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 序
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本書，篇幅不大，卻在美國歷史上起過相當重要的作用。書的原名很長，這也是當時的風氣，書名簡直就像一份梗概：《弗烈德裡克·道格拉斯，一個美國奴隸的自述，由他本人親自撰寫》（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Frederick Douglass， an American Slave， Written by Himself）。正如書名所表明的，作者弗·道格拉斯（1817—1895）是一個黑奴，誕生於美國南方的馬裡蘭州。他通過自學掌握了文化，二十一歲時（1838年）逃往北方，三年後成為廢奴運動的積極分子。他經常在集會上發言，講自己的痛苦經歷與解放黑奴的必要性。他的講演內容生動，論辯有力，邏輯嚴密，遣詞精確，效果很好。但是也因此招來一些人的懷疑。他們認為奴隸出身的人沒有文化，不可能達到這樣的水平。他們猜測說道格拉斯是廢奴主義領袖出錢雇來的職業演說家，不是奴隸，而是上過學的自由黑人。為了消除這些懷疑，道格拉斯決心把自己的出身、經歷、學習文化的過程都一一寫出來，並且盡可能把人名、地名、時間都交代清楚，讓懷疑論者去查對。一八四五年，這本自傳出版了。所有的謠言當然不攻自破，但道格拉斯也因此暴露了身份。當時奴隸尚未解放，逃奴在法律上是得不到保護的。為了逃避追緝，道格拉斯隻得出走英國。在那裡他曾多次舉行演講，為黑奴解
放事業爭取國際支援。
據美國今天的歷史學家考證，《自述》中所提到的人，隻要是有些身份的，都可以在馬裡蘭州地方上保存的文書、檔案裡找到。隻不過個別人名字的拼法與《自述》中所寫的有所不同。例如，《自述》中所提到的“漢彌爾登”（Hamilton）先生，實際上應為“漢比爾登”（Hambleton）；“加裡森·威斯特”（Garrison West）先生，實際上應為“加裡斯頓·威斯特”（Garreston West）先生。諸如此類的訛誤還有一些。這是可以理解的，以道格拉斯當時的身份、年齡與文化水平，自然隻能按聽到的聲音用通行的拼法寫出來。這樣的訛誤可以說反倒是真實的有力憑據。
道格拉斯的《自述》出版後，立刻引起注意，四個月內售出了五千冊。接著又不斷重印，四年之內在美國總共銷售了一萬七千冊；另外一八四六、一八四七兩年內，在英格蘭和愛爾蘭印了五版，銷售了一萬三千冊。這樣的銷售紀錄在當時就算是空前的了。
《自述》出版後，受到廢奴主義報刊的大力推薦自不必說，即便是美、英很有影響的大報，也紛紛予以好評。可以說，這本小書對於動員美國北方群眾支持廢奴運動、支持南北戰爭，對於爭取歐洲輿論和英法政府對美國北方的支持，都起了一定的作用。奴隸自述這類書籍在當時出版了不少，道格拉斯的不是第一本，卻是水平最高、影響最大的一本。林肯在接見《湯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斯托夫人時，曾半戲謔地稱她為“寫了一本書，醞成了一場大戰的小婦人”。其實，道格拉斯用血和淚凝成的這“一本書”，作用也並不在《湯姆叔叔的小屋》之下。
《自述》出版後，道格拉斯更深入、積極地參加到廢奴運動和別的改革運動中去。一八四八年，他創辦了《北極星》周刊，這份刊物持續了十六年，成為廢奴運動最有影響的刊物之一。他是“地下鐵路”羅徹斯特“轉運站”的負責人，曾幫助許多黑奴奔向自由。他是廢奴主義激進派代表人物約翰·布朗的摯友。約翰·布朗曾在他家中住過三個星期，而這正好是布朗策劃舉行哈潑渡口起義的時期。哈潑渡口起義失敗，布朗被捕。道格拉斯也因為被控是從犯而不得不出逃加拿大。
一八六一年美國內戰爆發後，道格拉斯向政府呼吁讓黑人參軍，並竭力主張組織黑人師團。他終於說服了林肯總統，後來還成為總統的黑人問題顧問。道格拉斯自己年紀太大不能從軍，但他把兩個兒子送進了部隊。南北戰爭結束後，道格拉斯力主通過美國憲法第十五條修正案，以使解放了的黑奴能得到普選權。這以後，道格拉斯出任過美國政府的幾種公職，其中最高的是美國駐海地的公使。總之，他是美國有史以來的第一個黑人領袖。在他以後，美國每一代都出現了全國性的黑人領袖，從博克·T. 華盛頓、杜波依斯一直到馬丁·路德·金，他們都是以道格拉斯為榜樣的。今天，道格拉斯已經成為美國歷史上的偉人之一。在首都華盛頓，有一座橋被命名為道格拉斯橋。道格拉斯在華盛頓的故居被內政部接收並定為國家文物遺址。