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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彎新月又如鉤:趙珩自選集
    該商品所屬分類:文學 -> 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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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6-488
    【優惠價】
    210-305
    【作者】 趙珩著,領讀文化出品 
    【所屬類別】 圖書  文學  文集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ISBN】9787201161228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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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32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精裝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201161228
    作者:趙珩著,領讀文化出品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2月 

        
        
    "

    產品特色

    編輯推薦

    1. 趙珩先生從已出版著作中親選出37篇*滿意,*代表性的精華作品集成一冊,分為:憶飲食、憶風物、憶故人三輯。

    2. 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文學好書”獲獎作者、*後一代世家文人趙珩半個世紀的個人雜憶,一部有滋有味、餘韻悠長的社會文化生活史。

    3. 趙珩先生以其深厚的傳統文化修養,談喫、談戲、談讀書、談舊時風物、談人文掌故……在一幕幕往日生活片段的回放中,鉤沉社會與時代變遷中的細微末節。

    4. 文字雋永,文風清雅,趙珩先生以他深厚的文化積澱和經年的生活感悟,從各個方面描繪了一幅舊時生活畫卷。

    5. 回望舊時生活味道與往日時代情趣,體味那些日漸消逝的舊日情趣,讓當下的生活更有味道。

    6. 書名“一彎新月又如鉤”由中華書局總經理徐俊題寫。

    7. 隨書附贈《一彎新月又如鉤:趙珩自選集》配樂有聲書。

    8. 精裝小開本,進口荷蘭板,燙金工藝,便於攜帶,輕松翻閱。

     
    內容簡介

    《一彎新月又如鉤:趙珩自選集》是文化名人趙珩先生的自選集。趙珩先生以其深厚的文化積澱和經年的生活感悟,為我們描繪了一幅鮮活的往時生活畫卷。全書分為三個部分:憶飲食——講述老饕的口腹之欲,通過美食見出人情和時代變遷的痕跡;憶風物——追憶飄逝的禮俗風物、舊時文人,記錄瀕臨逝去的中國傳統文化;憶故人——描摹老輩文人、學者的音容笑貌與交往點滴,從文字中找尋大師的風骨殘影。


    書中懷戀舊人舊物,但是新月照樣每月升起,周而復始,關照人世,永無盡也……


    一部跨越半個世紀的個人雜憶,也是一部餘韻悠長的社會文化生活史。

    作者簡介

    趙珩(1948


    作家、美食家、戲曲史研究者、文物研究專家。曾任北京燕山出版社總編輯,其間主持出版了許多重要的歷史文化出版物和北京史書刊。


    趙珩先生出身名門,趙家以“一門六進士,弟兄兩總督(晚清名臣、封疆大吏趙爾巽、趙爾豐)”而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的顯赫家族。他自幼受家庭環境影響,學養深厚,愛好駁雜,與眾多文化界名宿如啟功、陳夢家、朱家溍、唐魯孫等先生多有交遊。


    著有《二條十年(1955—1964)》《老饕漫筆》《逝者如斯》《舊時風物》《一彎新月又如鉤:趙珩自選集》等。

    目錄
    自序
    憶飲食
    杏花春雨話冶春
    老麥的粽子
    九華春筍
    北海的三處茶座
    “堂倌兒”的學問
    家廚漫憶
    也說名人與喫
    喫小館兒的學問
    米蘭是甜的
    菜單與戲單

    憶風物

    自序 


    憶飲食


    杏花春雨話冶春


    老麥的粽子


    九華春筍


    北海的三處茶座


    “堂倌兒”的學問


    家廚漫憶


    也說名人與喫


    喫小館兒的學問


    米蘭是甜的


    菜單與戲單


     


    憶風物


    月華秋水夜聞歌—— 文人與戲


    蓴鱸鹽豉的誘惑—— 文人與喫


    尺書鯉素的落寞—— 感於書牘時代的消逝


    燒盡沉檀手自添—— 說香爐


    也說左圖右史


    燭光燈影的記憶—— 說燈燭


    銀燭秋光冷畫屏—— 說屏風


    月光花影的空間—— 說廊


    關山行旅—— 兼說行囊、路菜與傘


    常憶庭花次第開


    春在閑情雅趣中


    草色入簾青


    松風畫會舊事


    有正書局與珂羅版


    閑話老飯店


    也說民國衣裳


    門洞春秋


    我的錫兵


    舊夜


    又到中秋月圓時—— 關於中秋節的記憶


     


    憶故人


    永遠的長者—— 懷念啟功先生


    一彎新月又如鉤—— 陳夢家先生五十年祭


    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懷念朱家溍先生


    義寧之學的傳人—— 王永興先生


    一位被湮沒的學者—— 記袁行雲先生


    留作他年記事珠—— 也談唐魯孫先生


    懷念父親


     

    前言
    《一彎新月又如鉤》序

    我的自選集《一彎新月又如鉤》即將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策劃者和出版方希望我為這本自選集寫點文字, 如此,就在這裡贅言幾句罷。
    十幾年來,尤其是在退休之後,我陸續寫了幾本小書, 大抵都是些懷舊的文字,或憶飲食,或憶風物,或是對故人的緬懷,都算不得是什麼好作品,可能是今天的讀者有一部分喜歡懷舊,於是也有些人喜歡。自選集的出版承策劃者和出版社厚愛,但對我而言其實是十分惶恐的。從七八部書中選出些自以為尚能合格的篇章不容易,這時纔更感覺自己的文字功力是有限的。
    自選集分為三個部分 :憶飲食、憶風物、憶故人。
    憶飲食基本選自我的《老饕漫筆》和《老饕續筆》兩書。這些篇章也並非都是記錄飲饌的文字,我的初衷也沒有將《老饕漫筆》作為寫飲食的專著,隻不過在其間抒發一點懷念舊事的情感,因此也就從中盡量選些文字還能看得過去的篇目加入自選集中。

    《一彎新月又如鉤》序


     


    我的自選集《一彎新月又如鉤》即將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策劃者和出版方希望我為這本自選集寫點文字, 如此,就在這裡贅言幾句罷。


    十幾年來,尤其是在退休之後,我陸續寫了幾本小書, 大抵都是些懷舊的文字,或憶飲食,或憶風物,或是對故人的緬懷,都算不得是什麼好作品,可能是今天的讀者有一部分喜歡懷舊,於是也有些人喜歡。自選集的出版承策劃者和出版社厚愛,但對我而言其實是十分惶恐的。從七八部書中選出些自以為尚能合格的篇章不容易,這時纔更感覺自己的文字功力是有限的。


    自選集分為三個部分 :憶飲食、憶風物、憶故人。


    憶飲食基本選自我的《老饕漫筆》和《老饕續筆》兩書。這些篇章也並非都是記錄飲饌的文字,我的初衷也沒有將《老饕漫筆》作為寫飲食的專著,隻不過在其間抒發一點懷念舊事的情感,因此也就從中盡量選些文字還能看得過去的篇目加入自選集中。


    憶風物多是選自《彀外譚屑》《故人故事》和《舊時風物》。既是風物,自當是言之有物,因此篇章可能略長些,東拉西扯的也多些。這些文字談不上有什麼深入的研究,更多的不過是自己的感受罷了。我想,真正對社會生活史和文物有研究的人或許是不屑於看這些淺顯內容的罷。


