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作柄

幾個月後，我去了另一家町工廠。在之前的工廠裡工作出了錯，被職人打了腦袋。其實就是被敲了一下而已，可當時我胸中突然湧上一股怒火，索性就辭了職。

兩天後我就找到了新工作。這家町工廠光是職工就有三十人，還有許多我從未見過的機器。除了一般工廠能制造的工件外，這家工廠還制造汽車、照相機等物品的零件，及電器、金屬櫥櫃等，甚至還能制造天文望遠鏡的主體，簡直就是一家“什麼都能造的廠”。

面試時，廠長岸本先生問我之前做過什麼工作，我回答說做過車床見習工。踫巧這家工廠經常有車工辭職，岸本先生很是苦惱。當時的很多工人像候鳥一樣，背著工具箱到不同的工廠干活，被稱為“流浪職人”。

幸運的是，在這家工廠裡，還是見習工的我便能負責一臺車床。當然，作為見習工，我和其他少年一樣也被差遣做了很多雜事。在干雜活的間隙，我用車床削出了各種各樣的東西。

衝床職人讓我做金屬模具，牛頭刨床職人讓我做工具，還有鈑金工、組裝工也讓我幫他們做東西。這些時候往往沒有正式的圖紙，隻有畫在掛歷紙背後的草圖，職人們將之稱為“漫畫”。

（圖：漫畫一例。被要求做圓柱形軸承時的漫畫。）

依據這些漫畫，我做了各式各樣的東西。負責牛頭刨床的職人認為機器操作柄太細，手指容易疲勞，便拿著漫畫來找我：“你能給我做個這樣的操作柄嗎？”聽說了這件事後，刨床職人也拿著漫畫來找我，想讓我幫他做一個合手的操作柄。

一個合手的操作柄能讓工作變得輕松，手也不易疲勞。職人們讓我做了各式各樣的操作柄，看漫畫會發現，有人畫的斷面像柳葉，有人畫的則像薤。

“做成我小弟弟的形狀合手了，畢竟每天早晚握著。”有喜歡說黃段子的職人會這樣要求我。

按照漫畫削鐵太有意思了，以至於每天的時間都過得飛快。

工廠之神

數月後的一天，岸本先生略顯嚴肅地問我：“怎麼樣，工作還習慣嗎？”

岸本先生不愧是廠長，能熟練操作工廠裡的各種機器。他一開始是整理工，即後一道工序的操作工，可是他竟連鈑金加工和焊接都能掌握，而且技術精湛。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全能選手，對於當時的我—一介見習工來說，他就是工廠之神。

“這項工作交給你來做怎麼樣？”岸本先生拿給我看的不是漫畫，而是正式的圖紙。是一個汽車方向指示器的零件，方向指示器就是如今的轉向燈。當時的汽車方向指示器在駕駛座左右兩側，轉向時顯示為箭頭形狀。右轉時，駕駛座右側的顯示器會顯示一個約三十釐米長的箭頭；左轉時，左側會顯示箭頭。到了晚上，箭頭會發出紅色的光，所以也被稱為“阿波羅方向指示器”。要做成箭頭這一形狀，就得用衝床將鐵板打造成型。

我仔細查看圖紙後發現，要做的是安裝電燈泡的螺帽。螺帽是用來擰螺絲的，也叫螺母。

螺帽屬於汽車零件，那個時代金屬材料匱乏，所以要確認是否需要減輕其重量。現在自然是不用確認這點了。將鐵板用衝床壓成六角形，中間有個小圓孔，將絲錐從中穿過，就可制成螺帽。我要做的就是用車床上的夾頭固定螺帽，再將絲錐從中穿過。這是一項簡單作業，因為我是見習工，所以把這活兒交給了我。

衝床從早到晚不停地生產螺帽。我們使用岸本先生想出的模具“凹凸器”，隻要用衝床咚地壓一下，就能把平整的鐵板變成一顆顆立體的螺帽。從早到晚，衝床不停地咚咚咚咚。不一會兒，螺帽就能裝滿整個竹筐。按衝床一秒響一聲的速度計算，一天能生產將近三萬顆螺帽。

