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王爾德生於一八五四年，卒於一九○○年，隻活了四十六個春秋。他的寫作涉及詩歌、童話、長篇和短篇小說、雜文和戲劇，且每一種體裁的作品都給世人留下了珠璣之作。隨著當代世界文壇對這位英年早逝的作家的深入研究，許多頗具權威的百科全書都公認他為“纔子”，這或許算是對他生前恃纔傲物的“蓋棺”之論吧；因為他活著時曾在不同場合和不同作品裡說過這類的話：
隻有我的天纔需要申報。 像我這樣的天纔總有一天會被人賞識。 偉大的激情為靈魂的偉大而設，偉大的事件隻有一樣偉大的人纔 看得見。
惡大莫過於浮淺。 我是我的時代的藝術和文化的像征性人物。
然而，王爾德活著時，他的不羈行為卻是他樹敵過多的主要原因。他引起爭議還由於他的文學和藝術主張：為藝術而藝術，即批評家所謂的“
唯美主義”。他相信藝術優於生活。他活著時表現出來的花花*氣其實是他試圖把生命轉化成藝術的努力。他在這方面實踐的災難性的事件是，他和青年美男子道格拉斯勛爵彼此吸引，雙雙出入上流社會、文學圈子和倫敦各劇場、飯店、咖啡館，成為當時倫敦上流社會的一道風景線。
他的這種行為還應了他的另一個著名主張：“藝術是世界上嚴肅的事業，而藝術家的生活卻不宜嚴肅。”
顯然，王爾德的主張和行為都是超前的，他盡可以在像牙之塔裡談論，甚至在其作品裡闡述，哪怕在講演裡張揚尚可讓人忍受，但他在大庭廣眾面前招搖，就必定會踩住衛道士們的痛處了。老道格拉斯昆斯伯裡侯爵和兒子一向矛盾重重，又見兒子和王爾德一起傷風敗俗，便把矛頭對準王爾德進行攻訐。一場官司由此引起。在法庭對證時，小道格拉斯當證不證，當說不說，大有關鍵之時血濃於水之嫌，結果王爾德敗訴，以同性戀有傷風化罪判刑兩年，在皇家雷丁監獄服苦役，身心受到無可估量的摧殘。
出獄後移居巴黎，三年後便客死他鄉。
王爾德的一生就是這樣簡單明了，恐怕連一張履歷表都填不滿幾欄：上學——寫詩——娶妻生子——一帆風順地寫作——一場官司。由此，他的許多傳記作家都把他的寫作和他的生涯比作一出戲：從鬧劇開始，以悲劇結束。他的整個創作過程幾乎是他在文學藝術方面的自然流露和天纔表述。他年輕氣盛激情滿懷時寫詩；思想成熟時寫劇本；生兒育女時寫童話；受到迫害時寫雜文抨擊人性墮落和社會腐敗。
我們這個集子就是基本按他的生活歷程選收他的作品的。
首先是《道連·格雷的畫像》。這是他的一部長篇小說，有哥特式小說情節的特色。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格雷的美少年，他幻想一輩子保持青春和美貌，畫家霍爾華德為他畫了一幅肖像。格雷不滿足於欣賞美和保持美，還盡可能地享受生活，甚至不惜傷風敗俗和作惡犯罪來發洩他的物欲。他這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生活在他的畫像上反映出來：格雷依然青春貌美，但畫像漸老漸丑。格雷終忍受不了這種變化，用刀捅向畫像。但人們卻發現牆上的畫像青春煥發，容貌美麗，地上躺著一個死人，一把刀插在他的胸口，面貌丑陋不堪。
小說構思奇譎，情節怪誕，是一部現代寓言：格雷像征生活；畫像像征藝術，像征美；畫家像征靈魂之濁。王爾德認為，人的靈魂像小女孩，躺在地上又哭又鬧。人在靈魂驅使下盡可能多地享受生活以致作惡墮落。