美國郵局發行了一種印有道格拉斯頭像的票面二十五美分的郵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民權運動高漲時，人們重新發掘道格拉斯的精神遺產，尊奉他為“美國民權運動之父”。在這以前，美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和黑人作家就在整理、闡述道格拉斯的著述。菲力浦·豐納在一九五〇到一九五五年編輯出版了四卷本的《弗烈德裡克·道格拉斯的生平與著作》，收入道格拉斯三本自傳之外的許多文章、演講詞與書信。豐納在一九六四年又出版了專著《弗烈德裡克·道格拉斯傳》。從最近得到的訊息可以看出，美國正統的學術界也越來越重視道格拉斯。耶魯大學出版社正在陸續出版他的文集，編者為耶大歷史教授約翰·W. 布拉辛甘，該文集出齊後將達十四卷之多，應是迄今為止收羅最齊全的一本集子了。從美國的書評雜志可以看出，單是一九八五年，美國就有兩本道格拉斯評傳問世。一部對道格拉斯早年生活考證甚詳，據說挖掘出不少有用的資料，評論者稱贊作者做了許多“偵探式的工作”。另一部的作者對道格拉斯評價極高，認為他是傑弗遜民主思想的繼承者與發揚者，在這方面的地位與林肯不相上下。
以上所述，側重從歷史作用與思想影響方面介紹道格拉斯的《自述》，這不等於說《自述》僅僅是一本配合廢奴運動的宣傳小冊子。讀者在讀《自述》時，都可以感到有一種偉大的人格力量撲面而來。主人公為了自由與正義，百折不撓地進行鬥爭，生命幾經瀕臨滅亡。這種反抗強暴的巨大勇氣，至今讀來仍然是那麼的激動人心。道格拉斯自強不息、發奮學習與摯愛伙伴的精神，也都超越了時代、國家與種族的界限，可以給一切願意上進的人提供精神力量。因此，這本書不僅有歷史認識的價值，對於培養人的優良品質也可以有所幫助。作為一本文學作品來讀，《自述》也絲毫不比優秀的小說、戲劇遜色。《自述》在敘事狀物上相當生動。人物性格，特別是對幾個白人奴隸主的刻畫，栩栩如生。書中風格也是多種多樣的。那些莊嚴、冷峻的反映苦難生活的段落，令人想起《聖經·舊約》；而雄辯與表達自己強烈感情的部分，則頗有十八、十九世紀著名演說家演講詞的風采。《自述》從整體來說是悲哀、凝重的，但是內中有時也會顯露出黑人所特有的幽默感，令人忍俊不禁。書中對“職業馴奴師”科維的寫照特別出色，簡直像出自諷刺大師的手筆。作者愛憎分明，但是對自己的感情也不是沒有控制。
他能做到冷靜、客觀地分析問題，即使是對黑人自身的缺點、弱點，也絕不護短。這方面的例子可以舉出對黑奴為誇耀自己的主子不惜與別的黑奴大打出手的描寫。總之，通過這本《自述》，我們可以撫觸到一顆正直、勇敢、熱情、真誠，同時又是機智、聰明的心，這是黑人種族優秀品質的集中體現。我們完全可以稱之為偉大的“黑人魂”。
道格拉斯後來曾兩次修改、擴充他的自傳。他的第二本自傳《我的奴隸生涯和我的自由》（My Bondage and My Freedom）和第三本自傳《弗烈德裡克·道格拉斯的生平和時代》（The Life and Times of Frederick Douglass）分別於一八五五年與一八八一年出版，兩書都增添了新的內容，不少地方比第一本豐富詳盡，但是作為第一手的原始資料，《自述》仍然是不可取代的。另外還需提一筆的是，道格拉斯的這本書在美國黑人文學史上有其特殊意義。它開了“黑人自傳”這種文學樣式的先河。從《自述》起，優秀的黑人自傳代有所出，綿延不絕，它們和《自述》一樣，真切動人地傳達出了黑人兒女的心聲。
譯者初次接觸道格拉斯的《自述》，還是在六十年代初。當時，在讀畢欽佩與感奮之餘，曾選譯出其中數章，發表在一九六四年第九期的《世界文學》上。從那時到今天，二十餘年又匆匆逝去，而字數不多的《自述》的全譯卻仍未能與中國讀者見面，這使得無論作為美國文學工作者還是翻譯工作者的我都無法不感到內疚。今年上半年，在三聯書店的支持下，總算抽空將全書譯出，並請王義國同志譯出道格拉斯於一八四八年寫給他的老主人的一封極其有名的信。希望這些材料能幫助讀者對這位偉大的民主主義思想家與戰士有所了解。譯者相信這些珍貴的文獻對今天我國社會主義民主的建設也是能起到積極作用的。
最後需要交代的是，翻譯所根據的原本是“約翰·哈佛叢書”本，一九六〇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編者為本傑明·誇爾斯（Benjamin Quarles）。據這位編者說，他的版本是完
全按波士頓一八四五年初版本排印的。
李文俊
一九八六年八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