然而，用絲錐穿透螺帽，再擰上螺絲，這項工作可不好做。我從大竹筐裡堆成小山的螺帽中拿起一顆，用夾頭固定，摁住固定絲錐的尾架，給絲錐上油，開啟車床使之旋轉，絲錐穿過螺帽後再反方向旋轉，待尾架回到原位後，停止車床運轉，取下螺帽。所以，無論動作多快，做好一顆螺帽都需要一分鐘的時間。就算一個小時不間斷工作，空竹筐底部的成品也沒有趕海時撿的一袋蛤蜊多。

這樣持續了一兩天，工作內容的單調和由此產生的倦怠把一天無限延長。第三天，岸本先生突然站到我身後。他總是腳步輕緩，走路幾乎沒有聲音。待我發覺時，他已在我身後。對他可一點也不能疏忽大意，在工廠工作的人經常這樣說，工作時不經意間聊起天來的女工們則更要謹慎。當時穿的安全靴不像現在這樣有鐵板且厚重，而是厚橡膠底或貼著桐木板的草鞋，總有種多餘的感覺。

“喂，小關，你不覺得這樣很費事嗎？”岸本先生對手忙腳亂的我建議道，“總覺得應該改進點什麼。”說罷，他從褲兜裡掏出一個本子，在我面前攤開。上面畫著他深思熟慮後設計的螺絲加工漫畫。

絲錐是特制的，柄很長，能一次穿透十顆六角形螺帽。令我驚訝的是，傳統做法是用夾頭固定螺帽，再用絲錐旋車，而在岸本先生的漫畫裡，夾頭固定的是絲錐。

我問他：“這不是反了嗎？”

岸本先生笑著說：“法律沒有規定不能反著用吧？”

新工作要從制作特制的絲錐開始。我邊向岸本先生學習，邊把特殊的鐵料車成螺栓，也就是在車床上用絲錐車出和六角形螺帽匹配的螺栓。

在冶鐵車間煆燒焦炭，鐵螺栓在燃燒正旺的爐膛中漸漸變紅，等到變成太陽的顏色時，岸本先生說道：“好！就現在！”

我將螺栓的尖端浸入一旁的油缸，一開始就像蜻蜓點水一樣唰地掠過油面，然後猛的一下完全浸入。這一招模仿了職人師父們淬火時的手法。

“好手法！”在油煙彌漫的冶鐵車間，平日裡不苟言笑的岸本先生表揚了我。

如此一來，工作效率提高了九倍。我哼著歌，竹筐裡的螺帽堆成了小山。工廠之神悠悠走來，對我說：“這就是所謂的‘給機器加上人字旁’，怎麼樣，心情好嗎？”

師匠之手

日本精密儀器的制造商三豐儀器株式會社裡隻有一位能稱得上“師匠”的人物，甚至名片上也寫著“師匠”二字。

這家公司裡隻有技能特別優秀的技術人員纔會被授予這個稱號，將來有望成為師匠的人則被稱為“準師匠”。師匠人，乃木村俊雄。木村先生能制作標準原器。確切地說，他用許多標準原器制作測量儀，因此他可以稱得上是制作標準原器的大師。

如今，他在築波市的研究所裡做正方形標準原器—邊長三十釐米，四邊平直，四個直角完全精確。耗時一年，他終於做出了精度為0.0002 毫米的標準原器。他沒有止步於此，正在挑戰0.0001 毫米的精度。

將精度為0.0002 毫米的標準原器的凸面放大，制成圖表來看，木村先生說就像喜馬拉雅山。在恆溫二十度的無菌室裡，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木村先生戴著手套，把標準原器放在平板上。平板的平面無限接近水平，也是出自木村先生之手。給平板塗上研磨劑，緩緩移動重量約二十公斤的標準原器，儀器發出輕輕的唧的一聲，轉動一圈半後停止。

就這樣，他當天的工作結束了。保持那種狀態等待了兩個小時，等待研磨過程中摩擦產生的熱冷卻。鐵受熱會變形。冷卻後檢測表面平滑度，“喜馬拉雅山”矮了很多。

經過足以讓人昏厥的作業後，木村先生做出了精度為0.0001毫米的標準原器。在這堪稱鬼斧神工的工作中，木村先生說，用手觸摸其表面時，哪裡高，哪裡低，手都會反饋給他。隻靠聲音和觸感就能判斷，他笑稱自己的手是私人計算機。果然是“鐵亦有生命”的世界啊！