然而物欲是沒有盡頭的，終有自殺的那一天，而藝術雖可能為生活所累，但一旦掙脫世俗縲紜便依然美麗。這就是王爾德的唯美主義的成熟也是著名的論斷：藝術優於生活。整部小說寫得像散文詩，如詩如畫，亦和他的較早的童話十分接近。
接下來選收的是他的三部戲劇。從創作數量和質量看，王爾德無愧於
“戲劇家”這一稱號。麥克米倫出版有限公司一九七九年出版一部權威性的《戲劇家》，不僅收入王爾德，並認為他的戲劇有特色，對英國戲劇的發展起到了承前啟後的作用，而且也是他的各種創作體裁中把唯美主義與社會現實結合得緊密的。
《理想丈夫》(亦可譯為《一個理想的丈夫》)是他較早成熟的一部戲劇，戲劇性很強，政治色彩也很強。奇爾頓是一個楷模式的政治家，一個前程無量的議員，但他的前程是他多年前出賣內閣密件換來的。在一個女人的要挾下，他又準備第二次出賣國家利益。關鍵時刻花花公子戈林子爵救了他。《理想丈夫》中的男主人公是上流社會的寵兒，被許多道貌岸然的上流社會男女視為“理想丈夫”，而實際上卻是一個為了官位不擇手段的政治動物。在塑造人物形像上，王爾德不看他們的外表，而注重他們的內心世界。這使他的戲劇具有很強的戲劇性，懸念大，結局往往出人意外。
《認真的重要》是王爾德的戲劇代表作，也被公認為英國喜劇的作品之一。劇中主要男女人物都仍沿襲他前幾個劇本中的社會環境，但劇中探討的命題則是“認真”。這是一個從德國席勒到英國狄更斯等著名作家都探討過的命題。王爾德調動一切喜劇效果，諷刺挖苦了十九世紀末泛濫於英國社會的一種虛假和病態的“認真態度”，鋒芒直指維多利亞時期的道德規範。
《莎樂美》是王爾德的後一個劇本，也是他成功的一個悲劇。故事出白《聖經》：莎樂美是朱迪亞的國王希律·安提帕的續弦希羅底的女兒。希律王十分迷戀繼女莎樂美的麗質，對她寵愛無度，以致以施洗禮者喬卡南的頭為許諾，請莎樂美跳舞。莎樂美無比任性，其根源是她愛上了喬卡南，由愛發展為恨：她吻不到活著的喬卡南，終吻到了死去的喬卡南。她因此被希律王下令亂刀砍死。
《莎樂美》隻是一出不足三萬字的獨幕劇，卻在英國倫敦舞臺引起轟動：首先是因為其內容不當(宗教方面)而遭禁演，後又它是英國個像征主義悲劇而引起爭議。劇中的莎樂美是一個像征形像：她為了得到喬卡南的頭不顧一切，不懼一切，舍棄一切。這個人物對王爾德尤其有像征意義：首先像征他對唯美主義不屈不撓的追求，其次也像征了王爾德我行我素的悲劇結局。
長詩《雷丁監獄之歌》是王爾德不可多得的現實主義和唯美主義完美結合的結晶。王爾德這雙能創造出流芳百世的文學作品的手，隻因他身陷囹圄，就不得不：“我們縫袋子/我們搗石頭/我們翻動土灰色的壟溝/我們敲鐵皮，/我們喊聖詩/我們推磨得汗流不止/可是在每一個人的心中/恐懼依然果著不曾挪動。”恐懼什麼？當然是生與死的大問題。坐牢的人比常人更接近死神，因為他們更清楚或甚至可能親眼目睹一條生命的終止：“
可在空中抽動靈巧雙腳/那滋味怎麼也不會美妙！”這樣一個在死刑架上弔死的姿勢，詩人王爾德寫得多麼無奈、淒厲而又不失美感！可貴的是王爾德對他所處的社會產生了這樣富於總結性的認識，並在這首詩中反復吟寫三次：“可誰都在把所愛的殺死/你不妨聽聽每人的方式/有人用惡毒的尖眼/有人使用阿諛的巧言/懦夫使用輕輕的一吻/勇漢使用尖利的刀刃！”
