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便在此時輕盈地飄落下來，星星點點地散滿大地。夕陽終於不情願地離去，它一定因為無法欣賞這夜靄中奇異朦矓的流光而暗自神傷——那流光如同幻化了一般，雖柔柔弱弱、綿綿渺渺，卻永遠不會被黑暗所吞噬。白茫茫大地隻有兩道長長的車轍通向後海之濱，這一切仿佛是天工天匠手握著一杆巨大的自然之筆，勾勒出另一個悠遠而詩意的心靈空間。沒有人徘徊在途中，大家都早早地各自回家了。刺骨的寒氣逼迫人們動彈不得，一切似乎都要歸於虛無和幻滅，這場雪讓所有遠行的人無奈駐足，將所有的美麗的夢無情塵封。所有冰冷、瑣碎、素都已齊備，唯一缺少的便是鮮活的生命。北京，這個歷經滄桑的古老城市，此時如同一位肅穆而優雅的使者，用靜默的方式召喚著一個天涯赤子的到來。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在明珠府邸上空劃過，稍縱即逝，那是一顆巨大的亮星，隻可惜府中的人們早已忙做一團，誰也沒有抬頭注意到這一人間奇景。女僕們忙亂地傳遞著熱水和毛巾，男僕們提著燈籠，一聲不響地駐足盼望。一輪斜月在幽遠的夜色中搖搖欲墜，它的光艷照得雪色清冷，映得一個青年臉色蒼白。這青年便是這府邸的主人：納蘭明珠。在妻子即將臨盆的關鍵時刻，他卻紋絲不動地站在回廊裡，手中捧著一本紙頁發黃、版本古舊的《禮記》，故作鎮定地讀起來，他原本想用讀書的方式掩蓋內心的惶恐與緊張，卻不能自已。任手中的書頁在風中翻滾，亦如他此時煩亂的心緒。明珠的緊張是情有可原的，因為他在得知妻子有喜之時便迫不及待地找來算命先生卜了一卦，想看看這孩子的前途運勢。但抽出的卦簽卻令人憂心忡忡。否卦，這是六十四卦中的第十二卦，一個極兇險的卦。《像辭》上說否卦的卦像為坤下乾上，為天在地上之表像。天在極高之處，地在極低之處，天地陰陽之間因而不能互相交合，所以時世閉塞不通。從初爻的：“撥茅茹，以其彙，貞吉，亨。”到五爻的：“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繫於苞桑。”整個卦像都充滿了坎坷與阨運。明珠為此一直悶悶不樂、郁郁寡歡，他甚至擔心這孩子可能會胎死腹中。而此時的明珠所能做的隻有靜靜等待，而這樣的等待自有一種不可言傳的無奈與悲愴，他隱忍著這樣的時間壓迫，焦急的烈火在他渾身的毛孔裡灼燒，因為生與死的種子可能在一瞬間就將注定。“會是怎樣的結果呢？會順利嗎？”明珠不敢再想下去，他定了定神，盡量排除那令人不快的卦辭給自己帶來的干擾，努力把所有精力集中到書本上，他隨手翻開一頁，朗聲讀道：“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聽到的卻隻有自己髒腑緊張的顫動。其實，這不是納蘭明珠一個人的焦慮，而是古往今來所有即將成為父親的男人的共同感覺。酉時三刻已到，隻見一朵美麗的雪花飄落在明珠手中的書頁上，霎時間便化了。就在此時，管家安圖興衝衝地跑來稟報：“老爺，大福晉生了！”“男孩女孩？”明珠急切地追問道。“男孩，母子平安。老爺，您快給孩子起個名字吧。”僕人樂呵呵地應道。明珠不假思索地說道：“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就叫成德吧。”這是從《禮記》中得到了靈感。此時，明珠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下，數月積累的苦悶與抑郁瞬間消解，他深深感念祖宗的庇佑，滿族星懇爾漢的血脈終於後繼有入了，“否極泰來！否極泰來！”明珠連聲嘆道，他冥冥中覺得是這場瑞雪給他的家族帶來了好運，於是接著說：“孩子應該有個小名，叫鼕郎好了。”鼕郎，就是鼕天的孩子。可是鼕天終將不會長久，雪也終將要融化得無蹤無影，它等不到春天的氣息。三十一年後，當這個孩子英年早逝之時，傷心欲絕的父親一定不會想到，正是自己給孩子所起的這個名字居然暗示了他一生的命運走向。嬰兒的精力是無限的，小鼕郎剛剛來到世上，他覺得周身上下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溫暖，卻沒有一點自由。在他幼小而高貴的心靈最深邃之處，進發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苦痛。他便在襁褓中拼命地扭動著身體，這也許是他此時此刻反抗這個世界的唯一方式。可他愈是反抗，那苦痛卻愈大，甚至連他自己都感到那苦痛無邊無際，簡直要糾纏他的一生，直到把他的生命腐蝕殆盡纔肯離開。於是，小鼕郎絕望無助地哭了，似乎是對自己悲劇的一生早已有了預感。突然，一張男子的面孔出現在他的視野裡，小鼕郎對著這個陌生人的目光，一時間愣住了，他是他的親生父親，他卻感到如此疏離，因為這父子二人命中注定一生都分屬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遠方忽然傳來了北京大覺寺的鐘聲。“咚……咚……”這舒緩而莊嚴的聲響在這茫茫雪夜寥落的空氣中悠悠飄蕩，一切有靈性的生命都沉浸在這博大精深的節奏間，小鼕郎的苦痛立時消散了，他停止了號啕，用靜默的方式聆聽這曼妙的福音，一股莫名的暖意流遍了他的全身，他輕輕地打了一個哈欠，不一會兒便進入了夢鄉。此時，鐘聲漸緩，雪也小了，浩渺的天宇在這空寂的靜夜中顯得越發的宏大，窗欞上偶爾還有一兩聲雪落的簌簌聲響。小鼕郎終於安靜下來，母親覺羅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身邊的嬰兒，這孩子生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她還在慣性似的用溫暖的手臂保護著他。母親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她一邊盤算著兒子的錦繡前程，一邊回憶著自己所屬的葉赫那拉氏的苦難歷史。那些幻滅與希望催逼著她，讓這位意志堅強的母親居然也禁不住悲喜交加地落下淚來。P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