的口述史精心彙編成書,使父親豐富多樣的性格中的每一個側面在《我與蘭登書屋》這本書中得以栩栩如生地呈現。
完美無瑕的文學趣味;不可思議的商業本能;用之不盡的精力與激情;天纔的公關與銷售技巧;堅定而又興致勃勃地把握每一次機遇的決斷;充滿孩子氣的魅力;令人信賴的誠實;在逆境中不失風趣幽默的驚人纔智;不偏不倚的公正與慷慨;迫切受人欣賞、喜歡的強烈願望;不讓自己板起面孔做事的堅持;對自己的好運總是感到高興的滿足——我父親用他那充滿趣味的文筆,在《我與蘭登書屋》中展現了他如何將這些有時相互矛盾的特點,轉化為自己的優勢,實現他渴望的成功,並由此感到由衷的快樂。
比方說,除了貝內特·瑟夫,當年誰還有那種勇氣和魄力膽敢在美國出版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這部以淫穢為名被禁止引進的書,誰有他那種敏銳的商業頭腦,居然安排自己出版社的人員故意走私該書進口被抓,以此在法庭上挑戰禁令?(對該書的另外一種選擇是:過早推出可能會被定性為非法出版物的美國版,導致的代價對於像蘭登這樣規模的出版社來說是極其高昂的。)還有哪個出版家像他那麼聰明,居然想到在美國海關查繳之前,把英國、法國重要評論家贊揚《尤利西斯》的評論貼在走私的書裡面?(他解釋說:“隻有把這些文章貼在書裡,我們纔能在法庭上當庭引用這些評論。”)在我父親的競爭者中,有誰具備他那樣的膽量和魅力,去說服大律師莫裡斯·恩斯特免費為他打官司(父親說:“他跟我一樣喜歡出風頭!”),還給他從未謀面的喬伊斯一筆預付金,承諾就算蘭登的官司最終敗訴,這筆錢也不用還,從而獲得喬伊斯本人的支持?(父親寫道,由於在美國出版過喬伊斯其他小說的維京出版社“不敢”出版《尤利西斯》,喬伊斯因為能從這本書上賺到美金而過於興奮,在去和他見面的路上被一輛出租車撞倒,到的時候“頭上纏著繃帶坐著,一隻眼睛戴著眼罩,一隻胳膊掛在弔帶上,還有一條腿裹得嚴嚴實實,伸直了攤在椅子上”。“我後來纔知道,那隻眼罩他是一直戴著的。”他又說。)
同樣,也很難想像別人會有他那樣的品位和遠見出版格特魯德·斯泰因的作品,居然還老老實實地承認他看不懂,正如他在斯泰因的《美國地理史》勒口上寫的那樣:“我不知道斯泰因小姐在說什麼。我連書名都看不懂。……格特魯德小姐告訴我,那是因為我是個笨蛋。”格特魯德·斯泰因很欣賞我父親率直的幽默。《出版人周刊》封面上登了作家凱瑟琳·溫瑟一張非常漂亮的照片後,蘭登書屋也做了一個廣告,選用斯泰因和愛麗絲·托克拉斯遜色幾分的照片,照片下的廣告語卻說:“嗨,我們也有美女作家!”斯泰因看到以後樂壞了。
由於W.H.赫遜的《綠色公寓》在美國沒有版權問題,從法律角度,任何出版社再版這本書都不用向首先引進該書的阿爾弗雷德·A.克瑙夫的出版社付費。但部分因為克瑙夫是我父親的“出版偶像”,父親和唐納德·克勞弗爾在一九二五年收購“現代文庫”後不久就去拜訪克瑙夫,同意按照每本六分錢的條件支付版稅,而此前,“現代文庫”叢書的前老板賀拉斯·利弗萊特一直拒絕支付這筆錢。這一異常公道、慷慨的舉動,從此成為他們友誼的開端,這也導致幾十年以後,阿爾弗雷德·A.克瑙夫最終作出將其出版社並入蘭登書屋的決定。