    憶故人的幾篇選自《逝者如斯》,我僅選了七篇,大都是我熟悉和崇敬的老先生。內有兩篇是想介紹兩位讀者可能不太了解的人物——袁行雲和中國臺灣的唐魯孫先生。後一篇是懷念我的父親,我一直猶豫要不要收入集中。後來覺得,這是我用心和淚寫出的文字,裡面除了真摯的情感, 也更體現著我們父子間的傳承與感應,於是終還是選入了。


    年復一年,月復一月,我們每月都能看到新月的升起,於是常常想到唐人張若虛的詩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是難以解答的問題,也是我幼年經常在傻想的事情。於是,我就用了懷念陳夢家先生那篇的題目——“一彎新月又如鉤”,權當我這本自選集的書名罷。懷戀舊人舊物,但是新月照樣每月升起,周而復始,關照人世,永無盡也。


    衷心感謝喜歡拙文的讀者們,感謝願意結集敝帚的出版人。


     


    趙珩


    庚子正月於彀外書屋

    媒體評論

    我們每個人都是時代的經歷者,但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能力將我們所經歷的這個時代描述下來。有的藝術家會通過繪畫,攝影家通過照片,但是趙先生完全是用*基礎的文字,用他的筆觸,用他細膩的情感幫我們描述出了他所經歷的時代。


    ——央視著名主持人 劉芳菲


     


    趙珩先生以飲食文化隨筆與北京風物憶舊散文寫作見長,……個體記憶作為時代拼圖上的一塊令那個年代的某個側面生動、詳盡地留在文字中了。


    ——《中華讀書報》編輯、深圳讀書月十大文學好書評委丁楊

    在線試讀
    家廚漫憶

    人過中年以後,對幼年時代的往事常常會有更多的回憶, 好像讀過的一本小說,看過的一部電影,整個情節始末不見得記得清,但一些個別情節卻十分真切,歷歷在目。這裡提到的幾位“家廚”,都可以算是我童年時代的“大朋友”“老朋友”,雖然時隔四十多年,他們並沒有在我的記憶中淡忘。
    我的曾祖、伯曾祖一輩人雖然是中國近代史上煊赫一時的人物,但我的祖父自中年以後就遠離了政治的旋渦,沉浸於琴棋書畫,過著寓公生活。雖然家道中落,尚能維持著一個比較安適、寧靜的生活。祖父因患腦溢血病逝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但家中的生活方式卻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雖然也采取了一定的“精簡”措施,用人的人數多時仍有三四位,少時也有兩人,其中總有位掌灶的師傅。孟夫子說“君子遠庖廚”,我小的時候已不再受這樣的傳統教育了。我是在祖母身邊長大的,她有自己的活動,對我既不十分嬌慣,也不十分管束,給了我不少“自由”。我既沒有做“君子” 的意識,又沒了嚴格的監督,因此廚房就成了我玩耍的地方。我喜歡去廚房玩兒,不是對烹飪有任何興趣,更不想近水樓臺地先嘗為快,而是覺得那裡是個快樂的空間,可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還可以與大師傅聊天。我覺得當時家中隻有我們是真正的“大男人”。在他們閑下來的時候,還可以和我舞刀弄杖。似這樣男人的話題和男人的勾當,是何等的快樂。
    從我出生直到十四五歲,家裡先後有過四位大師傅。

    個是偶像——許文濤

    在我兩三歲時,許文濤早已離開我家,可以說在我記憶中已經沒有什麼印像了。但是在以後的許多年中,許文濤的影子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家。每當談到有關喫的話題,大人們都會提到許文濤的名字。來我家喫過飯的客人們,也會在餐桌上提起許文濤,稱贊他超人的技藝。廚房裡的不少炊具, 像什麼菜用什麼碟子盛,哪道菜用什麼作料以及做點心的木頭模子、剝螃蟹的剔針和鉗子都是許文濤置辦的。廚房裡一些規矩也是許文濤制定的。每換一位大師傅,祖母總會給他講許文濤如何如何,這些繼任的曹參雖然都沒有見到過蕭何, 但不管自己能力的大小,都努力以蕭何為榜樣,或在口頭上許諾一定照蕭何的規矩辦。事實上,沒有一位能取得許文濤的成績,尤其是許文濤離去後的盛譽和口碑。

    家廚漫憶


     


    人過中年以後,對幼年時代的往事常常會有更多的回憶, 好像讀過的一本小說,看過的一部電影,整個情節始末不見得記得清,但一些個別情節卻十分真切,歷歷在目。這裡提到的幾位“家廚”,都可以算是我童年時代的“大朋友”“老朋友”,雖然時隔四十多年,他們並沒有在我的記憶中淡忘。


    我的曾祖、伯曾祖一輩人雖然是中國近代史上煊赫一時的人物,但我的祖父自中年以後就遠離了政治的旋渦,沉浸於琴棋書畫,過著寓公生活。雖然家道中落,尚能維持著一個比較安適、寧靜的生活。祖父因患腦溢血病逝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但家中的生活方式卻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雖然也采取了一定的“精簡”措施,用人的人數多時仍有三四位,少時也有兩人,其中總有位掌灶的師傅。孟夫子說“君子遠庖廚”,我小的時候已不再受這樣的傳統教育了。我是在祖母身邊長大的,她有自己的活動,對我既不十分嬌慣,也不十分管束,給了我不少“自由”。我既沒有做“君子” 的意識,又沒了嚴格的監督,因此廚房就成了我玩耍的地方。我喜歡去廚房玩兒,不是對烹飪有任何興趣,更不想近水樓臺地先嘗為快,而是覺得那裡是個快樂的空間,可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還可以與大師傅聊天。我覺得當時家中隻有我們是真正的“大男人”。在他們閑下來的時候,還可以和我舞刀弄杖。似這樣男人的話題和男人的勾當,是何等的快樂。


    從我出生直到十四五歲,家裡先後有過四位大師傅。


     


    個是偶像——許文濤


     


    在我兩三歲時,許文濤早已離開我家,可以說在我記憶中已經沒有什麼印像了。但是在以後的許多年中,許文濤的影子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家。每當談到有關喫的話題,大人們都會提到許文濤的名字。來我家喫過飯的客人們,也會在餐桌上提起許文濤,稱贊他超人的技藝。廚房裡的不少炊具, 像什麼菜用什麼碟子盛,哪道菜用什麼作料以及做點心的木頭模子、剝螃蟹的剔針和鉗子都是許文濤置辦的。廚房裡一些規矩也是許文濤制定的。每換一位大師傅,祖母總會給他講許文濤如何如何,這些繼任的曹參雖然都沒有見到過蕭何, 但不管自己能力的大小,都努力以蕭何為榜樣,或在口頭上許諾一定照蕭何的規矩辦。事實上,沒有一位能取得許文濤的成績,尤其是許文濤離去後的盛譽和口碑。


    許文濤是淮安人,是什麼時候到我們家的,我已說不清, 好像在我家掌了十來年的灶。他是位受過專門傳授的淮揚菜大師傅,拿手菜有紅燒獅子頭、炒馬鞍橋、荸荠炒青蝦、漲蛋、炸蝦餅、素燴。點心有縐紗荠菜餛飩、炒伊府面、棗糕、核桃酪、淮揚燒賣、炒三泥什麼的。許文濤頗能接受新事物, 西紅柿這種東西在中國普及不過六七十年時間,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我的祖父是堅決不喫西紅柿的,即使是西餐中的西紅柿醬和紅菜湯之類,也是敬而遠之。許文濤改良了一道清炒蝦仁,做成番茄蝦仁,酸甜適口。那時不像現在到處都有番茄醬賣,許文濤的茄汁是他自己煸出來的,即用鮮西紅柿去皮去籽,文火煸炒加入作料而成。炒時僅掛漿而無多餘湯汁,有點像醬爆肉丁的做法,絕不漿糊糊的。我祖父自此也認可西紅柿入菜了。


