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讀書”
大蓋古來所謂文人士大夫一流人物，多半拿讀書當做一件雅事看待，粗人俗人是不會也不能讀的。讀起書來，總要擺出一種讀書的形式，比如說亭下，花前，青山綠水之地是適宜不過的，似乎至少也得來個“月下窗前”吧。這樣，纔真正配得上“讀書”二字，因為這裡浸潤了一種閑趣，什麼詩呀，詞呀，駢文的纔好去領略和鋻賞了；至於要尋找一位“佳人”而得把自己安派成一個“纔子”，就更非得借重這種讀書的派頭不可。然而，這究竟是屬於“士大夫”一個特屬階級的，別種讀書的人們並不全如此。戰國時蘇秦的“懸梁刺股”般的讀書便簡直是個例外，可謂做得太苦了。然而老天爺到底是有眼的，沒有白辜負蘇秦這份苦心，而終究還他個六國宰相做做，這一世“榮華富貴”，可以說完全是苦讀書的代價了。風氣一開，大多數入塾的人都要“十年窗前苦”了，目的是“金榜登名”，也好光耀門庭以及十八代祖宗。這種信念尚一直保留到現在，家裡人要鼓勵孩子們讀書，便說：“書裡頭藏有汽車大洋摟的，你就念吧，念熟了自然會找出來的。”這種話是否可以使孩子們便認真地去讀了，或者真的可以實現“待諸異日”，我們都不必去管；一然而隻這一句話裡，大蓋已可使你驚異於“讀書”的法力是這樣的廣大無邊了！
我們算不得幸運，這時代不但不允許我們有士大夫那種閑趣去讀書，而且科舉制也已早於清末取消，再不能有金榜題名的機遇了。真糟糕，現在更鬧得甚至於“畢業即失業”這種地步，從“十年窗前”鑽出來以後的人們，不但汽車洋樓成了空中樓閣，便是一碗飯也不容易撈到手邊了。無怪乎有些人要嘆一聲“這年頭……”，的確，這時代是變了。
然而可喜的是：現在還依舊有一般“傻子們”去讀書，去鑽進學校書院裡面孜孜不息的干。我們不得不佩服那些人們的毅力，同時，我們要更得認清楚，現時代的“讀書”這件事情，是換上一種新姿態出現了；代替了“唯美式”的，“獃板式”的，或者更可以說是盲目的，而是換上：一種嚴悚的面孔來見著我們的。當我們在讀書的時候，至少你得想到你對於社會國家的責任的重大。因為無論對環境i兌，或對時代說，我們都得明了這些。在以往，似乎“學以致用”的趨勢也曾在一部分中有過，然而大多數人的讀書是消遣性質的，是另有作用而不過拿讀書當作一種升官進級的。後面這一種人不忠實，他們沒有真實地領略書中的價值，我可以說，先進的利祿思想自己把他溶成一個不是讀書的人了，他隻配稱做“讀死書”，那讀書的趣味也不會在他心中萌芽的，更怎能使他以讀書而有所作為呢？這是多少年壓積下來的大弊病；所以這些年來中國隻有那些賦閑文人們的抒情作品，略有一點積極的思想也想都在那裡發散盡了。至於實用的科學書籍，看看歐西各國擁有之多，真得使我們慚愧，原來我們的文人便簡直沒有理會那些事情！人家在真實的讀書了，而我們大多數的文人還在掉筆花，“升官發財”。待人家把所得的真學問發揮出來，建設於社會，而我們的文人看到人家的進展，則不但不知愧，倒偏說：“你們那是物質文明呢，喂，看看我們這二十多年的精神文明吧，要比你們高得多啦！”
這種老勾當究竟沒有要多長久，中國的國運便已傾覆得不可支持了，本來，自古至今我們國家的支配階級永遠是文人們，那樣文人又怎能有好的作為！
可笑的是近來一般教育(？)當局，有時候看到學生們不能安心讀書，便要高唱“讀書救國”了。這又犯了“讀書是法力無邊”的毛病，正和家裡人勸小孩子讀的話是一樣的。他們讀過書的人尚不能御外侮以救國，似乎我們倒可以一邊拿六十分一邊去抗敵了。這豈非是破天荒的笑話！
講到讀書正確的作用，我以為“學以致用”就可以盡括，或者用王陽明的“知行合一”一話也很合宜的。書本來便是歷來人行某種事情的經驗的記載，它自身是活的。有人以為忠實的辦法是“為讀書而讀書”，“讀書至上主義”，不過我認為這似乎都辜負了作書人的本意了，他是讓人學去他既得的知識而再創造，進一步的工作要對社會上謀一部分幸福的。……想這些事誰也會懂得，我暫且按下不談。
現在我要在“讀書”本身上說一點話，也可以算是這六年來自己對讀書的感黨，及一點小小的經驗。我回顧以往，覺得自己並沒有把書讀好，更沒有什麼好心得可以告訴人的地方。然而如果也有一點是值得竊喜的，那恐怕要算是對讀書發生興趣這一回事了。一個人總會對自已有所諒解，這種諒解有時是有利益的，有時便極糟。我呢，卻覺得自己總還通過；而且以為這六年(尚且隻限於中學這六年)中的讀書工作裡纔得到一點捉摸不定的興趣，“讀書”不算得不是一件難事體了。但也難說：誰能知道以後呢？也許興趣可以把一切硬性書籍化成軟性的吧，——總之，根據中學時代讀書的經驗，它對我是硬性的，困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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