又有哪位“嚴肅的出版家”會像我父親那樣,在蘭登書屋出版《性心理學研究》不久會見作者靄理斯博士之後,直率地表示對他的失望之情?(“他和藹可親,風度迷人,”我父親寫道,“但是,他不想和一個年輕出版人談什麼性。”)有誰會像他那樣,在密西西比州的奧克斯福德參加威廉·福克納葬禮時,因為在福克納床頭櫃上發現一本他編的文集《為快樂而閱讀》,而坦率地表達自己的得意之情?(“[威廉]斯泰倫找到一本他寫的《在黑暗中躺下》,”我父親寫道,“也很高興。”)
當然,我爸爸絕不僅僅是作為出版家而為人所知的。他的身份還有:專欄作家,文選編纂者,演說家,電臺節目主持人,笑話、軼聞、絕妙雙關語的收集者,美國小姐選美比賽的固定評委,收視率很高的電視綜藝節目《我是干哪行的?》嘉賓。有些人批評他一心多用到處露臉,或者指責他在電視上嘩眾取寵,“有失一個體面出版人的身份”。他會糾正說,他的這些社會活動為蘭登書屋帶來了很多好處。
比如,通過演講,他就可以周遊全國各地,“到一些出版人——我指的是大出版社的老板——過去從未涉足的城鎮”。每到這種地方,貫穿他一生的頑皮個性和進取心就顯露無遺。“我總是去當地的書店見見店主,跟他們聊聊,也看看他們把‘現代文庫’的書放在什麼位置。”他寫道,“我會說,‘你把現代文庫放在書店那麼靠裡的位置是什麼意思?’如果他們說還沒想到要挪挪它們的位置,我就幫他們挪。趁他們不注意,我從‘現代文庫’的書架上抽出幾種新出的書,放到書店前頭的展示架上。”
更重要的是,每周一次在電視上露面的現場直播討論節目,給了他宣傳蘭登書屋、蘭登作者和圖書的一個絕佳機會。對此,他一直樂此不疲地強調。有一次父親在每周一次的《我是干哪行的?》節目中不失時機地介紹威廉·福克納而不是約翰·奧哈拉的最新小說,約翰·奧哈拉看到節目後怒氣衝衝地打電話給他興師問罪,從而證明父親用意之有效,父親流露出的那種高興勁兒,我永遠也忘不了。
父親的朋友和同事傑生·愛潑斯坦(父親稱之為“我佩戴的十字架”,而他以“貝內特是我遇到的一隻熊”反唇相譏。)曾評價,正是父親,和賀拉斯·利弗萊特、阿爾弗雷德·克瑙夫,以及其他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一批年輕的猶太裔出版人,一起掀起了書業的革命。愛潑斯坦在《書業》一書中寫道,他們“在被上個世紀的偏見統治的出版社裡”與“他們紳士派頭十足的前輩決裂”,並“甘冒個人財富流失、得罪前輩的風險,大膽推廣文學和現代主義理念”。蘭登書屋當初植根於那套名為“現代文庫”的再版書繫的做法是何等英明!
但是,正如愛潑斯坦本人指出,整個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出版業,依然是一個“家庭作坊”式的產業。的確,一九六〇年代初我去蘭登書屋工作的時候,社裡每個人的電話分機都是兩位數,整個出版社的人名錄打在一張跟明信片差不多大的紙上就足夠了。(今天,這樣一份人名錄仍然掛在蘭登書屋的傳奇編輯鮑勃·盧米斯辦公室的牆上。)也許沒有被充分注意到的是,我父親還推動引導蘭登書屋——乃至整個出版業——經歷“第二次”革命:他比任何同時代的人都更早、更透徹地意識到了以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電視出現為發軔的大眾文化、技術、商業和媒體驚天動地的變革,這些變革改變了書業形態,因此終其一生,他使局勢以更快的速度朝著對他有利的方向發展。有人會好奇:將來有一天,是否會出現一種“後現代文庫”叢書不用歸功於他的影響?