    許文濤的核桃酪是一絕,這道點心是選用質優的大核桃先去硬皮剝出核桃仁,再細細剝掉桃仁外的嫩皮,搗碎如泥。再取大紅棗煮後剝去皮、核,僅用棗肉搗成泥。將泡過的江米用小石磨磨成糊狀湯汁,與核桃泥、棗泥放在一起用微火熬,熬到一定時間即成。喫到嘴裡有核桃香、棗香,又糯滑細膩。這道點心經三代傳至內子手中,至今風格不變。


    許文濤的菜點繼承人應該說是我的祖母,後來又經我祖母傳授給許文濤的繼任大師傅。這有點像京劇裡的餘派老生,今天在世的有哪一位真正得到過餘叔岩的教誨?孟小鼕、李少春也先後作古,斯人已去,雅韻不存,剩下的就是再傳弟子或私淑弟子。許文濤的菜點到了繼任手裡,有多少是原汁原味,有多少是走了板的,那就隻有天曉得了。


    再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許文濤菜繫的承傳關繫,至今也是個謎。哪些是我家的菜傳給了許文濤,而又經許的改良與發揮 ;又有哪些是許文濤的本菜留給了我家?據我的祖母說, 有些點心是她教給許文濤的,像在我家已斷檔三十多年的芝麻糕,祖母堅持說是她教給許文濤的。那是用重油(豬板油)、黑芝麻(炒後壓碎)和白糖摻和,用小花模子磕出來的。我的祖母極喜重油和甜食,我曾親眼看她做時肆無忌憚地放入大量板油和白糖,我也幫她用小模子磕,為的是好玩兒,一個模子有三四個花樣,磕出後各不相同,糕下面放上一小張油紙,一層層碼起來。招待家中的常客後,他們總是說 :“太甜了、太膩了,你做的不如許文濤。”每次聽到這種批評,祖母總會說 :“許文濤也是我教的!”祖母是揚州人,與許文濤的家鄉不算遠,同屬淮揚菜繫,這種教學相長也是可能的。


    許的繼任們偶在做個得意菜時,也會對我家人說 :“您嘗嘗,比許文濤的怎麼樣?”當然,得到否定的是大多數。多年以來,許文濤就是一把尺子、一面鏡子、一尊偶像。直到半個世紀後的今天,我這個隻聽過餘叔岩弟子戲的人,還會津津樂道地對內子談“餘派”呢!


    許的離去是一件遺憾的事。關於他的離去,據說僅僅是為了一次口角,起因也是為了一道菜的事。我的祖父是從不過問家務的,家中大權自然在祖母手中。許是個驕傲的人, 尤其是在盛譽之下,更是接受不得批評。言語不和,許一時衝動,憤然離去。後來雙方都有悔意,無奈覆水難收,無法挽回了。我的祖母是位任性而不願承認錯誤的人,但每當談起許文濤的離去,她總會說 :“許文濤的脾氣太大,說不得,其實我也是無心一說。”我想,這是她認錯的極限了。


     


    會做日本飯的馮奇


     


    馮奇是我童年時的一個“大朋友”,我四歲時馮奇來我家,那時他不過三十歲,如果他在的話,今年也不過八十歲。馮奇是順義縣(即今北京市順義區)人,年輕時在


    日本人開的館子裡學過徒,會做一些日本菜。我家裡人從感情上和口味上都不會喫日本飯,所以馮奇也無用武之地。好在平時都是些家常菜,他是可以應付的,但與前任許文濤相比,卻有天壤之別。馮奇有一樣改良了的日本飯,我家倒是常喫的,名叫“奧雅扣”,說來卻也簡單,實際上是一種蓋澆飯,用日式的蓋碗盛著,每人一大蓋碗。下面是燜好的大米飯,上面澆上蛋花、蔬菜、洋蔥的沙司,旁邊配上一隻很大的炸大蝦。那隻蝦是用大對蝦中間剖開、拍扁,裹上蛋清和面包屑炸的,每人一隻。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對蝦很便宜,與豬肉的價錢也差不多,所以並不是什麼奢華的飲食。大家都說馮奇會做日本飯,是日本飯菜大師傅,其實,我也隻喫過他這一樣手藝。“奧雅扣”的名字永遠和馮奇聯在一起,但我卻不懂它是什麼意思,直到前兩年纔從一位在日本生活過的朋友那裡弄清這個詞的日文寫法和含義。


    馮奇擅做面食,我印像深的是他的烙合子和大蝦餡燙面餃。那合子是什麼餡已經記不得了,但面皮極薄,隻有茶碗口大小,我看他操作時,是用小飯碗一個個扣出來的。這種合子烙時不放油,隻是在餅鐺中干烙,烙熟時僅兩面有些黃斑,不糊也不生。大蝦燙面餃是我喜歡的面食,是用大蝦肉切成小丁,與鮮番茄一起拌餡兒,經充分攪拌,蝦肉與番茄混為一體。皮子用燙面,比一般餃子略大些,蒸好後即食。一口咬下去,鮮紅的茄汁和蝦油會流在碟子中。由於鮮蝦僅切成丁狀,所以蝦的口感十分明顯。


    馮奇在我家時,是家中傭工多的時期,共有四人,飯是分開喫的,也就是說給我們開飯後,馮奇就開始做他們四個人的飯,中間大約相隔一個多小時。他們都是北方人,以喫面食為主,而馮奇又會做面食,像包子、烙餅、面條一類,令我羨慕不已。馮奇給我們做的飯多以南邊口味為主, 且一年四季的米飯,令人倒胃口,而他們的飯卻對我有著極大的誘惑。每到夏天,馮奇總愛烙些家常餅,那餅烙得又酥又軟,色澤金黃,不用說喫,就是聞聞,也讓人流口水。再配上一大盆拍黃瓜,拌上三合油和大蒜泥,十分爽口。偶爾再去普雲樓買上一荷葉包的豬頭肉什麼的,就著熱騰騰的家常餅喫。這些是我平時喫不著的“粗飯”,可對我來說,是讓我頓生嫉意的美食了。再有就是馮奇的抻面,看來他是受過點“白案”訓練的,那面抻得真叫快,面團兒在他手中出神入化,瞬間一塊面就變成數十根面條下了鍋。馮奇也偶爾做面條給我們喫,但那面是切出來的,是極細的細絲,喫起來既軟且糟,哪裡有他們的抻面筋道。夏天用芝麻醬拌, 鼕天是打鹵,鹵裡不乏黃花、木耳和肥肉片,每人捧上一大碗,就著大蒜瓣喫,有一種說不出的豪氣。


    為了參加馮奇們的“集體伙食”,我就想出個辦法,或是到了喫飯時推說不餓,或是點綴式的淺嘗輒止,然後偷偷溜到廚房去喫他們的飯。當時廚房在外院,中間還隔了一層院子,家裡人是不會發現的,因此這種慣技被我用了很久。直到有一次被來訪的客人發現,去詢問我的祖母“你們家孩子怎麼在前院廚房裡喫飯”時,大人纔發現我這種“不規矩” 的行為。當然,這種行為是被禁止了,采取了“治本”之法, 就是囑咐馮奇們不許接待我,更不許給我喫東西。其實對我來說隻是去得少了,偶爾看見他們喫面食,我還是會光顧的, 他們也無可奈何,總會說:“喫完了快走人,別淨在這兒搗蛋,還得為你挨說。”


