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001

李璟詞（4首）

應天長(一鉤初月臨妝鏡)·003

望遠行(玉砌花光錦繡明)·005

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鉤)·008

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013

李煜詞（36首）

浣溪沙(紅日已高三丈透)·021

一斛珠(曉妝初過)·024

玉樓春(晚妝初了明肌雪)·027

子夜歌(尋春須是先春早)·031

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034

菩薩蠻(蓬萊院閉天臺女)·039

菩薩蠻(銅簧韻脆鏘寒竹)·041

喜遷鶯(曉月墜)·043

采桑子(庭前春逐紅英盡)·045

長相思(雲一)·047

柳枝(風情漸老見春羞)·049

漁父一(浪花有意千重雪)·051

漁父二(一櫂春風一葉舟)·053

謝新恩(秦樓不見吹簫女)·055

謝新恩(櫻花落盡階前月)·057

謝新恩(庭空客散人歸後)·059

謝新恩(櫻花落盡春將困)·059

謝新恩(冉冉秋光留不住)·060

阮郎歸(東風吹水日銜山)·061

搗練子令(深院靜)·064

清平樂(別來春半)·067

采桑子(轆轤金井梧桐晚)·070

臨江仙(櫻桃落盡春歸去)·072

烏夜啼(昨夜風兼雨)·076

虞美人(風回小院庭蕪綠)·078

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081

望江梅 二首(閑夢遠)·085

望江南 二首(多少恨)(多少淚)·088

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091

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094

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097

浪淘沙(往事隻堪哀)·098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101

浪淘沙(簾外雨潺潺)·108

附錄

李璟詞歷代總評· 115

李煜詞歷代總評· 119

李璟傳記資料· 127

李煜傳記資料· 131

應天長①

一鉤初月臨妝鏡②，蟬鬢鳳釵慵不整③。重簾靜，層樓迥④，惆悵落花風不定⑤。柳堤芳草徑，夢斷轆轤金井⑥。昨夜更闌酒醒⑦，春愁過卻病⑧。

【注釋】

①據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二十一《南唐二主詞》：“卷首四闋《應天長》、《望遠行》各一。《浣溪沙》二，為中主所作。後主嘗書之。墨跡在盱江(江西汝水)晁景迂(公留)家，題雲：先皇御制歌辭。”今各輯錄詞集，或謂《應天長》是後主、馮延巳、歐陽修所作，均不可靠。

②一鉤初月：一般指曉天殘月，亦可謂黃昏初上之月。“鉤”，另本作“彎”。“初”，另本作“新”。妝鏡：另本作“鸞鏡”。

③蟬鬢：古代女子的一種發式，兩鬢薄如蟬翼。晉崔豹《古今注·雜注》：魏文帝宮人莫瓊樹善制“蟬鬢”，縹緲如蟬翼，帝《登顏園故閣》詩：“妝成理蟬鬢，笑罷斂蛾眉。”鳳釵：婦女簪發的首飾。釵頭作鳳形。慵不整：無心梳整。慵，懶。

④迥(jiǒng)：遠貌。疑是同音字“扃”之誤。扃，閉也。

⑤惆悵：因失意或失望而感傷。

⑥轆轤(lùｌｕ)：井上汲水的工具。金井：井的美稱。有金碧雕飾的井欄。南朝梁費昶《行路難》：“惟聞啞啞城上烏，玉欄金井牽轆轤。”牛嶠《菩薩蠻》：“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⑦更闌：更深夜闌。更，夜間計時的單位，一夜分為五更，每更約兩小時。闌，將盡。

⑧過卻：另本作“勝卻”，意同。“過卻”是俗語。“卻”，語助詞，用於動詞之後，無義。

【講解】

這首詞雖然沿用五代“花間”的閨情題材，卻顯得儒雅真切，大於閨情。仿佛不見什麼傷春念遠的女子，卻似是詞人李璟的形像再現。

黃昏臨鏡。古代女子一天兩次梳妝。這是依女則的要求應做的功課。她應該認真對待，方見得她嚴肅積極地對待人生。但在此刻，一鉤冰冷無光的初月襯托著她那無心梳洗的黯淡心情。詞人以臨妝的具體情節和不圓的月、未整的發、無用的釵等形像描繪人物的情態和心境。這樣的起句可稱簡練而不俗。下面再引出更深層的描寫，也就是全詞的中心：“重簾靜，層樓迥，惆悵落花風不定。”參差的詞句、和諧的韻律，組成一個深美的意境。兩個三字句對得工致：“重簾靜”，無人來去；“層樓迥”，身無自由。未必是實寫簾樓，多半出自人的真切感受。兩句道盡女子幽閉孤獨的環境。“惆悵落花風不定”是景語也是情語。情隨景生，情景交融。飄落零亂的春花，被時緊時歇的狂風搓揉著，掃落著。女子紛擾無依的心境與幽閉孤獨的環境尖銳地對立著，該是怎樣地發付?李璟寫出如此深哀和矛盾是因為他不懂稱霸立國做皇帝，隻會出入風騷做詩人。他不是如溫庭筠為侍筵的歌伎做艷詞；也不是如韋端己在歌席間起鄉思。他以閨情抒己之情，借名花美女寫己之怨。在喪權、失地，惶恐、危苦的環境中，他多麼像風裡的落花、春去的春恨。自他以後，李煜繼承他的傳統、跨過“詞為艷科”的樊籬，為宋詞奠下基石。從此擺脫了“畫屏金鷓鴣”(溫庭筠句)、“弦上黃鶯語”(韋莊句)的束縛，創造深美的意境，點燃抒情的生命力。宋代詞人，受了他們李氏父子影響，結合新時代精神，纔能寫出“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殊《蝶戀花》)；“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範仲淹《蘇幕遮》)那樣憂國憂民的“閨情”詞來。

