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生門 001

鼻子 008

煙草與惡魔 016

偷盜 025

流浪的猶太人 085

袈裟與盛遠 094

開化的殺人 103

開化的丈夫 114

舞會 133

秋山圖 141

好色 152

竹林中 168

俊寬 179

女兒節偶人 202

河童 217

齒輪 266

某阿獃的一生 300

譯者序

邱雅芬

2020年10月於北京

芥川龍之介（1892—1927）是日本大正文壇的領軍人物，在激烈的時代轉型期，他傾力建構包含東西文化精粹、融合傳統與現代要素的文學殿堂。在其活躍於文壇的短短十一年間，創作了小說、評論、隨筆、遊記等諸多文體的作品總計二百餘篇，被公認為日本空前的短篇作家。迄今為止，已有數十個國家出版了芥川文學，芥川文學被譯成中文、英語、韓語、俄羅斯語、葡萄牙語、西班牙語、越南語等，可謂聲名遠播。

芥川的父親新原敏三經營牛奶業。芥川出生八個月後，因母親精神失常，被送往舅舅芥川道章家撫養。十歲時母親去世，舅舅膝下無子，遂正式成為其養子，改姓芥川。芥川家是世家，祖上世代擔任江戶城的司茶者，家中文學、藝術氛圍濃郁，養父芥川道章擅長南畫、俳句。或許由於家庭環境的熏習，外加天資聰穎，他從小就喜歡閱讀日本江戶文學以及《西遊記》《水滸傳》等中國文學。芥川於1913年考入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繫，1915年發表《羅生門》，並成為日本文豪夏目漱石的門生。翌年發表《鼻子》，受到夏目漱石的高度評價，由此閃耀登上日本文壇，同年以優異成績大學畢業。1918年辭去教職，成為專業作家，並與塚本文（1900—1968）結婚，先後生下三個兒子。

1921年3月至7月以大阪每日新聞社海外觀察員身份訪問中國，在中國逗留了一百二十餘日，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中國之行，也是他人生中的一次海外之行。在中國旅行期間，芥川親歷了日本帝國主義的狂暴。三十五歲那年他選擇自殺離去，當時日本剛剛經歷了大正、昭和昭和金融危機。芥川之死震撼了整個日本社會，一代“鬼纔”、不食人間煙火的書齋纔子等成為他揮之不去的標簽，其文學評價因其自殺而跌入低谷。1951年黑澤明導演的《羅生門》在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上獲得金獎，該影片以芥川的代表作《羅生門》命名，但實際上由其另一部作品《竹林中》改編而成，這是日本電影走向世界的契機，也是芥川文學走向世界的契機之一，芥川文學在日本國內開始獲得重新評價。

芥川生前熱愛中國傳統文化，對中國古詩文擁有較高的鋻賞力，他本人還創作了大量用漢語寫就的“漢詩”。在日本大正時代的作家中，芥川是數一數二的漢詩人。芥川在1912年12月30日作漢詩：“檐戶蕭蕭修竹遮，寒梅斜隔碧窗紗。幽興一夜書帷下，靜讀陶詩落燈花。”當時他還是一名高中生，但已能用漢詩體裁恰到好處地表達自己靜候新年到來時的愉悅心境，從詩中還可了解他對陶淵明詩歌的喜愛之情。他在1913年12月9日又作漢詩：“寒更無客一燈明，石鼎火紅茶靄輕。月到紙窗梅影上，陶詩讀罷道心清。”這與上一首詩作的意境相仿，可見這位東京大學英文繫纔子的文化情趣及漢學修養，當然他的這種文化傾向與夏目漱石也有一脈相承之處，顯示了文化轉型期日本知識分子諸多特質。

