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聽見的美麗
陳燕
我經常會問朋友一句話:“美,是什麼樣兒啊?”對方總是要沉吟一會兒纔能給我描繪你們所看到的美。他們描述的美,有的是“視野的遼闊”有的是"色彩的絢麗",但這些對於我而言,僅僅是個詞彙,到底遼闊是綿延多遠,到底絢麗是怎麼樣斑斕,對於我似乎都沒有意義,我的世界隻有兩面,動的和靜的。
視覺把我們的世界分開,但是我隻是看不見它而已。在很多人的印像裡,盲人都是面部表情獃滯,仰著頭翻著白眼球,平時不怎麼出門,好像盲人自己已經選擇在色彩世界消失了,躲在黑暗裡纔安全。
初聽見有人說:"這人長得真不像盲人。"我還會在心裡暗自高興。起碼乍一看去,我和健全人沒有太大區別。可是隨後,盲杖敲擊地面的反射音還是會引來身邊人的好奇,盡管我看不見,當別人看我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全身被目光打量的焦灼。有的人甚至會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來測試我到底能不能看見。我去旅遊,會聽見身邊人戰戰兢兢地問,旅遊就是看風景她什麼都看不見去干什麼?我發微信寫微博,有人會疑惑,盲人不是看不見嗎,她怎麼打的字?我走路,跟在後面的人竊竊私語,前面有溝她居然知道邁過去,一定是假盲人……太多的質疑讓人心寒,或者那就是從健全人窗口裡透出的目光,如此不解地看著盲人。
這也是激發我寫這本書的初衷,我把自己的生活打開,希望你們走進來,看到黑暗世界裡的風景。
我自從出生就生活在黑暗裡,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和所有人是一樣的,我看不見的你們也看不見,後來我纔知道,世界有自己的模樣,它不是純黑的。而我,依然像一滴墨汁流淌在硯臺裡,無法自撥。
我渴望你們眼中的景像,所以我克服恐懼和困難向著光亮世界摸索,好奇心讓我走出家門,我希望自己能和健全人一樣,去聆聽,把那些不熟悉的在心裡轉換成熟悉。
寫作,是我生活的一部分,這本書裡的內容都是我一個字一個字在電腦上敲出來的,你一定不知道,真正的盲打速度比看得見屏幕的人更快。如今的現代科技早就讓我們生活實現信息無障礙,很多電子設備都可以語音化,我們用的手機、電腦、閱讀器、計時器等都會"說話",我用聽,來實現你們的看。
常常會有人抱怨生活的不如意,每當想到這些聲音,我會長久地站在家中的窗前,朋友們我面對的方向有遠山,可是我看不見,我隻能想像,山到底是什麼樣,日出是什麼樣,甚至你們都在抱怨的霧霾什麼樣?我是多麼渴望"看見",為什麼有人的眼前那麼豐富還要抱怨呢?
所以,別人用來抱怨的時間,我在黑暗裡學習了很多技能,哪怕為了這些我付出了比常人艱辛許多倍的努力,我還是可以笑著對你說,這一切"看似沒用的小事"是多麼重要,它讓我的生命有了獨特的風景,讓我在黑暗裡走得堅定自信。
這就是我,一個盲人鋼琴調律師的生活。
後記:用我的耳朵見證這人生
陳燕
很多人都說,上帝給你關上了一扇門,同時就會給你打開一扇窗。而我的那扇門從還沒出生就被關得死死的,連光都透不過來。為了推開其他的窗,我付出了比別人多很多倍的努力,在黑暗中揣摩光明世界的舉止言行,我是靠想像讓自己生活在健全人的社會。