專心致志時

在我的想像中，木村先生這樣的人應該既嚴厲又恐怖，可實際上木村先生十分和藹，言辭中透著幽默。

木村先生生於昭和十一年，小我三歲。他的父親是制作碾米機的職人，在他小學六年級時去世。木村先生初中輟學後進入了三豐公司。從那以後的四十多年間，幾乎都堅守在整理工的崗位上。

“交給我的淨是些別人不願意做的、異常困難的工作。在平板上需要完成的有鐵質的、石質的甚至還有陶瓷的工件。因為是別人做不了的工作，完成的時候就會產生巨大的成就感。”

立體測量儀的平板通常由石料制成。石料受熱不易變形，陶瓷也一樣。“我很滿意平板上的工作，因為要無限趨近於零。但若說起技藝，並不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情。隻要重視並認真完成工作中基本的部分，自然而然會產生好的結果。有的工作不要求無限趨近於零，但我仍然會朝著那個方向努力。這已經成為我的作風了。”

木村先生所說的作風，就是職人作風。在這條路上堅持不懈走下去的人都有著與各自工作相符的作風和品性。

在工廠工作一段時間就能明白這一點。平時自嘲“這個破工作”或者“我這喜歡並堅持的是什麼呀”的工人也會心無旁騖地投身於工作中。他們身邊的空氣仿佛繃成了一張網，難以靠近。他們專注時的臉龐顯得格外神清氣爽。不是為了誰，更不是為了錢，僅僅是想要做好自己能做的工作而已。

“跟真正付出心血制造的令自己滿意的工件分別時會很痛苦，甚至不想賣給別人。但神奇的是，托它們的福，自己也環遊了世界。”

木村先生在研究室裡做的不單是標準原器，還有長達十多米的大型機械的重要零部件。這類機器和測量儀被銷往世界各地。為了設置和維護這些機器，木村先生也去了世界各地。他笑稱：“我的心住在零件裡，好像它們在呼喚我一樣。”

說起工業制品，人們會想到是由機器制造的，因此認為無論由誰來操作都一樣，實際上並非如此。我認為，日本優質工業制品就產生於工人們專注於工作的瞬間。

為何女性用大鐵錘？

一位德國刀匠一連幾天都前往岩崎夫婦的展臺參觀學習，後他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鍛打時，女人用大鐵錘，男人用小鐵錘？”

在鑄刀場裡，師父側坐在一旁，用小鐵錘叮叮叮輕輕地敲，學徒則要揮動大鐵錘用力打下去。掄大鐵錘是一項重體力勞動，為什麼要讓女人來做呢？

日本鋼的質量在全世界都是數一數二的，十分講究火候。在爐膛裡加熱到什麼程度的鋼要用多大的力度鍛打，很難把握。

岩崎先生大致講了下方法後，說：“舉例來說，你就是合唱團的總指揮……希望你能懂。”

“哦，這樣啊，了解了。”德國的刀匠點了點頭。

岩崎先生在這次博覽會上獲得了榮譽—金獎。頒發金牌的同時還有授獎辭，翻譯過來就是—授予用玉鋼鍛造出高品質日本刀的岩崎重義先生金獎。《奮戰記》書裡寫道，是由拜恩州州長頒的獎。

很久以前，岩崎先生對我說過這樣一番話：“所謂職人，就是做於人有益之事的人。他們的工作不可能有趣，但是不開心地去做這項工作，就稱不上職人。”

三條工業聯合會召集了以岩崎先生為首的眾多名工，開設了一個“鍛冶道場”，指導人們如何鍛冶刀具，六次課程就能學會切出小刀的熔煉和淬火後的研磨。每年該道場都會吸引各行各業的男女老少前來參觀學習，其中不乏家庭主婦、教師，也有學生和銀行職員，他們非常享受職人工作的過程。

做於人有益之事，本身就是一件樂事。真正懂得其中樂趣並樂在其中的人會將這份喜悅分享給他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