    馮奇長得不錯,人又年輕,在女傭中尤其有人緣兒, 他自己也以此沾沾自喜,下了灶總是收拾得利利落落的。他與老夏同住一室,但關繫卻不怎麼融洽,沒有什麼共同語言。馮奇除做飯之外還有一樣本事,那就是會唱單弦, 而且水平不低。在他的床頭總掛有一張三弦、一張中阮, 還有一張康樂琴。康樂琴這種東西今天已經不為青年人所知,那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很普及的一種簡易樂器,大約有四根琴弦,上面有些音階小鍵盤,可以一手按鍵盤,一手用一個小牛角片彈撥,琴身不過二尺長,很輕便,當時是廠礦、部隊文娛活動室少不了的樂器,對今天來說,可算得文物了。馮奇彈康樂琴很熟練,每到晚飯後,在外院常常聽到他的琴聲。唱單弦可算是大動作了,平時很少彈唱,大概是缺少知音罷。他有位表兄弟,也在北京城裡做工,偶爾來看他,每次表兄弟見面,主要的活動是切磋彈唱技藝,可算得是一次“雅集”,馮奇彈唱俱佳,他的表兄弟似乎隻能彈而不能唱,但對此癮頭卻很大。馮奇的嗓子十分清亮,唱起來韻味十足,他總是唱些單弦套曲,多是景物的描寫,我記不得是什麼詞,但好像總有什麼花、草、風、雨之類的句子,我是聽不大懂的。他也能成本大套唱一些曲目,例如十分詼諧的《窮大奶奶逛萬壽寺》,邊唱邊說,倒也通俗得很,給我留下很深的印像。馮奇也是個“追星族”,他的崇拜偶像我僅知道一位,那就是單弦演員榮劍臣。馮奇也能唱幾句鼓曲,但水平遠不及他的單弦和岔曲。我聽他唱過幾句《風雨歸舟》和《大西廂》,雖也算字正腔圓, 但沒有一個是能從頭至尾唱完全的。


    馮奇是我的“大朋友”,他能和我一起玩。那時有一種花臉兒,是用紙漿做的面具,畫上京劇臉譜,再塗上桐油,後面有根松緊帶兒,無論多大多小的腦袋都能戴得上。臉譜的眼部有兩個窟窿,戴上也能看見路。我有好多這樣的面具, 於是和馮奇換著戴,再拿著木制刀槍劍戟對打,雙方“開戰” 後,能追得滿院子跑,一場鏖戰下來,我就紅頭漲臉,順脖子流汗了。


    外院的廚房是馮奇的工作間,記得那是間很傳統的舊式廚房,有一個很大的大灶,灶上有三四個灶眼,給我印像深的是灶眼旁有個大湯罐,與灶是連為一體的。湯罐上有蓋, 裡面永遠有熱水,隻要火不熄,水就不會涼,那湯罐裡的水好像永遠也用不完。馮奇有掌管湯罐的權力,女傭們喜歡去那裡舀熱水,但必須事先征得馮奇的允許。湯罐裡的水不是為飲用的,水溫永遠在60℃至70℃,剛好可以洗手洗臉用。女傭們取熱水,總是對他和顏悅色。如果說湯罐是馮奇的“專利”,那麼廚房外的棗樹也好像是馮奇的“私產”。廚房外有棵大棗樹,每到初秋,棗子由綠變紅,掛滿一樹。我從沒看見馮奇侍弄過棗樹,但對果實卻有的占有權,不等熟了或不經他的同意,誰也不敢去打棗子。直到有一天,馮奇認為可以“一網打盡”了,纔用兩根長竹竿綁在一起,由他執竿一通撲打,老夏和女傭們在樹下撿,落下的棗子劈劈啪啪地掉在人腦袋上,大家尖聲喊叫,馮奇卻露出滿足的歡笑。當然,我也是撿棗兒隊伍裡的,有時想求馮奇讓我也打幾竿子,但好像馮奇從來沒有交出過手中的權力,讓我過過癮。一樹棗子打下來,可以有一大臉盆的收獲,馮奇對喫棗兒沒什麼興趣,但對分配權也從不旁落,我看他分配得很公平, 而自己的一份兒卻很少,就是這一份兒有時也散給了院外的孩子們。我和家裡人是從沒有喫過外院廚房邊的棗兒的。


    湯罐與棗樹的事兒讓我覺得馮奇是個很有“實權”的人物。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馮奇有了一個很好的歸宿,他到一位首長家做炊事員,這位首長後來任國務院副總理,馮奇一直都在他的家裡工作。馮奇走後曾兩三次來看望我們,穿著一身干部服,人還是那麼干淨利落。


     


    老夏


     


    我不知道老夏叫什麼名字,也沒有人叫他的名字,除我叫他“夏大爺”之外,全家上上下下都叫他“老夏”。老夏孤身一人,沒人清楚他的身世,直到他在我家病逝,纔知道他有個遠房姪女。自從我出生,家中就有老夏,他好像在我家干了十幾年。


    我看到的老夏,已是六十開外的老人了。他無鼕立夏永遠剃著光頭,穿著對襟的中式褂子、布鞋。老夏的活動空間雖然多在廚房,但嚴格來說從沒有當過真正的大師傅,或者說僅是幫廚而已。除此之外,就是在開飯時用一個大提盒將飯菜從外院廚房送到裡院的飯廳中。那種提盒今天已經不多見了,是竹子編的漆器,上下有三層,飯菜和湯都可以分別放在提盒中,既可一次提三四樣,又起到防塵和保溫的作用。擺桌和上菜的事兒老夏干了十來年,年復一年沒有任何變化。再有就是掃掃院子,也幫馮奇去買東西、采購食品。後來老夏越來越衰老,用提盒上菜的任務就換了人,剩下的事兒就是掃掃院子,澆澆花兒,所以他有許多時間可以和我一起玩兒。


    老夏從來不苟言笑,循規蹈矩地過日子,沒有人與他開玩笑,他也從不與人說笑話。馮奇與女傭們都不喜歡他,而他也看不上他們的“輕浮”與“張揚”。老夏愛干淨,有個走街串巷的剃頭師傅與他有交情,隔個十天半月就來為他剃頭刮臉,我常看見他下午坐在前院的一角,身上圍塊白布在剃頭刮臉,一臉的嚴肅,或者閉著雙眼,那架勢好像不是在剃頭,而是關老爺在刮骨療毒。每當一切收拾停當了,老夏會拍打拍打身上,從身上掏出一毛錢交到剃頭師傅手裡,然後再作個揖說 :“費心!費心!”那剃頭師傅總會說 :“這怎麼話兒說的,甭給了。”說著將一毛錢和剃頭工具一起收了起來。這套儀注我看了無數次,給的還是給了,要的也還是要了。老夏雖然滿臉皺紋,但頭總是剃得锃光瓦亮,下巴颏子刮得鐵青。鼕天是身藏青中式褲褂,夏天是月白的褲褂,無論多熱,老夏也不會袒胸露背。