詞的上、下闋意脈不斷。但過片以下，用逆寫法。上闋黃昏，下闋昨夜。昨夜的事，層層翻轉逆寫，層是昨夜的夢：“柳堤芳草徑。”一個和諧團圓的夢境。寫景即是寫人。上闋風裡的花是現實；下闋柳堤芳草是夢境。第二層是今晨的夢醒：“夢斷轆轤金井。”和上闋起句正好銜接起來。第三層逆寫：“昨夜更闌酒醒。”加上一個情節：原來睡覺之前飲了酒，酒未能消愁。“春愁過卻病”，再補上一個情況，女子在懨懨生病。“春愁”二字，乃點睛之語，也是結束之語，詞人後嘆道：這種春愁，比病傷人，比病難解哪！開頭的起句和下闋的逆寫，一前一後，捧起詞的中心。流便宛轉，淒婉之至。如此的意脈、結構，又是詞體在抒情以外，另一個重要特點。

宋張先有名篇《天仙子》，顯然來自李璟這首詞。張詞結末三句是：“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但與李詞相比，卻有高下之別。張先的“明日落紅應滿徑”是心中臆想，表示自己的惜春傷春心情；而這裡的李璟是以詞境寫自己的形像，把落花的命運和自己的命運融合為一，淒絕而有韻致。

【輯評】

一、明瀋際飛：流便(《南唐二主詞彙箋》，正中書局出版)。

二、清陳廷焯《雲韶集》卷一：“風不定”三字中有多少愁怨，不禁觸目傷心也。結筆人小曲有此淒涼，無此溫婉，古人所以為高。

三、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詞寫春夜之愁懷。“初月”、“蟬鬢”二句先言黃昏人倦。“重簾”三句更言樓靜聽風。下闋聞柳堤汲井，曉夢驚回，皆昨夜之情事。至結句乃點明更闌酒醒，愁病交加。通首由黃昏至曉起回憶，次第寫來，柔情宛轉，與周清真之《蝶戀花》詞由破曉而睡起、而送別，亦次第寫來，同一格局。其結句點睛處，周詞雲：“露寒人遠雞相應”，從行者著想；此言春愁兼病；從居者著想，詞句異而言情寫怨同也。(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四、管效先《南唐二主全集》：《應天長》詞又見馮延巳《陽春集》、歐陽修《六一詞》。四印齋刻本《陽春集》中《應天長》雲(詞略)。此詞果為馮作，後主斷不至取之，而題為先皇御制。意者延巳嘗手錄此詞，他日論集延巳詞者，遂誤以為其所自作耳。毛晉刻本《六一詞》收此闋，“新”作“初”。毛氏跋雲：“《廬陵集》舊刻三卷，今刪為一卷。凡他稿誤入，一一削去，誤入他稿，一一注明。”則此詞當是毛氏漏未削去，非歐陽作也。

望遠行①

玉砌花光錦繡明②。朱扉鎮日長扃③。夜寒不去夢難成。爐香煙冷自亭亭④。遼陽月⑤，秣陵砧⑥，不傳消息但傳情。黃金臺下忽然驚⑦，征人歸日二毛生。⑧

【注釋】

①《望遠行》，原為漢唐古調。漢橫吹曲有《望行人》。唐王建、張籍均有《望行人辭》。孟郊有《望遠曲》。《望遠行》曲子詞始見《教坊記》和《敦煌曲子詞》。稍後前蜀李珣有《望遠行》二首。它們均為雙調。格式7、6、7、73、3、6、7、7，共五十三字，而本篇王國維校本則於上闋第二句六字展為七字；過片兩個三字句，合為一個五字句。今遵前人格調，並取其他版本訂正。惟在下闋二短句後之七字句(原六字句)作了保留。全詞五十四字。