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是走進芥川文學的重要關鍵詞。本書收錄了《羅生門》《鼻子》《煙草與惡魔》《偷盜》《流浪的猶太人》《袈裟與盛遠》《開化的殺人》《開化的丈夫》《舞會》《秋山圖》《好色》《竹林中》《俊寬》《女兒節偶人》《河童》《齒輪》《某阿獃的一生》共17篇作品，主要圍繞芥川文學發展軌跡、芥川文學中的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等問題選取經典篇目。氣韻生動的中國“秋山圖”、基督教世界的“流浪的猶太人”、在西化浪潮中被廉價出售的傳統女兒節“偶人”、揭露現代人之分裂的《齒輪》以及以“時代”開篇、以“敗北”結尾的芥川本人的“詩與真實”《某阿獃的一生》均是值得回味之作。以明治初年日本急進的西化時代為背景的《開化的殺人》《開化的丈夫》，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現代性”對日本傳統婚戀的衝擊。《竹林中》《俊寬》具有諸多闡釋的可能，但亦展現了芥川所具有的東方佛學修養。芥川以其深厚的漢學造詣、廣博的西方學養建構了一座獨具特色的文學殿堂，為我們思考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等現代性問題提供了諸多的契機，歷久彌新。本書在翻譯過程中使用的原典是日本岩波書店1995—1998年版二十四卷本《芥川龍之介全集》。後我還要感謝出版社及本書的編輯，感謝大家的辛勤付出！

鼻子

說到禪智內供1的鼻子，池尾2無人不知。長度有五六寸，從上唇上面一直垂到下巴下面。形狀是上下一般粗，說來就是細長的香腸似的東西從臉中央耷拉下來的樣子。

內供五十多歲了，從過去當小沙彌時開始，直到升任內道場供奉職位的今天為止，心裡始終為這鼻子苦惱不已。當然，現在表面上也裝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樣子。這不僅因為他認為一心一意渴望來世淨土的僧侶不應掛念鼻子，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把鼻子之事放在心上。內供在日常言談中，怕出現鼻子這個詞。

內供為鼻子傷腦筋的原因有兩點——其一確實是因為鼻子長不方便。首先，喫飯時不能獨自喫。如果獨自喫，鼻尖會踫到碗裡的飯上。於是，內供就讓一個弟子坐在飯桌對面，喫飯時讓他用一寸寬、兩尺長的木板抬起鼻子。可是，這麼喫飯，無論對抬鼻子的弟子，還是對被抬的內供都非易事。有一次，有個中童子代替這個弟子，打噴嚏時手抖了一下，把鼻子掉到了粥裡。這事當時傳到了京都。——可是，對內供而言，這絕非為鼻子苦惱的主要原因，內供實在是為因鼻子而受傷的自尊心而痛苦。

池尾城裡的人們為長著這樣鼻子的禪智內供著想，說內供不是俗家人真幸福，因為他們認為長那樣的鼻子，沒有哪個女人願意嫁給他。其中甚至有人議論也許他是因為長了那樣的鼻子纔出家的。但內供並不認為自己當了和尚，被鼻子困擾之事有所減少。內供的自尊心太過敏感，所以不會為娶妻成家這種具體事務所左右。於是，內供嘗試從積極和消極兩方面來恢復受傷的自尊心。

內供初想到的辦法是讓鼻子比實際顯得短一點。沒人時，對著鏡子，從不同角度照鏡子，熱切地找竅門。有時覺得隻改變臉的位置不放心，時而以手托腮，時而把手指放到下巴尖上，不厭其煩地照鏡子。可是，鼻子從來不曾看上去短到令他滿意的程度。有時候，越是費盡心思，反倒越發覺得鼻子顯得長了。這時，內供嘆一口氣，把鏡子收到匣子裡，又勉強返回原先的經案誦讀觀音經3。

內供還一直惦記別人的鼻子。池尾寺是一座經常舉辦供僧、講經說法的寺院。寺院內僧房鱗次櫛比，寺僧每天都在澡堂裡燒著洗澡水，因此出入這裡的僧俗人數也甚多。內供堅持不懈地觀察著這些人的臉，想找出哪怕一個長著自己那樣鼻子的人，聊以自慰。所以，藏青色便裝和白色單衣都入不了內供的眼。更何況橙色的帽子和墨色的法衣之類，正因為看慣了，更是熟視無睹。內供不看人，隻看鼻子。——但有鷹鉤鼻，卻沒有看到一個內供那樣的鼻子。找來找去找不到，內供心裡漸漸地又不高興了。內供一邊和人說話，一邊情不自禁地捏捏耷拉著的鼻子尖，年紀那麼大了還飛紅臉，完全是因為內心不快之故。

後，內供甚至想在內典外典4中找出長著和自己一樣鼻子的人，聊作安慰。可是，任何經文都未記載目連和舍利弗5是長鼻子。龍樹和馬鳴也是長著普通人鼻子的菩薩。內供聽人講震旦6之事，提及蜀漢的劉玄德是長耳朵，他想如果那是鼻子的話，自己會感到多麼寬慰啊。

