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談 江山代有纔人出(時序)

一 網絡詩詞風波

二 詩詞及其他

三 《散宜生詩》帶來興奮

四 老干體是一道風景

五 論“詩可以玩”

六 江山代有纔人出

第二談 不學詩 無以言(明詩)

一 詩的本質

二 不學詩無以言

三 敬畏新詩

四 文言的魅力

五 詩詞創作的態度

第三談  平平仄仄的奧秘(聲律)

一 四聲八病與永明體

二 平仄黏對與律詩

三 近體平仄格式推導

四 “一三五不論”嗎

五 隨心所欲不逾矩

六 平水韻與詩韻新編

第四談  天對地 雨對風(駢偶)

一 對仗與詩詞

二 反對與正對

三 工對與意對

四 當句對：並行與單列

五 流水對與呼應對

六 《聲律啟蒙》與《笠翁對韻》

第五談 五七言 古近體(詩體)

一 五七言古近體

二 三言體與四言詩

三 五言古詩(古風)

四 七言古詩(歌行)

五 五言律詩

六 七言律詩

七 五言絕句

八 七言絕句

第六談 寫詩就是寫語言(語言)

一 詩始於喜悅

二 寫詩就是寫語言

三 無一字無來處

四 裝點字面

五 自作語難嗎

六 因病致妍及其他

七 作詩原是讀書人

第七談  詞別是一家(詞體)

一 詞別是一家

二 懸一帆風正

三 小令慢詞及聲律

四 常用詞調舉隅

五 詞韻及其運用

第八談 散曲之蛤蜊味(曲體)

一 散曲的體制

二 平仄與對仗

三 對雅馴的顛覆

四 對含蓄的顛覆

五 諧趣與喜劇性

六 文字遊戲與巧體

第九談 作詩不易改詩難(镕裁)

一 打開一扇新窗子

二 清詞麗句必為鄰

三 從得句到謀篇

四 這就是結構

五 景語與情語

六 成詩不易改詩難

第十談  我詩何幸上君口( 知音)

一 詩的啟蒙

二 從詩詞消費中獲益

三 詩家三昧忽見前

四 我詩何幸上君口

五 干卿何事翁楊婚

致讀者

蜘蛛結網三江口，

水推不斷是真絲。(兩廣民歌)

這像是網絡時代的詩歌宣言。

“有的人寫了一輩子的詩，卻不知什麼是詩味。”宋謀玚生前說的這句話，給我留下很深的印像。

“一切好的作品都在告訴人們怎樣寫”，所以，小說作法之類的書，魯迅是從來不看的。不過，沙俄時代有一個青年指高爾基，他在《談談我怎樣學習寫作》(戈寶權譯)一文中講到此事。，曾將《一顆樸素的心》舉起來，一頁一頁對著陽光苦苦尋覓，想要發現它隱藏的奧秘。

誰能滿足他這個小小的願望呢？

誠有書者，隻言片語益人心智——我分明讀到過這樣的書。王蒙說：“讀者批評你寫得‘假’的地方，有時恰恰是實錄。”

這樣的話，確能令人茅塞頓開。

初學者常苦於不能入門。入了門，也不等於得道。從入門到入道，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要是不入門呢？更無入道之望——則是不言而喻的。

這本書是應出版社之約而寫的。

我不要寫教程或概論。我要寫一本融會貫通、自道所得、以簡馭繁、對別人有所啟發的書。自己也乘機將剪不斷理還亂的東西，捋他一捋。

談十個問題，起名“詩詞寫作十談”，取其現成，別無深意。借用傳統文論話語，十談依次為時序、明詩、聲律、駢偶、詩體、語言、詞體、曲體、镕裁、知音，為理解方便，各章另起了一個新鮮的題目。

讀者各取所需，擇會心之處讀之可也。叵耐之處，翻過便是。

跳讀，永遠是讀書的不二法門。

                                                                   周嘯天敬告

詩詞寫作十談》內文試閱

三  無一字無來處

   文學語言可以是口語化的，但決不是口語。文學語言與口語的不同之處，在於它的精練。詩歌尤其如此。“自作語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黃庭堅)這段話過去被誤解得很厲害，好像是要詩語全部來自書本似的——其實他開頭就說了有“自作語”，隻不過“難”。

  “無一字無來處”是個過情的、的說法。恩格斯說，任何新的學說，必須從已有的思想材料出發。而一切新的作品，也必須從已有的語言材料出發。語彙的積累是個吐故納新的過程，大體吸納比淘汰的速度更快，因而，後人詩詞的語彙大量還是前人積累起來的語言材料。詩人習慣運用前人用過的語彙，在中外詩歌中都很常見——這纔是“無一字無來處”的本意。

   在英語詩歌中，這甚至是詩與散文的一大區別。如散文用“peasant”(農夫)，在詩則用“swain”(鄉下情郎)；散文用“wife”(妻)，在詩則用“spouse”(配偶)；散文用“lonely”(寂寞的)，在詩則用“lone”；散文用“unlucky”(不幸的)，在詩卻用“hapless”；散文用“foolish”(愚蠢的)，在詩卻用“fond”；散文用“said”(說)，在詩卻用“quoth”，等等，這些同義詞，在詩文中語感不一樣。

   前舉宛老《病中雜詠》中以“滄江”稱長江，以“晝永”寫日長，以“朱顏”指少年；拙詩《江淮行》中，以“馭氣”寫坐飛機，以“濯錦城”指成都，以“青天碧海”指夜空，都是語出有因的。用這樣的語彙，沒有別的原因，隻是因為它們與詩詞的文體相匹配。

