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卷

四妯娌 / 001

那山 那人 那狗 / 015

忠的門 / 032

下 鄉 / 072

落霞秋水 / 085

黑 灘 / 132

梨木梳子 / 148

三月桃花水 / 216

老 銃 / 232

富麗山莊 / 244

酒 人 / 273

洪 鼠 / 287

山地筆記 / 310

湯湯水水 / 324

沒有駝鈴的駱駝 / 359

    散文卷

幕阜山 / 003

連雲山 / 014

文韜武略 / 026

茴殤 / 050

妙語 / 056

青澀依依 / 069

瓜罵 / 088

客來客來 / 091

家蛇 / 095

筆緣 / 100

神樹 / 104

敬仰 / 111

壓歲蔸拾遺 /119

神聖的歲首之日 / 122

活不完的人，喫不了的酒 / 125

村野走筆 / 131

孑孑高飛 / 138

洞庭之葦 / 147

湖邊日記 / 153

壯哉白鶴 / 160

我的崇拜 / 165

父親的房子 / 182

風清氣凜 / 193

我的文學啟蒙 / 214

一部作品的自我介紹 / 216

一部作品的後記 / 219

抬舉 / 221

我欠丁玲一筆情 / 233

阿來·馬爾康 / 237

陳亞先瑣記 / 242

《金瓶梅》作者考 / 252

草讀貝加爾 / 269

陌地花叢 / 272

日本國紀行 / 280

馬來西亞 / 293

美國點滴 / 298

澳洲一瞥 / 307

仰望高原 / 313

貢嘎的顏色 / 320

藏獒 / 323

“大篷車”行記 / 327

青澀依依

題記：恍如隔世，連我都不敢相信，我有過如此精彩的童年和如此沉重的失落。

一、泥在鰍已遠

    我在小溪小河和高低不一、大小不等的山坡和水田間降生，自學會走路起，小小赤腳就敢伸到溪水和田泥裡。其時，隻要你的腳敢去溪流和水田裡晃蕩，螞蟥就一點也不同情弱者，飛快地爬上你的小腿，將頭準確而迅猛地插進你嬌嫩的血管。農村的孩子沒有怕螞蟥的，學大人的樣，用力抬起手掌去拍它，螞蟥就會被震下來。當你用大人的手法因力氣不夠而拍不掉螞蟥時，你會去找一個正吸著水煙的長輩，讓其倒一點水煙筒裡如醬油一般黑的過濾煙水在螞蟥身上，它當即便會滾下來，一命嗚呼。在那個我還不知道什麼叫做“玩具”的年紀，初的野外遊戲，便是捉泥鰍。凡有泥水的地方，便有螞蟥和泥鰍，不懼怕螞蟥就能捉泥鰍，我和所有鄉村孩童一樣，六七歲時就會捉泥鰍。

    我外婆家離我家三裡地，要經過四個小山衝，翻過兩個小山包，我六七歲時常常是一個人去外婆家，整個行程不見炊煙，難遇行人，僅有野兔和山雞在田埂上散步。現在城裡的孩子上學，必有大人接送，家離校車停靠點纔幾十米，也要接送，一直要接送到上初中，甚至上初中了還不放心，怕什麼呢？可能是怕被人販子劫持或者拐走。我小的時候，還沒有“人販子”這個詞，大人小孩都不知道出外有什麼可怕的。外婆家有小我一歲的表弟，大我兩歲的姨媽，我們三人是親密的童年組合。我外婆家屋側的田邊，有一條尺把寬的水圳，承擔著附近幾丘田的灌溉和排水工作。圳裡的泥巴，深度還沒有超過一個六七歲孩子的膝蓋，適合我們在這裡進行初的單獨訓練，向大自然索取收獲。我將外公水煙筒裡黑色的過濾煙水倒在一個杯子裡，帶著來制伏螞蟥。那時候我不反對大人吸煙，因為煙會讓螞蟥害怕。我們像大人那樣，在水圳的上遊，將圳裡的瀉泥巴盤起來，築成一個小小的泥壩，暫時讓水漫過田埂往水田裡流。再在三四丈外的下遊，築起同樣的泥壩，然後抄起臉盆，把堵住的水往外潑。一會兒積水排干了，我們雙手插進泥巴，開始往後翻泥巴。這時，就可以看到藏在泥巴裡的泥鰍了，失去了水的擁抱，泥鰍的遊泳本領盡失，盡管它們在被發現後，還努力往泥巴裡鑽，但我們輕而易舉就可以將其抓住，扔到水桶裡。還在更小的時候，我們就在大人捉回家的泥鰍桶裡，練就了如何抓牢溜滑的泥鰍的本領。待翻過這條不長的水圳裡的泥巴，我們就收獲了小半桶泥鰍，有好幾斤。沒有大人指導的次收獲，是件很大的事情，回家後當著大人的面，堅持要用秤稱，還要讓他們看看，我們捉的都是大泥鰍，一條條比我們的手指頭還要長。我們按照長輩們囑咐的，小的泥鰍不要，往田裡丟，讓它去長大。那時候我們也不知道小泥鰍長大要好久，也可能是一天吧？首戰告捷後，第二天我們又去老地方按老辦法抓泥鰍，竟又獲得了相差無幾的收獲。這個夏天，每隔一兩天，我們便要去重復這個節目，從不失手。哪來的這麼多泥鰍呢？我問過外婆，她說：有泥巴就有泥鰍。在我成為初中生後，我們三人的童年組合就自然解散了，盡管我還是個少年，但實際上寒暑假要跟著父親去做除了扶犁掌耙之外的所有農活，大人是“全勞力”，我們定位為“半勞力”，當半個大人用。那時候是搞“大集體”，生產隊長的出工哨子一吹響，農民便扛鋤挑擔從各自的窩裡走出來上地，有如現在工廠和機關的上下班，大人在前，我們在後，同出同進，拿大人一半的報酬。