王爾德的部童話集名為《快樂王子童話集》，內收《快樂王子》、《夜鶯與玫瑰》、《自私的巨人》、《忠誠的朋友》和《非凡的火箭》，於一八八八年出版。第二部童話集名為《石榴的房子》，是題送妻子的。石榴在中國有“多子”的像征意義，不知王爾德將這部童話集取名《石榴的房子》並呈現給妻子，是否有這層意思。不過王爾德對石榴樹及石榴果情有獨鐘，在不同作品中多次以美的形像提及。這個集子裡包括《年輕的國王》、《西班牙公主的生日》、《捕魚人和他的靈魂》以及《星孩》，出版於一八九一年。
就王爾德的童話總體創作來看，他仍遵循了一般童話中應有的懲惡揚善、鋤強扶弱、劫富濟貧以及褒美貶丑等主題，無論是悲劇類的還是喜劇類的，都會有一個充滿希望的結尾。這點在他的部童話集《快樂王子童話集》的所有五個故事中都很明顯。需要特別多說幾句的是《快樂王子》和《夜鶯與玫瑰》兩篇。毫無疑問，《快樂王子》是王爾德童話中流傳廣、受孩子們歡迎的童話。王子活著時生活在“快樂窩”裡，無憂無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因而認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自己一樣過著快樂的生活。然而，當他死後自己的塑像被安放在一根高高聳立於城市上空的立柱上時，他纔俯瞰到了人間的種種苦難與不幸，因而傷心難過，決心盡可能幫助那些不幸的人。一隻快樂的小燕子幫了他的忙。小燕子無私地一次次舍棄南國避寒的機會，把王子的寶石眼珠和身上的一片片金葉子，送到了那些需要幫助的不幸的人手中，結果凍死在快樂王子的腳下，快樂王子因此痛碎了一顆鉛制的心！一則童話到此已十分完整，但王爾德沒有忘掉他對美的探討：一尊沒有眼珠、沒有金葉裹身的塑像和一隻死鳥，還美嗎？世俗之人認為不美，但上帝認為仍然很美，於是“鉛心”和“死鳥”都進了天堂。後王爾德還留給大小讀者一個歷來不受重視的問題：快樂王子“快樂”嗎？他曾經快樂過；自從了解到民間疾苦後他不快樂了；為不幸的人們解除痛苦後，他終於又快樂了。這樣，作者把什麼是快樂這一命題很富於哲理地予以闡述，並把這一命題與他的唯美主義以及“心之美”聯繫起來，一起進行探討。這又是王爾德童話高明與不朽的一面。
《夜鶯與玫瑰》以愛情與愛為主旋律：一隻夜鶯為成全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不惜用它心裡流淌的血，通過刺人它心髒的一根尖利的玫瑰刺兒，給玫瑰樹提供血汁，讓它開出一朵無比珍貴的紅玫瑰。這是“心之美”
的形像化體現。但那年輕女子看不上這朵無比珍貴的玫瑰花，看重的是名望地位和物質享受；一隻鳥兒的“心之美”和人類的“利欲熏心”形成了強烈的對照。王爾德在這裡探討的是他的唯美主義的內容之一，表達方式近乎殘酷(一根利刺直插一顆完美的心)，像征一種不折不扣的美，這顯然是一般童話所沒有的。
由此亦不難看出，王爾德在他的童話世界裡，除了表現一般童話裡的主題，總還會以他的唯美主義觀點，探討“快樂”、“心之美”等重大命題。《石榴的房子》這個集子中深入展開這種探討，並在童話寫作形式和內容表達兩方面都取得突破，取得實績。
僅就形式而言，《西班牙公主的生日》是值得注意的：西班牙小公主美麗至極，在她隆重的生日慶典上，她享受到了許多美的東西，其中包括一個小矮人獻舞。小矮人長得畸形丑陋，但他自己並不知道。後他在一面大鏡子裡看見了自己，自慚形穢，心碎而死。故事裡美丑分明，但丑也可以給人帶來歡樂，而美如果以別人的痛苦為樂，美亦顯得丑陋。從寫法到表現內容，這則童話都更像一個現代派短篇小說；其中有像征，有寓意，有哲理，讀來令人對作者的豐富想像和天纔的創造力感到由衷的佩服和驚嘆！