    語彙有來歷，通過聯想，可豐富詩句的含義。“落花時節讀華章”()，看字面，“落花時節”就是花朵凋零飄落的時候。知道它來自杜甫《江南逢李龜年》的“落花時節又逢君”，就能體會到詩句還包含久別重逢的意思。

   “關山月”這個語彙出自樂府舊題，邊塞詩中多用，如“關山三五月，客子憶秦川”(徐陵)、“關山萬裡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盧思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王昌齡)、“隴頭明月夜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王維)。《樂府解題》雲：“關山月，傷離別也。”——這個月、這個關、這個山，從秦漢一直到唐代，其中積累了多少人們的生活史，“且不說一首完整的詩，就僅僅關、山、月三個字連在一起，就會產生相當形像的聯想”(林庚)。

臺城六代競豪華，結綺臨春事奢。

萬戶千門成野草，隻緣一曲後庭花。(劉禹錫《臺城》)

“臺城”是六朝故都建業的舊址，這首詩也用到“萬戶千門”一詞，“結綺”“臨春”(省去一個“望仙”)是陳宮樓閣名，“後庭花”是陳宮艷曲，知道了這些語彙的來歷，纔能充分體會句中對世事滄桑、朝代興亡的感喟。

    周作人《唐詩易解》一文說，有些唐詩字面平易，意思卻不好懂，因為某些語彙在沿用過程中，會積澱下特定的、字面以外的含義。運用這種語彙，會形成某種現成思路。

“浮雲”一詞出自漢詩“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蘇李詩)，遊子詩中多用，含有漂泊無依之意。如“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李白)、“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杜甫)、“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韋應物)。

“見秋風”一詞出《晉書·張翰傳》“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裡以要名爵乎”。倦宦詩中多用，含有思歸之意。如“洛陽城裡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張籍)、“行人無限秋風思，隔水青山似故鄉”(戴叔倫)、“夜半見月多秋思，自起開籠放白鹇”(雍陶)。

如此等等。

   有一本《鳥與文學》(賈祖璋著)的小冊子，專談詩詞中各種鳥類所包含的特定含義，極有意思。“綠樹聽鵜。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辛棄疾)，幾句就提到三種鳥名，一是鵜，來歷是《離騷》“恐鵜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成句，明寓時機蹉跎，眾芳衰歇意。二是鷓鴣，文獻說這種鳥“多對啼，志常南向，不思北徂”(《埤雅》)，鳴聲或說是“行不得也哥哥”，或說是“但南不北”(《北戶錄》引《廣志》)。三是杜鵑，傳說為蜀國望帝失國後魂魄所化，“夜鳴達旦，血漬草木，凡鳴皆北向也”(《禽經》)。鳴聲為“不如歸去”。詞人用三種鳥及其鳴聲，抒寫中原淪喪及靖康之恥，達到了含蓄的效果，豐富了詞句的含義。

    詩詞語彙主要有兩種，一是經過提煉的口語，一是書語。口語是直說，書語是用典。“有時兩兩密合，假如當作直說看，那簡直接近白話；假如當作用典看，那又大半都是典故，所謂無一字無來歷。”(俞平伯)如“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葮空水雲”(王昌齡)、“水國蒹葮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薛濤)，都像是直說，然而其來歷都是《秦風·蒹葮》，都含有“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意思。

某些常用的詩詞語彙，會成為一個現成思路。明白這個道理，讀詩就可以求得甚解。當然，今人作詩，應盡可能避免前人的現成思路——如不必以“折楊柳”詠離別、不必以“萋萋芳草”詠懷人，等等，以免陳陳相因。但書語的運用卻是必不可少的，前人的語言方法是應該學習和借鋻的。

   和柳亞子1950年國慶觀劇之作《浣溪沙》“一唱雄雞天下白”，出自李賀《致酒行》“雄雞一聲天下白”，將古句變成律句，而且賦予它全新的意義。魯迅《自嘲》“俯首甘為孺子牛”，出自《左傳》齊景公故事及清人錢季重《柱帖》“飯飽甘為孺子牛”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一。，也很獨到，令人耳目一新。

書語可以是不自覺的運用，平素沉浸秾郁、含英咀華，興會到時，“筆端驅使李商隱、溫庭筠奔命不暇”(賀鑄)——“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杜甫)，說的是一樣道理。書語用得好，是讀書受用，讀書得間，有所發現，有所發明的結果，而不可能是臨時抱佛腳的摭拾。有一個普遍的誤會，認為陶淵明、李白那樣的詩人，在語言上純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而不了解他們在讀書上花的工夫。

   前人說得好，“讀太白樂府有三難：不先明古題辭義源委，不知奪換所自；不參按白身世遘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題、借題抒情之本指；不讀盡古人書，精熟離騷、選賦及歷代諸家詩集，無繇得其所伐之材與巧鑄靈運之作略。今人第謂太白天纔，不知其留意樂府，自有如許功力在，非草草任筆性懸合者”胡震亨《唐音癸簽》卷八引遁叟。。

   因此，“凡作詩平居須收拾詩材以備用，退之作《範陽盧殷墓銘》雲：‘於書無所不讀，然正用資以為詩’，《詩疏》不可不閱，詩材多，其載諺語如‘絡緯鳴，懶婦驚’之類，尤宜入詩用。《樂府詩題》須熟讀，大有詩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