我父親始終將他的一部分成功歸功於幸運,他在《我與蘭登書屋》的最後幾頁總結自己一生時說:“我的運氣再好也沒有了!”確實,在他最成功的幾件大事中,運氣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就拿他從博尼與利弗萊特出版社收購“現代文庫”的交易過程來說吧,就在這家出版社的發行經理朱立安·梅斯納即將說服賀拉斯·利弗萊特拒絕我父親的收購條件之際,一個文學經紀人因為懷疑利弗萊特勾引他老婆,揮舞著一把手槍衝進出版社的門廳。利弗萊特嚇壞了,派梅斯納去應付這個經紀人——這種事顯然得到附近的地下酒吧去解決——我父親這纔少掉談判中態度最強硬的反對者。他寫道:“對我來說運氣真是好難以置信呀!”
父親還非常幸運地踫到了當時默默無聞的詹姆斯·米契納。就在此前幾天,麥克米倫出版社總裁喬治·布雷特建議這位頗有抱負的小說家,“還是專心做他的編輯工作,別再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寫作上了”。當時米契納還是布雷特手下的教材編輯,剛剛出了一本幾乎沒人注意的短篇小說集。“我們一拍即合。”父親寫道。他立刻和米契納簽了蘭登書屋的出版合同。不到兩星期,米契納在麥克米倫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南太平洋的故事》就獲得了普利策獎。用我父親的話說,一夜之間,他就成了“冉冉升起的文學新星”。
每當別人問他一九五九年蘭登書屋怎麼會公開發行股票時,我父親總是歸因於一次令人高興的巧合:我父親當年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後短暫受雇於薩托裡烏斯-史密斯-洛維證券公司時,坐在他隔壁櫃臺的年輕收銀員查爾斯·艾倫,後來成為美國頂尖的投資銀行家。“一天,我就找我這位老朋友查理咨詢,”父親寫道,就好像每個出版人都有在華爾街的工作經歷,因而上市時機成熟時隨隨便便就能找一個老同事咨詢似的,“他說:‘當然行,我們幫你發行股票吧。’”
事實上,對我這個永遠樂觀的父親來說,就算是壞運氣也會變成好機會。一九二〇年代初他還在博尼與利弗萊特出版社工作,有一次出版社的倉庫著火了,他的第一反應是,這把火大概可以燒掉《聖經的故事》這本由於對銷售前景過於樂觀而造成的大量庫存書。可他的希望破滅了:消防隊及時趕到,在“快燒到《聖經的故事》那龐大書堆”的那一刻把火撲滅了。“所幸,”他寫道,“還是有幾千本被水衝得報廢了。”
再來看蘭登書屋一次更令人尷尬的挫折——昆丁·雷諾茲在他的暢銷書《不肯說話的人》中描寫主人公在二戰期間為法國地下抵抗運動英勇地完成了許多艱巨使命,被德國人逮捕後堅決不招供。有人揭發說這完全是編造的故事。“我明天會召開一場新聞發布會。”我父親對雷諾茲說,“我們將宣布這本書不是紀實作品,而是小說。而且書名也馬上改掉,不叫《不肯說話的人》,改成《話說得太多的人》。”這個安排極其奏效,我父親寫道:“媒體隻是拿這事兒當作一個無傷大雅的騙局把戲來報道,結果好玩的是,這本書的銷量比真相曝光前翻了四倍。”
當然,重要之處在於,我父親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本事,能“創造”機遇——或者發現別人不太注意的機遇——然後帶著他那種幾乎永不衰竭的高興勁兒抓住它。在他的好朋友莫斯·哈特的一次悼念儀式上,我父親特地說起,要是有人把他的成功歸因於幸運,莫斯就反駁說:“沒有人會成天坐在那裡說,‘今天我們能為莫斯·哈特做些什麼?’幸運都是你創造的。”如果貝內特·瑟夫不妄自菲薄,或許他也會這樣說自己。