②玉砌：以玉石砌成的臺階。臺階美稱錦繡，喻花的光彩像錦繡一般明艷。宋司馬光《看花四絕句》：“誰道群花如錦繡，人將錦繡學群花。”另本“錦繡”作“照眼”，未取。

③朱扉：紅漆門。朱：紅色。扉：門扇。鎮日：終日，常時，整天。扃(jiōng)：關閉。王國維校本“朱扉長日鎮長扃”，變六字句為七字句，亦通。“長”兩用，一作形容詞，一作副詞。今依他本作“朱扉鎮日長扃”。

④亭亭：此處形容爐裡香煙裊裊上升的樣子。

⑤遼陽月：遼陽，屬遼寧省，指征人戍地。

⑥秣陵砧：秣陵，今南京市，代指思婦處所。砧：搗衣石。聞砧、對月，兩地同懷，詩詞中常見。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李白《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前人《贈崔侍郎》：“誰憐明月夜，腸斷聽秋砧。”

⑦黃金臺：燕昭王於易水東南築黃金臺，招賢納士。此處指征人離家，求用於世。志在功名，輔佐賢君。李賀《雁門太守行》：“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黃金臺”一本作“黃金窗”，非是。

⑧征人：遠戍之人。唐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二毛：毛發斑白，黑白二毛相間。《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

【講解】

這是一首古曲，詞牌名稱與詞的內容相應。思婦憑樓，征人念遠，原是千秋同慨的悲劇題材。從《詩經·東山》開始，到江淹《別賦》，歷代詩文，莫不取借此題，抒情寄意。題材雖一，卻各自反映不同的時代面貌和生活氣息。李璟此篇，於詞中可稱堂廡特大，感慨良深。全詞用“真”韻，更透出古樸沉哀之音。

“玉砌花光錦繡明，朱扉鎮日長扃。”一句寫景物一句寫情事，合起來表現出思婦的形像。妙在兩句乃是一個尖銳的對照。思婦美艷如花，然而幽居獨處。“玉砌”、“朱扉”，是石階和門扇的美稱，用來指示思婦的高貴品格，倒不一定是她的貴族身份，淨白的階石，鋪滿明艷的春花，表示思婦的韶華青春。然而大紅門緊鎖著，整日鎖、常時鎖，花光與人面，不能相互輝映。那虛度年華、辜負春時的思婦，正在幽閉之中，度著不為人憐、不為人曉的長年累月。接下來仍用真實情感與具體形像勾勒出一幅“長夜不眠圖”。“夜寒不去夢難成，爐香煙裊自亭亭。”思婦挨到深夜，憶也無從憶，盼也無由盼，心底一片寒涼，連一刻的夢中陶醉，也無法享有。伴隨她的隻有繡屏間的爐香一炷。思婦看著爐上裊裊上升的煙，它若有若無，若斷若續，那一點堅挺，提起她下沉的心。那一點光亮，便是她未死的生命的一份慰藉。爐香一炷不是還在燃燒麼?不是還有活力麼?思婦得到的這一點啟示，不是比王昌齡《閨怨》中的“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來得更加蘊藉、細密麼?

過片續寫不眠之夜，更深層地刻畫思婦。“遼陽月，秣陵砧”，古人寫征人思婦，兩地同懷，往往借重於“月”和“砧”兩件物事。李白說得好：“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這裡強調一個“遼陽”，一個“秣陵”，可見征夫在遼陽遠戍不至，思婦在秣陵水邊搗衣，兩句蕩漾著古意，傳達著老百姓對統治者征戰不休的控訴。小詞的意境擴大了，征夫與思婦的形像有了普遍的意義。一句“不傳消息但傳情”，確實自然高妙，這七個字動不得，即使詞牌上要求六個字，也斷不可改動。正如李清照的《武陵春》，有“載不動許多愁”一句，李之儀《卜算子》：“定不負相思意”一句，它們是加襯字的散曲的先聲。對這些自然天成的好句，切不可拘泥於規矩的。

結句詞意陡轉，情緒大跌。“黃金臺下忽然驚，征夫歸日二毛生。”這是思婦深一層的心態了：思婦不懷疑征夫會建立功勛。他一定會是黃金臺上的人物。她也不懷疑會一旦拋棄舊情，乃至“香車繫在誰家樹”(歐陽修《蝶戀花》)，但是一個念頭，猛然使她受到強烈的震動，功成名就，難道可以填補長相思的代價?難道可以抵擋“發生二毛”冰冷的自然規律?對痴情兒女來說，這是的打擊。等待、企盼乃至團圓比之春情已老，春容已變又有什麼償還可言?李璟獻出這一首古題今唱，簡練而充實，自然復含蓄，超出題材、超出意境。

【輯評】

一、明卓人月《古今詞統》卷七：髀裡肉，鬢邊毛，千秋同慨。

二、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上闋寫所處一面之情景。惟寒夢難成，醒眼無聊，但見爐煙之亭亭自裊，善寫孤寂之境。其下遼陽、秣陵，始兩面兼寫。“傳情”二字，見聞砧對月，兩地同懷。結句言忽見北客南來，雪窖遠歸，鬢絲都白，則行役之勞，與懷思之久，從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