《捕魚人和他的靈魂》是王爾德童話中長的，這應當是王爾德試圖通過童話形式探討靈、肉、心三者之間關繫的結果。靈與肉的問題，是幾乎所有文學大家都試圖說清楚的命題。一般論點或絕大多數人的論點都認為，肉即肉體，是物欲之物；靈即靈魂，不得不時時刻刻陪著肉體，管它喫管它喝，管著它別讓物欲引誘太深，掉進罪惡的深淵。但是王爾德在這個童話裡持有正好相反的觀點：肉體隻享受自然之物，比如愛情，而靈魂卻在支配肉體去尋歡作樂，作惡犯罪。心在肉與靈之間扮演著愛的角色，像征著愛。靈魂脫離肉體時是從心那裡走的，但回來時卻因為捕魚人對美人魚的“愛”太偉大，再也回不到心裡去了！多麼奇特的想像和探討！正是通過這篇童話，王爾德又一次成功地闡明了他的一個關於美的著名論點：藝術優於生活，即他的唯美主義。藝術沒有什麼實用的價值，但人類應該為藝術而藝術地生活，不應該為生活而生活。這正是王爾德童話世界的主要特色，魅力所在，永恆所在！
王爾德除了通過童話闡述他的唯美主義，更多也是更成功地在藝術手法上創造美。他的童話講究結構，語言詩化；童話世界裡的人物、鳥獸、草木、宮殿以至一物一事，他都盡力從美的角度去挖掘，尤其從內在美的角度。《自私的巨人》因為後變得無私而進入天堂：“那天孩子們跑來時，發現巨人躺在那棵樹下死了，身上蓋滿了白色的鮮花。”多美的結局啊！《忠誠的朋友》中的小漢斯至死都不肯承認他的朋友那個磨坊主的自私、卑鄙和貪婪，但他留給世界的是溫暖的忠誠，雖死猶生，營造了一種悲劇美。《非凡的火箭》一生以非凡自居，卻始終沒有表現出他的非凡之處。他堅定地相信“天生我纔必有用”，後來被拆得七零八落，扔在篝火裡引爆了火藥，他仍興奮地嚷叫說：“我早知道我會制造一起特大轟動的。”他這種不折不扣的虛榮也不失為一種病態美吧。《年輕的國王》表現的是一種屢經磨難的成熟美，內在美。《星孩》所表達的內容與《年輕的國王》有相同之處，但在表現方法上迥然不同，顯示出王爾德駕馭童話的高超手法。
王爾德出獄後定居巴黎，用“塞巴斯蒂安·梅爾莫斯”為筆名繼續發表作品，其中包括他在獄中寫給他的密友阿爾弗萊德·道格拉斯的書信，取名《自深處》。這是他的一篇批判現實力量的作品。他從自己與道格拉斯的友誼說起，恩恩怨怨直指上流社會及其衛道士們；他用懺悔的心情追述年輕氣盛時不懂社會，不諳人際關繫，犯了許多可悲的錯誤，浪費了許多光陰；作品的主要力度在於通過闡述基督這個形像，從深處探討靈魂自救問題以及靈魂擺脫物欲、情欲和文化習俗等問題，並且借助具有一顆高貴靈魂的基督這一形像，寫出了這樣一段文字：
……他同情窮人、關在牢裡的犯人、下等人、受苦受難的人，但更多的是可憐富人，就是那些死心塌地的享樂主義者、那些浪費自己的自由而淪為物的奴隸的人、那些身穿綾羅綢緞住著王宮侯宅的人，在他看來，財富和享樂比起貧窮和悲哀來，似乎正是更大的悲劇。在物質享受愈加貪婪的今天，王爾德的這種探討愈顯珍貴。
蘇福忠 二○一一年五月 於八裡莊二人宅

    
畫室裡到處都是濃郁的玫瑰花香，徐緩的初夏的暖風攪動起了花園的樹木，敞開的門刮進來紫丁香醉人的醇香，抑或是粉紅爭艷的刺叢更加沁人肺腑的芳香。