其實不僅是我,每一個盲人,在他沉默的雙眼背後都有一個又一個愛恨交織的故事,黑暗是我們永遠也走不出來的邊界,所以隻能靠想像,給自己的心裡灑進陽光。我們必須要努力活得像健全人一樣。
整理書稿的時候,北京的鼕天來了,我聽見樹葉和地面摩擦的聲音,這是我生命裡的第四十一個鼕天。我的電腦裡有盲人的語音軟件,每一個字它都會清晰地讀出來,我的人生故事在這個電子聲音裡再次被訴說了一遍。很多關於往事的回憶又在心裡蔓延,美好的、痛苦的全都撲面而至,我站在時光的面前,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
我寫的都是我自己的親身經歷,困難、壓力、病痛、誤解、關注、支持、鼓勵、祝福等等,像不同顏色的彩筆為自己畫的一幅畫,畫裡會有明明滅滅的光亮,有時候,我會用我的耳朵去見證這微弱光亮覆蓋的繁華。
我是一名鋼琴調律師,我像要求鋼琴的音準一樣校對自己的人生。我希望旋律始終都在,可以優美可以悲切,但要激昂地延續,生命的曲譜就在我們每個人的足下。看不見,沒什麼可自卑的,但如果不努力,聽天由命,纔是件自卑的事。
導盲犬珍妮來到我的身邊,它成了我的眼睛,陪我萬水千山,終於讓我的腳步突破了黑暗的邊界。隻有盲人懂得眼睛對自己的重要,我依然會身體力行地倡導導盲犬帶盲人出行,讓那些孤單身影可以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去聽更大的世界,讓風景從想像中走出來,變得更加生動。
我喜歡在我的琴房彈琴,鋼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在這裡也認識了很多喜歡彈琴的小朋友。很多人都不知道,鋼琴也是有性格的,孩子不同的手型、迥異的性格需要選擇不同的琴來跟他和鳴。音樂是那麼美妙,把耳邊的世界都打扮得漂亮了。
我依然有很多夢想,我會一個一個地去實現它;我依然會走進學校、企業和大家面對面地探討人生;我依然會把自己多年來接觸孩子的教育理念和大家分享;我依然會帶著盲人鋼琴調律這個團隊為大家服務;我依然會向自己希望的樣子成長。
再一次感謝我們在文字裡相遇,感謝大家的關注和支持。希望你通過我的故事了解到盲人的世界不遠在天邊也不在黑暗的角落,我們就在你的身邊,我們和你一樣,有夢想有期盼有自尊,也有更多的努力。
請大家相信,陽光、色彩和世間萬物在一個盲人的心目中,比在任何一個健全人的眼中都更加絢麗。
序 美的枝條依然向著東方
王小柔
我的早晨從五點開始,而鼕天未盡的窗外還滿是黑暗,我從床下摸出手機,手指一按,世界亮了。這個時候,不知道陳燕在做什麼,她說她每天凌晨三點就醒了。
人是恐懼黑暗的,所以我們醒來的件事總是要讓眼前亮起來,飛蛾寧願撲火也不願意當瞎蛾子亂撞,這是習慣。黑暗對於我們就像一件熟悉的衣服,習以為常脫穿自如。可是陳燕看了四十年黑暗,全黑裡的疼痛沒人知道,隻有她在獨自打磨,四十年過去,連疼痛都有了一種令人感慨的光澤。
陳燕畫畫,在宣紙上揮毫潑墨,我不知道她靠什麼來揣摩毛筆上色彩的深淺,我沒問過。她會把她畫的畫拍下來通過微信發給我,然後問:“行嗎?”這試探的問話裡是有期待有忐忑有深意的,我說:"荷花的葉子可以再生動一些。”然後她再畫,再問:“這次呢?”其實對於一幅畫,我們心裡有各自的期待。就像她問我,藍天的蘭和海的蘭到底有什麼區別?藍天的蘭、大海的蘭和你衣服的蘭一樣嗎?蘭色是什麼顏色?
當你把一個顏色解讀到後,詞彙是窮盡的,又該怎麼描述呢,黑暗對蘭色的想像?