    老夏很少說話,總是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後來我纔知道,老夏有一肚子的話,有一腦袋屬於他自己的思想,他既不能像《紅樓夢》裡的焦大那樣去教訓主人,又不願去向他的“同僚”們傾訴。老夏有些文化,讀過幾年私塾,他的“經史之學”大約來自於私塾的鼕烘先生,而做人的道德標準與禮儀的詮釋,主要來自於舊小說。老夏愛看書,卻沒有多少書,準確地說,隻有一部翻爛了的石印線裝本的《三國演義》,愛之如護頭目。老夏是不讀《水滸傳》的,而且猛烈抨擊過《水滸傳》。我小時候有一套小人書,是卜孝懷繪的《水滸傳》連環畫,編得好,畫得也好,留到今天也是收藏品了。那套書共有二十一本,我可以翻來覆去地看。有次老夏看到了,對我說:“這書誰給買的?去告訴你爸爸,這是壞書,不能看。”弄得我莫名其妙,隻好告訴爸爸,爸爸隻是笑了笑說 :“《水滸傳》是好書,別聽他的! ”我於是又將這話告訴了老夏,老夏光火了,長嘆了一口氣說 :“你爸爸是新腦子,少不看《水滸傳》,這個道理你爸爸都不懂。”為什麼“少不看《水滸傳》”?我困惑了,也弄不懂,若干年後我纔知道, 大概老夏怕我去做強盜。老夏不是沒有看過《水滸傳》,而是熟讀後纔去“批判”它的。他對我說過 :“歷史上哪有這樣的事?嘯聚山林的強盜打家劫舍,到後來卻又去為朝廷出力, 征四寇,得個封妻蔭子,都是些個不長進的無賴編出來哄人的!”等我長大了纔明白,這並不是老夏的發明,作《蕩寇志》的俞萬春早就說過了,我想老夏一定讀過《蕩寇志》,對他來說一定解恨得很呢!


    平日裡我與老夏接觸並不多,但一到了我生病的時候, 老夏就是我離不了的人。五六歲時我常得些個不大不小的病, 如扁桃體發炎、消化不良、傷風感冒什麼的。每到這時,我總叫老夏來陪我,主要內容就是給我講小人書。我有一大箱子小人書,什麼題材的都有,老夏會挑揀著為我講,同時也了解到我箱子裡有哪些書。經過《水滸傳》小人書的事,老夏突然重視起對我在“意識形態”方面的教育來,他說以後再買小人書要和他一起去。


    老夏說話是算數的,病好後真的常帶我去買書。我家胡同對面有一間私營的書店,叫作“曹記書局”,店主是父女兩人,山西人,那店不大,幾乎一半是連環畫,亦賣亦租。由於常去買書,與這父女倆很熟。那時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連環畫《三國演義》剛剛開始出版,全套六十本僅出了十幾種,我是每出一種就買一本,老夏和我常去問問有沒有什麼新到的。有一種《獵虎記》,是卜孝懷繪的《水滸傳》連環畫之外的,寫解珍、解寶打虎受冤,後來幫助梁山劫牢的故事,我非常想要,但老夏堅持不給買,後來我隻得求別人為我買來,還藏起來不敢讓老夏看到。我還記得老夏為我選的書有《圍魏救趙》《重耳復國》《血染長平》《再接再厲》《除三害》《王佐斷臂》《朱仙鎮》等等。再有兩類書是老夏所不選的,一是神話故事,大概是“子不語怪異亂神”的緣故罷! 還有一類是有關愛情故事的,大概老夏也認為是“兒童不宜”,也無法為我講,同屬不選之列。但有本《孟姜女》倒是選了,因為裡面並無孟姜女與範杞梁卿卿我我的內容。我小的時候沒有接觸過《西遊記》與《封神榜》,大概與老夏不無關繫。


    老夏講書重在教育,他講《王佐斷臂》時,高度贊揚王佐舍臂取義的愛國主義精神 ;講《血染長平》,讓我從趙括紙上談兵釀成大敗中汲取教訓,這些大道理我是聽不大懂的, 但逐漸也悟出些味道來。


    後來有一件事引起了老夏的重視,決心為我繫統地講“三國”,而且還是講“夏批三國”。


    不知是誰送給我一本小人書,叫《關羽之死》,這本書的出版遠早於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六十本連環畫。這本小人書很厚,是我所有小人書中厚的一本。那時我喜歡厚書,厚書講的時間長,薄的講不了一會兒就完了。這本《關羽之死》從諸葛瑾過江為關羽之女提親起,經過水淹七軍,刮骨療毒到呂蒙白衣渡江,關羽敗走麥城為止。在連環畫中關羽的形像是不接受意見,不近人情,暴戾殘忍和剛愎自用的典型。後身首異處,誤國誤己。不知怎的這本書被老夏看見了, 我先以為是“三國”的書,老夏會很高興地為我講,不想老夏粗粗翻看一遍之後,勃然大怒,臉都變了顏色,我從來沒有看見他如此可怕。他氣得半天纔說出話來 :“這本小人書是哪個混賬編的?把關老爺寫成這樣,這得遭報應。先說這書名,叫什麼《關羽之死》,關老爺死了嗎?沒死!那是歸天了, 成神了,關老爺歸了天還在玉泉山顯聖呢!咱們中國就兩位聖人,文聖人是孔夫子,武聖人就是關夫子,誰敢說關老爺死了?”老夏這段話嚇壞了我,時隔四十多年,我今天還能一字不差地記起來,可見印像有多深刻。這本書的命運是被老夏沒收了,後來我在外院的垃圾筐中發現,撿了回來,再也不敢讓老夏看到,像“禁書”一樣藏了起來。


    “夏批三國”講得很慢,批注之細,遠非毛宗崗、金聖嘆輩所及。他從桃園三結義講起,不用照本宣科,所有故事都在他腦中。老夏的觀點和愛憎實在是太鮮明了,一事一批, 一人一批,但凡講到關雲長,總是肅然起敬。要是坐著講, 講到此處必然起立。一講到關雲長讀《春秋》,必做出一種姿態,一手作執卷樣,一手捋髯。後來長大了,我纔在關帝廟中找到這種姿態的出處。老夏講三國必奉西蜀為正朔,曹操是奸雄,孫權是梟雄。典韋、許褚是無能鼠輩 ;周瑜、魯肅不過是跳梁小丑。對張遼雖有微詞,但因他與關羽有交誼, 老夏不太罵他。關平、周倉、王甫、趙累諸人,都沒什麼大本事,隻是因為他們與關羽同生死、共患難,老夏也不惜唇舌褒揚一番。老夏並不喜歡劉備,誰叫關雲長扶保了他,老夏也得認頭。張飛、趙雲是關雲長的兄弟行,老夏自然以英雄論,但分寸掌握得很好,即本事再大也大不過關老爺。我有一次感冒發燒,正趕上老夏講關羽過五關、斬六將,是老夏的興奮點,從中午講到下午四五點,我也隨著他的情緒而躁動,等晚上一試表,快40℃了。


    這部“夏批三國”枝蔓太多,或者說是老夏自己發揮的東西太多,後來我也明白了,終歸一部三國是圍繞著關雲長轉的,講到走麥城之後,老夏沒了勁頭,我也聽得實在不耐煩了。那時收音機裡正播連闊如的《三國演義》,人家是實實在在講三國,哪裡像老夏那樣歪批呢!