內供一方面這麼消極地煞費苦心，另一方面又積極地想辦法把鼻子弄短，在此就無須贅述了。內供在這方面幾乎也是想盡辦法，他喝過熬土爪湯，也在鼻子上塗過老鼠尿。可是，無論使用什麼辦法，五六寸長的鼻子不是依然耷拉在嘴唇上嗎？

不過，一年秋天，弟子僧進京兼為內供辦事，從一位認識的醫生那裡學到了把長鼻子縮短的方法。那位醫生原本來自震旦，當時是長樂寺7的供奉僧。

內供和平時一樣，一副不介意鼻子的樣子，故意不說馬上試試這個辦法。另一方面，又用輕松的語調說每頓飯都要麻煩弟子，於心不安什麼的。心裡自然等著弟子僧說服自己嘗試這個辦法。弟子僧也不可能不知道內供的這種策略。可是，對此沒有反感，倒是內供采取這種策略的心境強烈地觸動了弟子僧的同情吧。如內供所料，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內供嘗試這個辦法。於是，內供自己也如願以償，終於聽從了這番熱心的勸告。

這個辦法極為簡單，隻是用熱水燙了鼻子，然後讓人踩。

寺院的澡堂每天都燒水。於是，弟子僧馬上進去用提壺從澡堂打來了熱得連手指都伸不進去的熱水。但如果直接把鼻子放進去，擔心臉被蒸汽燙傷。於是，就在一個木制方盤上開個孔作為提壺蓋，從孔中把鼻子放入熱水。鼻子浸在熱水中一點也不覺得燙。過了一會兒，弟子僧說道：

“燙好了吧。”

內供苦笑，因為他覺得隻聽這句話，誰也想不到是在說鼻子。鼻子被熱水悶著，就像被跳蚤咬了似的刺癢癢的。

內供把鼻子從木制方盤的孔中抽出後，弟子僧便開始用兩腳用力地踩那隻還冒著熱氣的鼻子。內供躺著，把鼻子攤在地板上，看著弟子僧的腳在自己面前上下踩動。弟子僧的臉上時而露出歉意，低頭看著內供的禿頭問道：

“疼嗎？醫生讓使勁踩，可是疼嗎？”

內供想搖頭表示不疼。可是，鼻子被踩著，頭動不了。於是，他向上翻著眼珠，看著弟子僧皸裂的腳，用慍怒的聲音回答：

“不疼。”

實際上，正好踩在鼻子發癢處，所以反倒挺舒服的。

踩了一會兒，鼻子上開始出現小米粒那樣的東西。可以說是撥了毛的烤小鳥的形狀。弟子僧看了，就停下腳來，這麼自言自語地說道：

“說是用鑷子撥掉。”

內供好像不高興似的噘著嘴巴，一聲不響地任由弟子僧處理。當然，他不可能不知道弟子僧的一片好心。即便知道，把自己的鼻子當物品般擺弄，畢竟感到不愉快。那神情就像讓信不過的醫生做手術似的，不情願地看著弟子僧用鑷子從鼻子的毛孔中鑷出脂肪來。脂肪的形狀猶如鳥羽的莖，能撥出四分來長。

不久，全部結束後，弟子僧纔舒了一口氣似的。

“再燙一次就可以了。”他說道。

內供依然雙眉緊蹙，面帶慍色，聽由弟子僧處理。

且說，把第二次燙過的鼻子拿出來看時，果然和平時不同，已經變短了，和一般的鷹鉤鼻差不多了。內供一邊摸著變短的鼻子，一邊又羞又怕地照著弟子僧拿出的鏡子。

鼻子——那耷拉到下巴下面的鼻子，幾乎令人難以置信地萎縮了，現在隻是在上唇的上面不爭氣地苟延殘喘。上面滿是點點紅斑，也許是踩過的痕跡吧。這麼一來，肯定再也沒人嘲笑了。——鏡子裡的內供的臉，看著鏡子外的內供的臉，心滿意足地眨了幾下眼睛。

可是，那天還一整天擔心鼻子是否又會變長。於是，無論誦經還是喫飯時，隻要有空便伸手輕輕地摸鼻尖。不過，鼻子端莊地待在嘴唇上面，並沒有要垂下來的跡像。然後，睡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醒來，內供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依然是短的。於是，內供就像積累抄寫法華經功德時那樣心情舒暢，這是多年未曾有過的事。