我記憶中的爸爸是一個出色的老師,他每天都習慣性地說出他對生活和工作的想法;他清楚、生動而幽默地解釋為何他想做的事情基本上都能做到;他誠懇地要求我們像他一樣,反省每一次錯誤,讓自己進步。你可以想像他把大段時間投入工作,可他總是能想出法子讓哥哥喬納森和我感覺很受他重視。他甚至有辦法一邊寫兩個每周一期的報紙專欄一邊陪我,而平時他一般都是周末下午在那棟有花式圓柱的鄉間別墅裡寫文章的,他用業餘時間為報紙寫文章,也是以此來貼補買這棟房子的(它也被酷愛雙關語的爸爸稱作“柱子”)。嗯,更準確地說,是他給我設計了一樁差事,造成了他盡其所能陪我更多時間的“假像”:他封我為“揚基隊比賽指定觀看員”。我的任務是一旦電視裡的球賽有什麼值得他一看的內容,就馬上通知他;然後,他會笑嘻嘻地跟我討論我打斷他的時機是對還是錯。(結果證明,我永遠是錯的,除非是揚基隊得分,或者揚基隊的投手在滿壘無人出局的情況下成功逃脫。)爸爸向我保證,他搞這個遊戲的唯一目的,就是“訓練我學會判斷”。要是我敢說他在看揚基隊比賽的一些關鍵時刻也流露出一點小小的興趣,他就會像受了很嚴重的冒犯,然後就給我機會,讓我到他自己發明的組織“家庭委員會”上申訴。我和我哥哥每人有一票投票權,媽媽三票,爸爸有六票,所以他的觀點永遠勝出。
最近重讀《我與蘭登書屋》,我想起爸爸在和我拉家常的時候教給我的人生智慧,許多都能在書中找到。誠然,他說的故事非常有趣;換別的風格他也不會寫。不過,這本書也可以作為自傳性的行業手冊來讀:一本“如何成功”的入門讀物,可以顛覆下面這些普遍觀點:用格特魯德·斯泰因的句式說,經理人就是經理人就是經理人;一個其他行業的資深經理人來到一家公司,經營得和一個花了一輩子心血掌握他公司所在行業方方面面知識的人一樣好甚至更好;每一次交易都得是一方獲益一方喫虧的局面,輸贏非常重要;商場如戰場,沒有精神價值,沒有幽默,對了,還沒有樂趣。“人們過得體面的時候,誰的事情都好辦。”爸爸教導我們,“那是我一輩子都遵循的理論。如果你賺錢,要讓別人也賺……如果你做的事情能讓每個人都得到好處,那纔是理想的生意。”如果這種理念能被廣泛接受,現在的許多企業一定會經營得更順利!
對我來說,爸爸最讓我感到親切的特點是他永遠的樂觀——他似乎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樂子,(“他是我見過最快樂的人。”他的好朋友萊昂諾拉·霍恩布婁贊道。)而且他天生就有一種親和力,能把這種快樂帶給他周圍的每個人。在哥倫比亞大學舉行的父親追悼會上,威廉·斯泰倫的話讓我熱淚盈眶,他稱我父親是“提升生命價值的人”。貝內特·瑟夫可能沒有想過自己會獲得這麼深刻的贊譽。“一點點幽默就能讓我們活得有滋味。”他在《我與蘭登書屋》中告訴我們,“那一直是我的信條。有人曾經問我,‘你希望自己的墓志銘上寫什麼?’我總是說,我希望這樣寫,‘當他離開房間時,屋裡的人們會因為剛纔與他共度的這段時間而更加快樂。’”
今天,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離貝內特·瑟夫去世差不多已經三十年了。與許多其他名人、成功人士的子女不同的是,我深深熱愛我的父親,幾乎毫不保留地崇拜他。我永遠都懷念他。
克裡斯托弗·瑟夫
二〇〇一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