亨利·沃頓勛爵躺在波斯鞍囊形長沙發上，一如他養成的習慣，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從沙發的角落，他瞅見了金鏈花甜膩膩香噴噴的花朵閃爍，那些顫動的枝椏好像難以承受如同火焰般燃燒的美的重壓；翻飛的鳥兒那些怪異的影子，時不時掠過遮擋住那面大窗戶前面的長長的柞絲綢窗簾，映出了一種瞬間閃爍的日本效果，令他想起東京那些臉色蒼白如玉的畫家，通過必要的固定的藝術手段，專心傳達那種瞬息變幻的運動的感覺。
蜜蜂在沒有刈割的深草叢中飛舞，或者在蔓延的五葉地錦的蒙塵的金刺兒周圍沒完沒了地旋轉，嗡嗡的鳴響似乎讓寧靜更加沉悶了。倫敦城模糊的喧囂如同遠處一臺手風琴發出的隆隆低音。
屋子中間，在一個直立的畫架的畫布上，一個長相格外英俊的年輕人的真人般大小的畫像赫然挺立，畫像前面，相隔不遠的地方，坐著畫家本人，巴茲爾·霍爾沃德，一些年前他突然消失，當時引起了盡人皆知的轟動，因此招來了各種奇奇怪怪的猜測。
畫家打量這幅優美而喜人的肖像，他栩栩如生地反映在了他的藝術裡，快活的笑意在面孔上油然而生，似乎要滯留下來。然而，他突然一驚，閉上了眼睛，手指搭在眼瞼上，仿佛他一心要把某個奇怪的夢關閉在腦海裡，他害怕從夢中醒來。
“這是你好的作品，巴茲爾，是出自你手的好的作品，”亨利勛爵說，一副疲倦的樣子。“你明年無論如何要送到格羅夫納去。美術學院太大了，也太庸俗。我不管什麼時候去，那裡都人滿為患，我根本無法觀看那些畫作，讓人不寒而栗，要不就是畫作擁擠不堪，我又無法看見人了，讓人更加毛骨悚然。格羅夫納確實是可選之地。”
“我哪裡都不想送去，”他回過話，把頭向後一甩，怪模怪樣的，在牛津上學時總會引發他的朋友們的大笑。“不會的。我不會把它送到任何地方。”
亨利勛爵揚起兩道眉毛，打量著他甚是喫驚，眼前的藍色煙霧繚繞，從他那含有濃烈的鴉片成分的香煙上冉冉升起，一圈摞一圈，煞是好看。
“哪裡都不送嗎？我親愛的老兄，為什麼？你有什麼心事嗎？你們這些畫家都是些奇怪的家伙！你們為了獲取名聲什麼事情都干。可等到混到名聲了，卻又恨不得把它扔掉。這就是你在賣傻了，因為這世上比有人品頭論足更鬧心的事情，就是沒有人說三道四。這樣一幅肖像畫會讓你聲名鵲起，一下子凌駕於英格蘭的年輕人之上，讓那些老家伙妒火中燒，如果老家伙們還有點脾氣的話。”
“我知道你會笑話我的，”他回答道，“不過我真的不能展覽它。我把自己很多東西都畫進畫兒裡了。”
亨利勛爵在長沙發上伸了伸身子，哈哈笑起來。 “是的，我早知道你會笑話我的；可是那畫兒很真實，怎麼都是一回事兒。”
“把你自己的很多東西都畫進去了！好家伙，巴茲爾，我不知道你還很愛虛榮呢；瞧你那張稜角分明的糙臉，煤黑煤黑的頭發，可這個年輕的阿多尼斯看起來像是像牙和玫瑰葉子捏弄出來的，我真的看不出來你們之間有什麼相像之處。哎呀，我親愛的巴茲爾，他就是一個納西瑟斯，而你
——哦，當然你生就一副富有智力的表情，不過如此而已。但是，美，真正的美，哪裡開始一種智力的表情，就會在哪裡完結。智力本身是一種誇張的方式，毀壞了臉上的和諧。一個人一旦坐下來思考，就隻會變成一個鼻子，或者一個腦門兒，或者某種可怕的東西。看看博學職業裡的那些成功的男人吧。他們是多麼讓人一看就倒胃口！當然，教會不在此例。可是，話說回來，教會裡沒有人思考啊。一個主教活到八十歲還一直在說他十八歲男孩兒時教給他的那些話，自然而然，他始終看上去高高興興的，的。你的神秘的年輕朋友，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不過他的肖像真的讓我著迷，從來不思考。我對這點是相當有把握的。他是那種沒有腦子的美麗胚子，我們鼕季沒有鮮花養目的時候，他就應該一直獃在這裡，而且夏天我們需要來點什麼刺激我們的智力的時候，他也應該一直獃在這裡。別往你臉上貼金了，巴茲爾；你和他毫無相像之處。”