    老夏做了一輩子雜役,他不吸煙,不喝酒,不賭錢,沒有任何不良習氣,沒聽他嘴裡有過髒字兒,他待人和氣,但又不多說話,是個本分人。他也有崇拜的人,關雲長是神, 可望而不可即,離他太遙遠了,倒是戲文裡的人物距他稍近些,我聽他講過《一捧雪》裡的莫成,《九更天》裡的馬義, 他說過如果有那樣的機遇,他也會像莫成、馬義一樣去做的。


    老夏自認為有教導我的責任,他不許我出大門去和街上的孩子們玩兒,看見我鬥蛐蛐會說那是玩物喪志,要是知道了我去看戲看電影,他總會說 :“那種遊樂場少去,有工夫去看看 書、寫寫字。”我對老夏多少還有點兒敬畏。那時我家有間小 庫房,裡面總堆些多年不用的雜物。有一次我進去翻出來一 副唱戲的道具,就是《四郎探母》回令時楊延輝戴的手銬和 鎖鏈,那鏈子是白銅的,兩頭有桃葉,有四尺長。正巧剛看 過《四郎探母》,馬連良的回令四郎,我回來後就自己戴上手 銬,把銅鏈子左右手倒來倒去,或是拋向空中再用手接著, “朝天一柱”,我自以為很像馬連良的做派。這事兒又驚動了老夏,他當成大事兒去找我祖母說 :“這您可得管管,我說他 不聽,哪兒有自己把‘王法’戴在身上的,玩什麼不好,這孩子玩的都新鮮!”祖母說 :“小孩子玩就玩唄,有什麼大驚 小怪的。”對這種“士風日下”,老夏隻好搖頭嘆氣。


    老夏不接受新事物,也不懂得現代文明,但歷史知識卻很豐富,他能從夏商周起把朝代更迭說得清清楚楚,而且對歷代興廢原因都有他自己的見解,他把我當作可以對話的人,講過許多,無奈我纔六七歲,記不住他說的話。老夏出生在北京,據說除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跟著舊主人家去過一次天津之外,從來沒有去過任何地方。但他對北京的四九城卻非常熟悉,且有著深厚的感情,他愛說老年間的事,動不動就是清朝如何如何。他說過的人和事我也記不清了,但記得的是他經常說的一件事兒,那就是關於張勛復闢的始末。


    張勛復闢是在丁巳年夏歷五月,即1917年公歷6月,老夏那年不過二十多歲,據他自己說那時他正在舊主人家裡當差,他的舊主人是誰?與張勛復闢事件有什麼關繫?我不知道,但從老夏了解的情況來看,這件事是他一生中經歷的一件大事。老夏很敬重張勛,提到張勛時總稱“張大帥”或“大帥”,從不直呼其名。洪則態度大不一樣,從洪洪短,不諱其名。尤洪在事變時躲進日本使館大不以為然,他曾說過 :&ldqu洪沒出息,有本事的別往小鬼子那兒躲。”可對復闢失敗後張勛遁入荷蘭使館,老夏從不指責,而且會詳細敘述“張大帥”是怎麼繞道往荷蘭使館跑的。關於張勛如何從徐州到北京,下了火車帶著他的辮子兵從東華門入宮這點事,老夏能繪聲繪色地講上一個多小時,就像他講《三國演義》一樣精彩。老夏否認在張勛復闢的十二天中全城都掛了龍旗的說法,他說那是沒有的事, 隻有東華門外東安門大街和鼓樓至地安門一帶出現了不少龍旗,其他地方並沒有什麼變化,我想老夏是不會胡說的,或許有點兒史料價值。


    老夏的這些話題以及關於“忠、孝、節、義”一類的宣傳在用人中是沒有市場的,他也從不注意些婆婆媽媽的瑣事, 大家認為他是個孤僻的人。老夏本本分分地做自己的事,對


    這個世界的一切,他有自己的見解,隻不過這些見解是不自覺地流露罷了。今天,再也看不到老夏這樣的人了。1957年的臘月,老夏患了肺炎,我家把他送進了醫院,那時我正在出麻疹,我非常想念老夏,希望他能和我聊天,講三國、講嶽飛、講張勛是怎麼進東華門的……五天之後,老夏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與福建祥


     


    馮奇走後,接替他的就是福建祥。


    福建祥的太太是我母親的乳母,福建祥是以奶公身份到我家的。因為馮奇的離去一時找不到人,我母親的這位乳母就推薦了自己的丈夫。福建祥來了,一待就是七八年,成了與我少年時代關繫為密切的人。


    福建祥早年的身世沒人清楚,隻知道他是旗人,至於是哪一旗,祖上做沒做過官。就不得而知了。他年輕時學的是裁縫,中年以後因過度飲酒,手抖得厲害,於是裁縫做不成了,生活也很潦倒,隻能去電燈公司做了茶房,又在那兒學了些廚師的手藝。到我家時,他已六十歲左右。矮胖的身材, 頭特別大,肚子也大,腿卻很短。福建祥口齒不利落,有些結巴,一段兒話要說半天纔能表達清楚,再加上手抖個不停, 乍看上去,像位中風病人。他來後不久,大家都認為他干不長,親友們也勸我祖母趕緊物色個正經廚師,用福建祥瞎湊合不是辦法。況且福建祥十分邋遢,不講衛生,身上穿的褂子永遠是髒的,不愛剪手指甲。自從福建祥來了,廚房裡永遠是雜亂無章,開始有一位女傭幫著收拾,後來發現福建祥脾氣很大,不願別人“干涉內政”,也就聽之任之了。更主要的是福建祥的手藝實在不敢恭維,都是“二葷鋪”的傳授, 沒有一個能上臺盤兒的菜。雖然仍維持著每頓四菜一湯一飯一粥的格局,但內容實質卻與許文濤、馮奇時代大相徑庭了。就是家中請客或每到年節的菜肴,自福建祥來後也打了許多。那些年中,每覺喫膩了家中的飯,或者為解解饞,總去我另一位老祖母家改善一下生活。那位老祖母極愛干淨, 講究整潔,自從福建祥當了大師傅,她再也沒有在這裡喫過飯,總說福建祥不衛生,指甲也不剪之類的話。一到喫飯時, 她定要回自己家去喫。


    天下的事就是這樣奇怪,往往一件看著似乎維持不下去的事,或者一個明明不稱職的人,湊湊合合地反而延續下去很長時間,我的祖母正是一個能將就、愛湊合的人,福建祥就在這樣的狀態下一直干了下去。


    福建祥接替馮奇不久,老夏便去世了。我家的生活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我的父母不久又離開了這所院落,搬到西郊機關大院的宿舍中去住,院子裡隻剩下我和祖母兩個人。那時祖母在區政協活動很多,每周有兩次學習、討論,還有些 文娛活動和社會交往,經常不在家,我得到了極大的“自由”。偌大的院落,就剩下我和福建祥,我們成天混在一起,成為 “莫逆之交”。