她說:“我要是能看看我畫的畫就好了。”我,沉默。
我很喜歡陳燕畫的貓,普通的黃花狸貓。她從小一直摸著貓的形態,時間長了心裡就有了細致的輪廓,你怎麼也難想像那是出自盲人的筆下。她畫畫的時候會在宣紙上扔出幾塊小瓷片,啪啪啪地飛出,如同暗器落在紙上,這些小瓷片,就是她紙上定位的標識。陳燕左手在紙上摩挲著,右手裡已經著墨的筆下開始有了貓的痕跡。
陳燕用同樣的方式撫摸生活,久了,黑暗中有了扎實的城堡。
她把手臂伸進自己的生活,不停地掏啊掏啊。她掏出了濃稠的黑暗,掏出了心裡的光亮,掏出了如蜂蜜一樣的甜。陳燕太用力了,用力地與這個婆娑世界保持同步,她不摸索。為了不摸索,她用微笑在你的視線裡捂住自己的遍體鱗傷。倔強地站在黑暗盡頭,臉迎著陽光。
所以自始至終,我也無法把陳燕和“盲人”這個詞彙放在一起。她超常的記憶力和聽力已經在黑暗邊界開疆擴土,變得像雷達一樣敏銳準確。一個七拐八繞的陌生地方,我拿著地圖都找不到原路,但她隻要走過,就能找回去。她一邊引領著我,一邊輕易說出路兩旁的商店和建築,我大驚,她得意地說:“你邊走邊說,對於你也許是閑聊,但你說過的話,走過的路我全記在心裡了。”陳燕,就是這麼給自己人生導航的,我相信她的心裡能看到。
耳邊的世界很大,大到荒涼。你總是要用更多的內容去填充它,因為空曠讓人恐懼。陳燕選擇了鋼琴。她的琴房裡擺滿了她親手選來的進口鋼琴,每臺音色都不同。鋼琴是她的朋友,她要為他們找到各自的知音。在這間琴房裡,常常會來很多學琴的孩子,希望陳燕幫他們選一臺好琴,陳燕一定要摸著他們的手型,按照孩子的性格來找到與他們匹配的鋼琴。
她能在這裡從天亮獃到天黑,時間是沒有色彩的,每臺琴前面坐一個曲子的時間,音樂就填滿了一天。琴房裡裝著陳燕全部的愉快。彈琴的她是自由的,站在陳燕身後,每當熟悉的旋律從她手下漫出,我的眼淚總是碎在地面上。
黑暗那麼長,那麼厚,像一堵結實的牆,讓所有的鑽頭都無濟於事。光亮,隔絕在外。
有一次,陳燕讓我試一下她的獨輪車。那一個轱轆的車我推著都難以掌握平衡,但她腿一使勁就上去了,還做各種雜技動作,我看著就提心弔膽,她卻遊刃有餘地在我身邊一圈一圈轉著,仿佛身處舞臺。她說她喜歡一切能動的東西。她用簡單的喜歡和命運和解了,哪怕那黑暗的封印再不能被打開。
有一天晚上,陳燕拍了張照片發我,問她新買的衣服是不是好看。我打開,手機屏幕上是一片漆黑。那團黑在我眼睛裡蔓延,像我的沉默一樣無法開口。她快樂的追問從微信裡冒出來,我手指一踫,又讓她的聲音在我的書房突兀地詢問了一遍。我對著手機說:“你拍張底片給我,我哪看得見啊。”她不好意思地回復:“喲,忘了開燈了。”隻有這時候,我纔清晰地意識到,陳燕是個盲人。
地上的一片積水,能讓她突然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她一邊爬起來,一邊說:“看不見,總是要摔跤的。”這句自我安慰的話,從一出生不知被她重復了多少遍。如同一劑中藥,在老病號的灶臺上總是要咕嚕咕嚕地熬著,把苦都熬出來,纔能治病。陳燕咽下一碗又一碗的苦,並告訴自己,多喝下一碗就離健康進了一步。生活裡,總會苦盡甘來的。
跟陳燕聊天的時候,她常常說自己“看見”了什麼,其實我知道,陳燕口中的“看見”其實是“聽見”,她為了迎合有形世界的語言習慣,耳邊的世界灑滿塵世光芒。
歲月搖啊搖啊,黑暗裡她依然篤定地信任著人間的美好。
我認識陳燕的時間並不長,滿打滿算也纔一年時間。在很多人眼裡,她是勵志人物,她是中國位女盲人鋼琴調律師,她是導盲犬暢行的發起者,她是作家。在我的感覺裡,她是一棵大樹,無論環境是否惡劣,根緊緊抓著泥土,美的枝條依然向著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