可是，過了兩三天，內供發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事實。有個武士正好有事到訪池尾寺，一副比以前更覺好笑的神情，話也不好好地說，隻是盯著內供的鼻子看。不僅如此，以前曾經把內供的鼻子掉到粥裡的那個中童子在講經堂外與內供擦身而過時，一開始還低頭忍著笑，後來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派活給雜役僧們，他們隻是當面畢恭畢敬地聽著，隻要內供轉過身去，便立即竊笑起來，這種情況不止一兩回了。

內供一開始以為這是自己相貌變了的緣故。可是，僅僅這麼解釋似乎不能充分說明問題。——當然，中童子和雜役僧肯定為此發笑。不過，同樣是笑，與過去鼻子長時好像不一樣。如果說沒看慣的短鼻子比看慣的長鼻子更滑稽倒也罷了。不過，其中似乎還有點什麼。

“以前笑得沒那麼露骨。”

內供有時會停下剛誦的經文，歪著禿腦袋，這麼嘟囔著。每當這時，可愛的內供必定會獃獃地看著掛在旁邊的普賢像，回憶起四五天前鼻子長時的事，仿佛“今朝淪落人，追憶榮華往昔般”悶悶不樂。——遺憾的是，內供無明，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人的心中有兩種互相矛盾的感情。當然，沒有人不同情他人的不幸。可是，當那人終於擺脫不幸，人們又有悵然若失之感。略微誇張地說，甚至想讓那人再度陷入同樣的不幸。於是，不知不覺地對那人懷了某種——雖然是消極的——敵意。”——內供雖然不明緣由，卻感到了不快，無非是因為從池尾的僧俗的態度中，隱約地覺察到了這種旁觀者的利己主義。

於是，內供的心情一天天地惡劣起來，一開口便呵斥人。後，就連為他治療鼻子的那個弟子僧也在背地裡說：“內供犯了慳貪之罪，會遭報應的。”那個惡作劇的中童子尤其讓內供生氣。有一天，傳來一陣狗的狂吠聲，內供無意間出去一看，隻見中童子揮舞著一根兩尺來長的木條，正追趕一隻瘦瘦的長毛獅子狗。而且，不僅追趕，還邊追邊嚷嚷：“不打鼻子，嘿！不打鼻子！”內供從中童子手中奪過木條，痛打了他的臉。那是以前托鼻子的木條。

鼻子變短，反倒令內供怨恨不已。

於是，一天晚上，天黑之後突然刮起風，塔上的風鈴聲傳到枕邊，讓內供覺得有點煩。而且，天氣也明顯地變冷了，年邁的內供無法入睡。正當他在被窩裡輾轉反側之際，忽然覺得鼻子刺癢。用手摸摸，好像有點腫，甚至還有點發熱。

“也許是硬要把它弄短，所以得病了。”內供以佛前供香花般恭敬的手勢，這麼按著鼻子自言自語道。

第二天早晨，內供像平時一樣醒得很早，隻見寺院裡的銀杏和七葉樹一夜間樹葉盡落，院子仿佛鋪了黃金般明亮。塔頂也許是降了霜的緣故，九輪8在淡淡的晨光中熠熠生輝。禪智內供站在打開板窗的套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時，某種幾乎快要忘卻的感覺復蘇了。

內供慌忙摸鼻子，摸到的不是昨晚的短鼻子，而是以前的長鼻子，從上唇上面一直垂到下巴下面，足有五六寸長。內供知道鼻子在一夜間又變成以前的長鼻子了。而且，與此同時，與鼻子變短時一樣，感到了一種久違的輕松感。

“這麼一來，肯定沒人笑話我了。”

內供在心裡對自己這麼喃喃細語，一邊在黎明的秋風中晃蕩著長鼻子……

1  內供指在宮中道場供職的僧人。

2  京都府宇治市池尾。

3  《法華經》第八卷第二十五品“普門品”的別稱。

4  佛教用語。內典指佛教典籍，外典指佛教以外的典籍。

5  目連、舍利弗均是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其中目連為神通，舍利弗為智慧。

6  古代印度對中國的稱謂。

7  長樂寺位於京都市東山區。

8  寶塔尖上金屬裝飾部分上的九個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