    現在閉上眼睛,總能馬上回到那個小小的庭院 :石子和方磚鋪成的甬路,爬滿窗欞的一架凌霄花,綠蔭匝地的海棠樹,掛滿晶瑩紫珠的葡萄架,還有一棵不結果實的梨樹。使我不能忘懷的是院中的老杏樹,每年初夏結滿了又大又甜的大白杏。馮奇走了,我長大了,上樹摘杏是每年的快樂。遠端的夠不著,就用竹竿打,下面的人用床單子拉開接著,不至於掉在地上摔爛了。福建祥與另一個人一起拉個床單在下面接,他笨手笨腳,問題總出在他那裡,不是接不著, 就是中間松了手,連剛纔接著的也滾到地上摔爛了。每年的大白杏可以收獲五六草筐之多,淡黃色的皮,一口咬下去香甜的汁水立刻直入口中,沁人心脾。我會將杏子分給院外鄰居的小朋友們,享受著當年馮奇分配外院棗子的權力。福建祥很小氣,總是把摘下的杏子藏起一兩筐,留著給我慢慢喫。那時還沒有電冰箱,家中隻有一個土冰箱,每天有送冰的來換冰,那麼多杏子也放不進去,兩天後杏子就開始爛了,為了挽救這些果實,福建祥就把開始腐爛的杏兒洗干淨熬杏醬, 那杏醬的香甜,超過今天大商廈賣的進口黃梅醬。


    福建祥會說許多歇後語,比如我背著書包下學回家,會直奔廚房對福建祥說 :“我餓了!”福建祥會立即看我一眼說:“瞧你就不善!”“餓”與“惡”同音,所以他說我“不善”。有時我會明知故問地對他說些什麼,他就會說 :“你這是懷裡揣馬勺。”馬勺是用來盛飯盛粥的器物,揣在懷裡,就是“盛心”,與“成心”同音,意即說我是故意搗亂。還有許多類似的歇後語,後來我還沒有聽別人說過。


    我給福建祥搗蛋的時候很多,也愛氣他。常常把他即將下鍋的東西偷偷拿跑,他專心一意地看著油熱,等油冒煙了, 回頭一看,下鍋的菜卻不翼而飛。那時沒有煤氣,不能立即關火,他隻得把熱油鍋撂在地上,一手攥著炒勺滿院子追我, 好容易把我擒獲,奪回了下鍋的菜,油卻涼了,還得重熱。如此兩三次,福建祥氣瘋了,賭咒發誓說這飯他不做了!那時祖母常不在家,害得他“狀”都沒地方告。


    有一程子我特別喜歡上房玩,堆煤的小院中有一把梯子, 但不夠高,我就將梯子豎在煤堆上,順著梯子上了房,能從北房爬到西廂房頂上。後來更有甚者,發展到在房頂上玩兒火。這下福建祥急了,我的人身安全、房屋的安全和鄰居的安寧等責任都繫於他一身,他既急又氣,其結果是一次用木板子揍了我的屁股 ;一次是干脆等我上房後撤了梯子,害得我在房頂上蹲了兩個鐘頭。


    我與福建祥經常打架,有時候打得不可開交,他告我的狀,我也告他的狀,甚至一兩天誰也不理誰。可是兩個人又好得不得了,誰也離不開誰 ;一個六十開外,一個十一二歲, 一種特殊的環境把我們拴到一起,像在一個孤島上,有時候我是魯賓孫,他是禮拜五 ;也有時候他是魯賓孫,我是禮拜五,那就要看是什麼事情上了。


    福建祥不像老夏那樣會講《三國演義》,也不像老夏那樣崇拜關雲長,但他卻很懂戲。年輕時也看過不少名角的演 出。他趕上了看楊小樓、看餘叔岩、看陳德霖、看龔雲甫、看程繼先,他常常向我講他看過的好戲。那時我家有一部留 聲機,是手搖的鋼針唱機,斯時還不算落伍。戲曲唱片有兩 百來張,高亭公司、百代公司、蓓開公司、物克多公司的都 有。福建祥喜歡老生唱段,特別珍視餘叔岩、王又宸、王鳳卿、時慧寶的唱片,他不大喜歡高慶奎和言菊朋。那時候也沒有 電視機,留聲機就成了當時一個好的玩意兒。每到這種時 候,福建祥就是魯賓孫,我就成了禮拜五。搖把上弦、換鋼 針、翻唱片都是我的事兒,他坐在那兒閉著眼、晃著腦袋聽, 手還在大腿上打著板。有一套梅蘭芳、楊小樓的《霸王別姬》, 共四張八面,是稍後的長城公司出版的,音質也要比高亭、百代的好,且取消了前面的報幕人。高亭、百代的片子大多有人報幕,如“高亭公司特請餘叔岩老板唱《桑園寄子》”“百 代公司特請馬連良老板唱《審頭刺湯》”等等,翻過來就一句 “接唱二段”。這種報幕人多是請琴師或文場報,也有干脆是演員自報的,聲音則是“煙嗓兒”,十分不雅。後期的長城公司就取消了這種做法,淨化了唱片藝術。那套長城公司的梅、楊合作的《霸王別姬》可以說是的精品,福建祥還替我在隆福寺定做了一個套子。


    我這大半生與戲曲結下的緣分,真可以說與福建祥不無關繫。我的祖母雖也極好戲,小時候帶我去劇場看戲,但大多是以青衣、花衫戲為主,引不起一個孩子的興趣。我的幼年曾看過四大名旦中的梅、尚、荀,四大須生中的馬、譚、奚, 但家裡卻沒有人給我講過戲。而真正使我對京劇發生濃厚興趣的人,則是福建祥。記不得開始與福建祥一起去看戲的情景了,那時主要是去東安市場的吉祥戲院看戲,以看馬連良的戲多,這一時期馬連良常演的戲有《十老安劉》《胭脂寶褶》《四進士》《火牛陣》《群英會 · 借東風》等等。譚富英演出較少,但也看過他的《定軍山》《戰太平》《失空斬》等。這些戲或是有頭有尾,或是劇情為我熟悉,因此興趣就大多了。讓我感興趣的,是看葉盛章的戲,他的《徐良出世》《酒丐》《三盜九龍杯》使我如醉如痴。小時候就是不喜歡以旦角為主的戲,但是也有些例外,像尚小雲的《雙陽公主》、荀慧生的《荀灌娘》等,還是饒有興趣的。我印像深的是有一年的暑假,祖母參加了政協組織的去農村參觀和勞動,福建祥居然大膽帶我去護國寺的人民劇場連看了好幾天戲,好像有李盛藻的《打督郵》、婁振奎的《敬德裝瘋》以及李少春和葉盛蘭等人的戲,這些戲是平時在吉祥很少看到的。


    除了寒、暑假外,平時是不允許晚間去看戲的,即便是寒暑假,福建祥要做晚飯,也難得有幾次能在晚上帶我出去。有一年暑假機會來了,那是李萬春與徐東明、徐東來姊妹組織了新華京劇團要去西藏之前,也許是後來到內蒙古之後, 他們常在朝陽門外的一個劇場演出,而且多是日場,即下午一點半開戲,四點半散戲,這段時間是福建祥閑的時間。我們那時幾乎天天步行到朝外去看戲。另外還有兩個原因, 一是新華京劇團戲碼兒不翻頭,二是票價很便宜,好像每張票隻賣兩毛錢。彼時李萬春在團裡什麼戲都演,甚至武戲中上下手的活兒也干。李慶春、李小春倒是擔綱主演,加徐氏姊妹和關韻華等人,角色也還算整齊。李萬春也主演一些戲, 隻是無論戲報或門口的水牌子上都不寫他姓名。遇上這種時候,福建祥就會高興地告訴我“今兒個來著了,萬春的大軸兒,真棒!”有次趕上李萬春的《火燒草料場》,還帶五色電光。那次李萬春格外賣力,把一個英雄氣短的林衝演得惟妙惟肖,至今留在我的印像中。春、李韻秋兄妹那個團也來演過,我還記得有次李韻秋的《無底洞》,打出手時踫破了鼻子,流血不止。我喜歡的戲是李小春、李慶春的《五鼠鬧東京》,小春的白玉堂、慶春的蔣平,使我腦子裡的《三俠五義》變得形像化了。


    看戲看得入了迷,平日裡也愛和福建祥逗,有次在廚房的門板上用粉筆寫上一行大字 :今日準演全本《龍潭鮑駱》。然後下面又一行小字 :嘉興府、刺巴傑、酸棗嶺、巴駱和。接下去又一行字 :福建祥飾駱宏勛。招得家中客人都駐足觀看,氣得福建祥揪著我的耳朵讓我用水擦干淨。偶然一次葉盛蘭來家裡喫飯,福建祥竟然興奮了一天,那天的菜做得出奇的好,可以說是超水平發揮,他出出入入幾趟去飯桌旁轉悠,人家走後他伸著大拇指對我說 :“你看看,人家那纔是角兒呢!”