“你不了解我，哈裡，”畫家回答道。“我當然不像他。我對此再清楚不過。確實，我看上去要是像他，倒是應該感到遺憾了。你聳肩干什麼？我在跟你說正經的。凡是長得英俊和頭腦聰明的人，都命運多舛，這種劫難似乎貫穿了歷史，連國王們的步子也難邁過這道坎兒。還是不要在身邊的同胞中出類撥萃的好啊。丑人和蠢人在這個世界上占盡了好處。他們可以隨意坐下來，大張著嘴看戲。如果他們不知道勝利是何物，那他們至少也用不著了解失敗的滋味兒。他們像我們大家一樣生活，無牽無掛，沒心沒肺，沒有煩惱。他們不會給別人帶來毀滅，也不會遭受別人的手惹下的災難。你的身份和財富，哈裡；我的頭腦，盡管不過爾爾——我的藝術，不管價值幾文吧；道連·格雷俊朗的相貌——我們都將為諸神賜予我們的東西遭受一切苦難，遭受可怕的苦難。”
“道連·格雷？這就是他的名字嗎？”亨利勛爵問道，一邊穿過畫室，走向巴茲爾·霍爾沃德。 “是的，這就是他的名字。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
“為什麼不告訴呢？”
“哦，我一時說不清楚。要是我對什麼人骨子裡喜歡了，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把他們的名字告訴別人。那就像把他們的一部分交了出去。我生來喜歡秘不宣人。這個習慣好像不壞，能讓我們的現代生活保持神秘，別有洞天。普通的東西纔讓人快活，隻要你能藏得住。我現在離城而去，我從來不告訴我的家人我要去哪裡。如果我說了，那我就失去了我所有的快活。我也知道這是一種犯傻的習慣，但是卻似乎給我的生活帶來了很多浪漫。我知道你對我的行為不以為然，完全在賣傻，是吧？”
“哪會呢，”亨利勛爵答道，“纔不是呢，我親愛的巴茲爾。你好像忘了我是有家室的人，而婚姻的魅力就是它構成了一種雙方都感到很有必要的欺騙的生活。我從來不知道我的妻子在哪裡，而我的妻子也從來不知道我在干什麼。我們相會了——我們有時踫一踫頭，比如我們一起下館子，或者去見一見公爵一家——我們就板起一絲不苟的臉，互相說笑荒誕不經的故事。我的妻子在這點上可行了——實際上要比我強多了。她從來不會弄混她的約會，可我總是顛三倒四的。不過她要是發現我外出了也不會大吵大鬧。我有時還真希望她大吵一次；可她隻是取笑我一番便罷。”
“我很不喜歡你談論你的婚姻生活的口氣，哈裡，”巴茲爾·霍爾沃德說，一邊向通往花園的那個門走去。“我相信你真的是一個非常好的丈夫，可你卻完全為你的美德感到羞恥。你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人兒。你從來不說積德之事，從來不干缺德之事。你玩世不恭隻是做做樣子。”
“自自然然就是做做樣子，也是我所知道的讓人惱火的樣子，”亨利勛爵嚷叫著大笑起來；隨後兩個年輕人相隨著走進了花園，安坐在一個擺在高高的月桂叢陰涼下的長條竹凳上。太陽光照在光溜溜的葉子上。草叢裡，白色雛菊一片燦爛。P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