    有一年夏天特別熱，有一天祖母對我說，明天是立秋，三伏在秋，會更熱，田裡有泥鰍撿。這時我小姑媽正回娘家養病，祖母讓我去撿點泥鰍回來給小姑媽喫。有鄉俗認為泥鰍煮雞蛋喫是溫補，適合治療慢性疾病。那個年代，祖母拿不出錢來給小姑媽治病，能夠做到的，也隻能是保證我小姑媽天天喫泥鰍煮蛋。這時正是早稻已收割，晚稻剛插秧的時節，田裡的水面纔幾寸深，中午的太陽可把田裡的水曬得滾燙，沒有經過鄉村生活打磨的手腳，伸下去便會燙起水泡。這種時候，藏身田泥裡的泥鰍，因缺氧會竄出來呼吸，但隻要一露面，十有八九被燙得暈倒。這天我匆匆喫過中飯，拎著家家戶戶備有的用來裝魚的小木桶，直奔被太陽暴曬的田野，隻見水面上橫七豎八漂滿了翻著肚皮的泥鰍，我隻需像在一棵大樹下面撿落葉那樣輕而易舉拾取被曬暈的泥鰍。在生產隊長還沒吹響下午的出工哨，我還隻蹚過幾丘大田，行程兩三裡，就裝滿了一小木桶泥鰍。

    我家有戶鄰居姓黎，八年生了八個子女，成活六個，大的不到二十歲，小的也有了十多歲，這年他們準備在秋收後蓋房子。鄉中蓋房子，除了木料、瓦片和工匠要付錢外，小工都是親朋戚友來幫忙，不付工錢隻喫飯的，今天你幫了我，明天你蓋房我又來幫你，這種交換，叫做“助工”，也就是“兌工”的意思。大家都缺錢，以氣力換氣力，是大家都合算的辦法。

    南方一年中好的天氣是秋天，不冷不熱雨水少，糧食又進了倉，農人一般都選擇這個季節蓋房子。一棟房子的主體，半個月二十天內便可蓋完，每天有幾桌人喫飯，一戶人家，幾十年纔有能力蓋一棟房子，於農民，蓋房是天大的事，餐桌上不能馬虎，一日三餐必需要有葷菜上桌，所謂葷菜，不外乎是肉、魚、蛋，家家如此，戶戶相同。黎家老少幾代人十幾口擠在一起過日子，喫口多，收入少，要拿出錢去斲肉是很難的事，於是就把目標盯在魚上了。這年夏天，黎家六兄妹沒有耽誤一個中午，全力以赴進軍河流田野，弄下的魚不說，光是捉進屋的泥鰍，曬成干，就裝滿了四個半人高的陶泥壇子——這種壇子是用來裝谷米、高粱和菜干的。三斤活泥鰍可以曬成一斤干泥鰍，一個壇子可裝四十斤泥鰍干，按此推算，在這個夏天裡炎熱的中午，黎家兄妹捕獲了幾百斤泥鰍。

    黎家在起屋時，一日三餐，變著法子喫泥鰍，有干煎泥鰍，有干辣椒蒸泥鰍，有鹽干菜煮泥鰍，有筍干青椒煨泥鰍……大碗大碗上，一點也不吝嗇，一棟屋做下來，還沒有喫完三壇泥鰍干。

    我外婆“有泥巴就有泥鰍”的論斷，不到幾年時間，就開始慢慢失效。再過幾年，她屋旁的小圳裡，一條泥鰍和螞蟥都沒有了。

    再熱的天，可以曬死禾苗、曬干田泥，也不會再有泥鰍可傷及，因為田泥裡沒有泥鰍了。當年我親歷的太陽可以曬翻泥鰍的盛況，一去不復返了。鄉人蓋房的“助工”套路已消失。但工匠的飯還是要候的，現在上大魚大肉容易，小鎮上的超市裡什麼好菜都有，而昔日手到擒來不值一錢的土泥鰍，是很難買到了。

二、暈魚

    流經我家門口的小河，不寬，寬處也沒超出十米；不深，深處也隻有個把人深。我外婆家門口也流淌著這麼一條小河。這兩條小河發源於同一架高山。

……