    還有一次鬧得出了圈兒。那是看了《刺王僚》後,覺得福建祥的職務和相貌都像專褚,就想著為他安排一次“恰如其分”的行動。正好趕上家中請客,福建祥做了一道干燒魚, 那魚很大,是整條放入盤中的,我趁他不注意,將一把水果刀捅進了魚肚子裡,從外表上是一點兒看不出來。這下給福建祥惹了麻煩,菜上桌喫了一半兒,大家纔發現魚肚子裡的刀,那次又恰巧我並沒在家喫飯,祖母質問福建祥,他竟沒有想到是我干的,糊裡糊塗承認了自己的疏忽,可又納悶兒那刀是怎麼進了魚肚子的。我真奇怪他這個老戲包袱怎麼就忘了《魚藏劍》的典故呢?事後我雖然向祖母和福建祥都認了錯兒,可也氣得福建祥兩三天沒理我。


    除了做飯之外,福建祥還兼任采購,每天清早去東單菜市或朝陽菜市,總是八點多鐘出發,十點多鐘回來,有時也去東單的華記食品店(即今天的春明食品店)。他在買菜時結識了一個好朋友,是龍雲家的廚師,兩個人好得不得了。這位龍雲家的廚師曾幫了福建祥不少忙。龍雲那時雖已不得意, 但仍然享受著高干待遇,他家的廚師能去“”購買食品, 因此福建祥沾了不少光。許多外面見不到的東西,福建祥居然都能拎回家來。那時氣鍋雞這種雲南菜在北京尚不十分流行,福建祥也弄來一隻氣鍋,竟做起氣鍋雞來。福建祥雖然手抖得厲害,但多年來從未戒過酒,除了每飯必酒之外,每天清晨外出采購,必在外面的酒鋪裡喝上二兩。他在酒鋪喝酒從不就座,也不要菜,就打上二兩便宜的白酒,站在那裡兩三口喝光,隻是幾分鐘的工夫。福建祥雖愛杯中之物, 但卻從來沒喝醉過。除了喝酒,他每天還要抽一包煙,有意思的是,每天晚上都用這包煙的包裝紙背面寫賬,這是他做得認真的一件事,那煙紙是橫用豎寫的,別看他手那樣抖,字卻寫得十分工整,完全看不出是顫抖的手寫出的字。項目、數量或分量、金額等寫得清清楚楚,一絲不苟,做得是那樣認真。寫好後總要親自送到我祖母手中,其實我祖母從不看,接過來就放在一邊了。他也知道我祖母不看,但寫還是照常寫,數年中無一日間斷,絕不潦草。往往隔一程子收拾舊報紙時,總能發現一大堆香煙包裝紙,翻過來看看, 全是福建祥寫的賬單子。我想,如果能完整地保存至今,應該是一份很珍貴的當時物價佐證和社會生活史料了。


    歲月荏苒,轉眼間我上了中學,似幼年時那種搗亂的事兒少多了。那些與福建祥一起在院子裡使用刀槍劍戟打把子的勾當也成為童年的往事。小時候那些挎在身上的寶劍、腰刀,別在背上的鞭和錘,手中提著的槍和刀,曾被福建祥譏為是《甘露寺》中的賈化,現在都扔在廚房的角落裡,落上了厚厚的灰塵。寒暑假裡,我們也一同去戲園子裡看戲,但卻很少找到前幾年去朝陽門外花兩毛錢看李萬春的感覺。


    上中學以後,父母對我的教育開始關心起來,尤其對我與祖母、福建祥住在城裡的“自由”很不放心。那時福建祥每星期去一趟西郊,為母親送些食品,而我也是周末出城, 與父母相聚,周日下午又回到城裡。父母卻極少進城來。那時我在課餘時間開始看些小說,也看翻譯小說,記得有段時間連續看了傅雷譯的巴爾扎克著作《歐也妮 · 葛朗臺》《夏倍上校》《高老頭》等。有次去西郊,母親突然問我:“《高老頭》好看嗎?能看懂嗎?”我奇怪極了,母親怎麼會知道我在看巴爾扎克的《高老頭》?還有一次母親問我是不是上星期二晚上去看電影了?看的什麼片子?我發現母親對我在城裡每日的生活了如指掌,類似每天什麼時間睡覺,下學後有沒有出去過,有沒有同學來找,看什麼課外書等等。我恍然大悟, 這都是福建祥彙報的結果,而且偵察之細微,出乎我的意料。事隔多年之後,母親對我說出真相,那時福建祥確實肩負“監視”我的使命,為此母親還給他一份小小的“特殊津貼”呢!


    福建祥的“特務”行為引起我的反感和警覺,但並沒有傷害我們之間的友誼。


    在我的幼年時代,福建祥給了我許許多多的照顧,也為我背了不少黑鍋,如果我們一起做了些出格的事,受過的多是他。但是我也為他做過一件很“仗義”的事。母親有一把珍愛的茶壺,是她的老師、原輔仁大學西語繫教授楊善荃先生送給她的禮物,那是英國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瓷器, 顏色和造型都十分漂亮。不知怎的被福建祥踫破了壺嘴,嘴口上少了一釐米。那次他很懊喪,也很緊張。我主動承擔了這個過失,向母親說了謊,告訴她壺嘴是我不小心打破的。那次母親確實很不高興,罵了我好半天。看到福建祥如釋重負,我心裡是快樂的。後來我們將這把殘破的茶壺在當時人民市場後面的“老虎攤”上鑲了一個白銅鍍金的嘴,與壺蓋兒和壺身上的描金竟渾然一體,整舊如新。不久前整理雜物, 突然發現了這把舊壺,那嘴上的鍍金已經發黑、變色,重新又勾起了童年那些已經變得暗淡了的記憶。


    上高中後,我徹底搬到了西郊,永遠地離開了那座鋪滿綠蔭的院落。偶爾去看祖母,見到福建祥。那間廚房變得昏暗了,被油煙熏黑了的牆壁上掛滿了蛛網,堆在牆角上的刀、槍、劍、戟和“嶽雲的雙錘”都不見了。福建祥老了,人變得龍鐘和遲鈍,手也抖得更加厲害。那年臘月,我用攢了半年的零用錢為福建祥買了一瓶茅臺酒,我想他一定會開心的。當我興衝衝地把酒給他送去時,他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我不喝曲酒,你放在那兒吧!”我的心一下子冷了,說不出話來。在我的印像中,這是福建祥對我的一次傷害……


    時光流逝,四十年間多少滄桑巨變,而童年的往事,卻總是無法在記憶中抹去或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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